一个字一个字从燕铁衣的嘴唇中吐出,很轻微,却很清晰,然而音调的大小并非与其内
容有着正比的轻重,纵然这么轻细得生恐惊吓着什么人似的语声,却也包含着这般可怖的邪
恶意韵,有着至极的魔祟感觉……。
灯光微微摇曳,灯光映照下的那三张面庞,更显得僵木灰暗了。
经过一阵如死的沉寂后,屠长牧长长吐出一口气,大大摇头道:“这是些什么鬼话?完
全不着边际又脱离现实情况,我看徐飞在告诉魁首这些的当口,确然已经神智不清了……”
庄空离思量着道:“是透着怪诞,不过,一个重伤濒危的人,各种感官及思考能力必有
异常的变化或衰退,不能同寻常状况相比拟,我在想,当时处于弥留情景下的徐飞,一定是
将某些人物,景物,甚至声响加以扭曲与幻化了,在他这般玄奥得近似呓语的描述中,亦可
能有着部分的事实存在。”
屠长牧皱着两条疏眉道:“但赤龙飞腾,金虎噬人,又是蛇带狂飚,又是黑鹰展翅,这
未免玄得离了谱,飞禽走兽还沾着各色彩光,另有些头颅在掠动──我真不知道他是说的些
什么,更不明白他到底看到了些什么?”
应青戈也悒郁的道:“这件事不知又和那佟双青扯上了那门子关系?我记得佟双青明明
是一张白净的大脸,怎么会变成了青蓝?又在青蓝中掺合着如血的朱砂?假若徐飞不是明明
受害而死。我一定认为他是做了场恶梦或是脑筋出了问题。”
燕铁衣平静的道:“佟双青是不是以前我们派在‘杭州’陶昂那里的‘铁手级’大头
领?”
应青戈道:“不错,自从公孙荒木那档子变故之后,原来的‘铁手级’首席大头领沙双
峰遭了难,便由这佟双青擢升。”
燕铁衣道:“我记得他是突兀脱离‘青龙社’的,据陶昂派来的专差说,佟某事先并无
禀报,事后亦无音信,但他的衣物行囊却与他一起不见了,显然他是自己离开的!”
庄空离忽然叹了口气:“佟双青干得好好的,为什么又不声不响的脱离了组合,我想我
猜得出来……”
应青戈颔首道:“可是为了他父亲?”
庄空离道:“八九不离十,佟双青的父亲佟云山是我们‘江陵’大首脑李明手下的司帐,
总管整个‘江陵’堂口的银钱帐项,因为讨了个二房,那做小的又是出身风尘,岂懂得居家
过日子之道?手头又宽又烂,开销奇大,佟云山的薪俸不够开支,就只有拿着堂口的钱往里
垫,后来被李明发觉,申斥了一顿之后调了他的差事,佟云山亏空的九千两银子也由李明自
己掏腰包赔了。”
敲了敲脑门,屠长牧若有所思的道:“不对,我记得佟云山后来又被发交到刑堂。”
庄空离沉沉的道:“麻烦就出在这里,本来这件事凑合着过去也就算了,却不知是什么
人多嘴多舌,把风声传到了阴负咎耳中,负咎的性子你们全明白,他当即大发雷霆,硬把佟
云山押了回来,坚持依律惩治,李明赶到求情,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也去找负咎关说,
他一样碰了我一鼻子灰,到末了佟云山被痛苔二十藤鞭又拘禁了六个月,到他刑满的那天,
佟双青亲来迎接,回‘杭州’打了个转,就与他老父一起失踪了!”
于是,大家都沉默下来。
过了好一阵,屠长牧才道:“按说负咎身掌刑律之责,风纪规法有须谨慎维护,不能过
度松懈放纵,他照规矩行事,并不算错,毛病在于失之严苛,且太过刚愎,人情上就未免差
了。”
燕铁衣道:“现在我们且不讨论负咎的为人行事是否正确,当务之急是要找到他的下落,
查明他的安危,不管是为了什么原因,什么人掳劫或伤害了他,“青龙社”上下都必须讨还
一个公道!”
三位领主同时点头,目光又都集中在燕铁衣的脸上。
微微沉吟了一下,燕铁衣果断的道:“由徐飞的陈述,我们可以大概知道这样一个程序
──最少有五个人,不论他们的形像和武器有什么诡密之处,总不外具有这龙、蛇、虎、鹰
的征兆及青蓝色的面孔,而且其中很可能有一个以上的人是光头。他们用某一种我们尚不确
知的方法将阴负咎及徐飞,章正庭诱引到距此二十里外的荒谷中,加以狙击袭杀,而他们的
主要目标是阴负咎,徐飞与章正庭只是不幸遭受牵累,由于阴负咎的失踪,我判断他不一定
会遇害,如果对方的企图仅乃是杀死阴负咎,我们在发现尸体的现场也就可能找到他了!”
应青弋不解的问:“依魁首看,他们是为了什么原因如此对付阴负咎?”
燕铁衣道:“仇恨!青戈,必有仇恨!”
庄空离沉重的道:“会是佟双青?”
燕铁衣肯定的道:“必定与他脱不了关系。”
应青弋迟疑的道:“可是,凭佟双青那几下子,如何能够对付得了阴负咎?”
全无笑意的一笑,燕铁衣道:“那佟双青离开我们已经有七年了,青戈,七年是一段漫
长的时间,尤其对一个怀有某种意图的人来说,他尽有准备的余暇,士别三日,犹待刮目相
看,七年前后,人在各方面的进展自更不同,何况,他十分明显的还邀约了一批帮手,而且
个个都是功力绝高的帮手!”
庄空离的目光有些晦暗,他低声道:“如果他为了七年前佟云山那段公案,佟双青就是
大大的不该了,当年负咎固是过于严苛了点,却也是按规而行,佟云山身犯戒律,自该受罚,
充其量也只是二十藤鞭加上六个月监禁,这并非什么重责,佟双青若竟以此为深仇大恨,因
而伐伤同门生命,掳劫昔日长上,那就不可原谅了!”
燕铁衣道:“你说得不错,空离,但人的心性和观念是各自不同的,你认为当可一笑置
之的事,换了别人,说不定就以为是奇耻大辱,或许负咎坚持对佟云山的按律行事,在佟双
青的感受上就乃势不两立了!”
屠长牧粗声道:“这佟双青若是以此小隙而生出这般恶毒手段相报,则断不可恕!”
应青弋道:“业已是两条人命了,还有一条生死末卜!”
搓着双手,庄空离道:“魁首,我们应该马上行动才是,迟恐生变!”
燕铁衣道:“我已决定初更时分登道。”
屠长牧忙问:“那是谁跟去?往那里去?”
燕铁衣似是早已成竹在胸:“你们三位中,只能有一位偕行,刚出了漏子,我们不能把
偌大的堂口摆着,总得有人在家里坐镇才行,我看,长牧和我去吧?”
屠长牧笑道:“这原是最适当的选择。”
应青弋与庄空离都不再出声,因为他们深知他们这位头儿的个性,当他决定了,便不会
再有改变,纵然他的语气经常是带着征询的意味。
站起身来,屠长牧道:“我这就去收拾收拾,魁首,你可思量好了先往那个方向去追?”
燕铁衣道:“往西边,有个名叫“老鬼河”,或者是另一个名叫“大王庙”的地方。”
在其他人的瞠目相顾中,燕铁衣露出他那抹惯有的,金童似的纯稚笑颜道:“别以为我
会什么未卜先知,奇门遁甲的法术,这是一个人告诉我的,这个人你们也都认识──徐飞!”
蹄声宛如急速的擂鼓,往西去,双人双骑。
鞍上,屠长牧张开喉咙叫着:“魁首,那‘老鬼河’到底在什么地方?”
燕铁衣侧首高声回应:“我也不知道,徐飞临终时只是一再在我耳边不住的叮咛──往
西走,老鬼河,大王庙。”
屠长牧顺着风道:“老天爷,天下这般大法,河川多,庙宇更多,这该怎么个找法?”
略略放缓了坐骑的奔速,燕铁衣毫不气馁的道:“提起劲来,长牧,只要有个名称就不
怕找不到,我们以前不也办妥过比这更难办的事么!”
屠长牧没有表示什么,只觉得天地一片茫茫,心头也是一片茫茫。不错,他们以往确曾
遭遇过,也摆平过比眼前更困难的事,然而事不在难,只怕漫无头绪,不知道从何下手啊!
从凌晨到黄昏,连上昨夜起更的辰光,他们除了歇马打尖之外,半点都未耽搁,只是一
路不停的奔驰着,到了入晚,真个是人困马乏了。
屠长牧闷着头跟随燕铁衣走,直到他们抵达这个小城──相当热闹的一座小城。
夜街之上不便驰马,他们下来,牵着马走,燕铁衣对这里似乎很熟,转来转去,穿弄过
巷,然后,他们来到一幢宅子之前。
这是幢极寻常的宅居,齐顶高的灰土墙,三合院的格局,毫不扎眼。
牵着马凑近了些,屠长牧轻声问:“魁首,谁住在这里呀?可是你相识的?”
点点头,燕铁衣顺手接过屠长牧的缰绳,一起拴在门边的一棵矮树上,然后,他轻轻敲
了敲门。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这两扇红漆斑剥的旧木门呀然启开,来应门的是个额前梳着留海,
眉清目秀的大丫头。
那丫头在黑影中看不真切外面的人,只是当门一拦,睁着那双黑白分明,滴溜溜的大眼
睛,语声脆弱却十分夹生的问:“谁呀?”
燕铁衣笑哈哈的道:“狼妞,两年多不见,你倒越发出落得标致啦!”
听到声音,被称做狼妞的丫头往前探长了上身,仔细朝燕铁衣脸庞上端详,这一看,她
几乎是兴奋得跳了起来:“大当家,真想不到是你来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是你呀,快请
进,我这就去告诉爹。”
也只是刚进了门,一位身材高大,满面红光的银发老人已由屋里大步迎出,笑声好宏亮:
“不用你这丫头传报,隔上三里路远也能听到你这副大嗓门!”
燕铁衣拱手道:“白老,久违了。”
老人抢上前来,伸出双手紧握着燕铁衣的双手,连连摇晃,神情十分激动:“我说燕老
弟,你就真把我这老哥忘了?打上次见过面,一眨眼两年零四个月多,人也不来,信也不捎,
可把老哥我想煞了哇!”
燕铁衣笑道:“你多包涵,白老,我那些琐碎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总是把人缠得难以消
闲,其实我也早就急着来拜望你老啦。”
在燕铁衣肩头重重一拍,老人的目光落在燕铁衣身后的屠长牧身上,他拱手问:
“这一位是?”
屠长牧微微欠身:“‘青龙社’屠长牧。”
燕铁衣一指老人道:“长牧,‘孤鹤’白飘云白老。”
料不到自己头儿居然也认识这位行踪隐密,神出鬼没的江湖传奇人物,屠长牧更看得出
他们之间的交倩似乎还相当之深呢。
白飘云的热情是感人的,他与屠长牧见过之后,又叫来狼妞引介:“这是我的么女,也
是我唯一的一个宝贝丫头,叫白媚,因为过于泼野,便得到了一个封号──狼妞……”
屠长牧笑了,眼前的白媚真是媚,乌亮的大眼睛眨呀眨的,额前的留海温柔的覆盖着她
白皙的前额,珑鼻樱唇,是如此的文静秀美,那有一丝半点的野气?称她“狼妞”,未免太
不可思议。
白媚慧诘的笑了起来:“屠叔叔,我看起来并不像我爹说的那么不堪领教吧?”
屠长牧笑道:“姑娘秀外慧中,大家风范,白老是替你谦贬了。”
大家非常愉快的进入客堂落坐,这间客堂布置得十分简朴,稍嫌狭窄了点,但如此却气
氛更融洽,有股子说不出的温暖意味。
等白媚端上茶来,白瓢云单刀直入的问:“我说燕老弟,这趟出来,准是另外还有事
吧?”
燕铁衣道:“瞒不过白老,确是有了点纰漏。”
等把阴负咎失踪的事情讲完,燕铁衣即闭上嘴,只是望着白飘云。
呵呵一笑,白飘云道:“你这个小人精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是要问我那‘老鬼
河’,及‘大王庙’到底在什么地方,以及如何去法,嘿!”
燕铁衣笑道:“白老高明,白老足迹遍天下,见多识广,想能指点一二?”
白飘云抚着短短的白胡子道:“算你问对了人,你说的这两个所在,我全知道,并且都
去过。”
精神一振,燕铁衣忙道:“还请白老示知。”
白飘云缓缓的道:“那‘老鬼河’,是陕边‘石鬼河’的一条支流,自‘定边’指向
‘白于山’一脚,总共也不过百多里长,河道弯曲狭窄,河床满布峭岩尖石,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