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尚称完好的,是山路尽头那块大石,石上刻着七个大字:“自古英雄皆寂寞”。
石是坚硬的青石,字迹更铁画银勾,苍劲有力,且是以内家金钢指力刻成的。
这就是当年威震荆襄的“寂寞山庄”?
到如今,竟然破落到这步田地?
郭长风打算进庄去采探一番,见了这般景况,不觉感慨万千,兴味索然,摇摇头,又折返旧路。
回到城中,已是万家灯火。
目睹街市皆繁华,再想到寂寞山庄的萧瑟,郭长风的酒瘾又发了。
当他一脚踏进“七贤楼”的大门,那名伙计立刻迎了过来,笑着道:“郭爷,这么快就回来啦?房间已经替您准备好了,在第四进院子,是小店里最好的一间客房……”
郭长风道:“很好,再给我弄点酒莱,送到房间里来。”
伙计忙道:“郭爷先请回房盥洗休息,小的这就替您送去。”
接着,又向另外一名照管内院客房的伙计叮嘱道:“这位就是从金陵来的郭爷,住第四进特一号上房,你务须要小心侍候。”
郭长风诧道:“你怎么知道我刚从金陵来?”
那伙计道:“小的本来不知道,是掌柜说的。”
郭长风道:“我跟你们掌柜,并不认识?”
那伙计笑道:“因为郭爷的房间,已经有人替你先订好了,而且预付了费用,刚才小的送银子去柜上存放,才听掌柜说起,那二十两银子稍等便会退还你。”
郭长风哦了一声,道:“他姓什么?什么时候来订的房间?”
那伙计道:“这个……小的也不太清楚,恐怕得问掌柜才知道。”
郭长风点点头,道:“等一会,请你们掌柜到后院来一趟。”
※ ※ ※
那伙计的话,一点也没有吹嘘。
后院上房庭院幽深,绿窗拥翠,另成格局,的确是“七贤楼”客栈最好一间客房。
严格说起来,已经不能算是“一间客房”,因为这是一整栋精致的小瓦屋,里面又分为二明一暗三间小室,一间卧室,一向客厅,还有一间小巧的书房。
更难得的是,院子里别无其他客房,只须把园门一关,便与前面三进院落隔绝,闲杂人决不会闯进来。
郭长风四周打量了一遍,笑道:“这种客房,租金一定不便宜吧?”
伙计道:“不错,这是特等套房,每天租费,得需十两银子。”
郭长风伸伸舌头道:“不知我那位朋友,替我预付了多少费用?够住几天?”
伙计笑道:“郭爷放心吧。掌柜的已经吩咐过了,只要郭爷住在小店,一切费用,分文不收,小店自会跟老福记钱庄结算。”
郭长风道:“哦?老福记钱庄肯替我付账?”
伙计道:“这间客房本来就是老福记钱庄替你订的,难道郭爷真不知道?”
郭长风忙道:“不!我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订这么贵的房间,其实,我单身一个人,住这么一整座院子,未免太浪费了。”
伙计道:“郭爷太客气,谁不知道老福记钱庄是大江南北首屈一指的殷实字号,郭爷认识这种有钱的朋友,还用得着替他省钱吗?”
郭长风微笑道:“话不是这么说,朋友难得交到,能够省一点,总该替朋友着想。”
伙计笑道:“郭爷真是够朋友。小的替你准备好了热水,郭爷先洗个澡,酒莱也就送来了。”
郭长风不便再探问下去,只好点点头,入房盥洗。
在沐浴盥洗的时候,不禁暗处思索道:我的行踪,只有黑衣人知道,这老福记钱庄,想必跟黑衣人有某种关系,等一会见到客栈掌柜,倒要好好探询一下老福记钱庄的情形……
正想着,外间忽然有叩门的声音。
郭长风只当是伙计送酒莱宋,漫声应道:“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吧,我正在洗澡!”
等他洗好澡,仅穿了一条短袴,赤膊着上身开门出来,却发现客厅内除了酒菜之外,还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那人头戴黑罩,身着黑袍,赫然竟是在张家大院会晤过的神秘黑衣人。
郭长风蓦然一怔,不由大笑道:“阁下真不愧消息灵通,如果要玩捉迷藏,我一定甘拜下风……”
黑衣人眼神冷峻,却无丝毫笑意,把头一转,侧着脸道:“郭大侠请先穿好衣服,咱们再说话。”
郭长风道:“何必那么麻烦呢,像这样又凉快,又舒服,不好吗?来!来!阁下也把这讨厌的头罩黑袍脱了吧,大家裼袒相见,痛痛快快喝几盅!”
黑衣人霍地站起身来,冷冷道:“这是郭大侠的住所,在下就算是客人,哪有客人造访,主人却衣衫不整的规矩?”
郭长风笑道:“规矩还不是人自己订的,只要咱们觉得舒适,管那些虚礼干什么……”
黑衣人截口道:“在下不惯放荡形骸,如果郭大侠不能以礼相待,那只好告辞了。”
郭长风连忙道:“别走!别走!既然阁下看不惯,我去穿上件衣服,不就行了吗?”
说着,拱拱手,退回房内。
不一会,果然衣衫整齐地出来,故意又拱手长揖,摇头晃脑道:“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当面恕罪。”
黑衣人似乎想笑,却极力忍住,仍以冷峻的口气道:“在下是来商谈正事,希望郭大侠不要嬉戏玩笑。”
郭长风欠身道:“有何教言?在下悦耳恭聆……”
微顿,又笑道:“请问,我能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吗?”
黑衣人道:“请便。”
郭长风道了声:“谢谢”!
自己斟酒,举杯一饮而尽,接着道:“可惜阁下不喝酒,在下却嗜酒如命,咱们只好说归说,喝归喝了。”
黑衣人哼道:“郭大侠可知道今天险些为喝酒误了大事?”
郭长风道:“没有呀,在下今天才抵襄阳,只在七贤楼上喝过一次酒。”
黑衣人道:“喝酒本来无妨,但你不该酒后向伙计探问林元晖的身分,更不应该公然跟踪,前去寂寞山庄。”
郭长风暗惊道:“莫非今天午后,你也在七贤楼上?”
黑衣人冷冷道:“我虽然不在,可是,你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得很清楚,老实告诉你,这间客房就是我替你订下来的。”
郭长风笑道:“原来如此,我真诚谢谢阁下了。”
黑衣人道:“郭大侠,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既然接受了我的委托,就有义务跟我合作,像今天发生的事,实在大不应该……”
郭长风道:“你不是委托我去杀林元晖吗?我去寂寞山庄踩探形势,以便下手,这有什么应不应该?”
黑衣人道:“不惜。你是应该去踩探,但决不能如此冒失,以致暴露了自己的身分,我早就提醒过你,林元晖不是等闲人物,寂寞山庄,更不是寻常地方。”
郭长风摇摇头,道:“据我所见,却并不如你说的那么严重。”
黑衣人道:“你以为林元晖真是一个老迈无用的酒徒?你以为寂寞山庄真是那么荒芜破落,可以任人来去的废墟?”
郭长风道:“难道不是?”
黑衣人冷笑道:“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须用十万两银子的高价,聘请郭大侠出山了。”
郭长风道:“我也正在奇怪,事实上,你是大可省下那笔钱的。”
黑衣人叹了一口气,道:“郭大挟,你错了,而且错得太可怕,太可笑。”
郭长风笑道:“是吗?我怎么倒不觉得?”
黑衣人道:“告诉你,这是他们的诱敌诡计,其实,你今天的一切行动,都已落在他们眼中,这家客栈,也已经被寂寞山庄在暗地里监视了。”
郭长风道:“既然这样,你怎么还敢来呢?”
黑衣人道:“我自然有应付的方法,再说,此事与我切身有关,我不能不来告诉你。”
郭长风微笑道:“谢谢你的关照,请放心,我也有应付的方法。”
黑衣人道:“郭大侠,难道你认为我是故意危言耸听不成?”
郭长风耸耸肩,道:“决设有这个意思,不过,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能答应。”
黑衣人道:“什么请求?”
郭长风道:“寂寞山庄有人监视我的事,我自会留意,只希望你不要再派人监视我的行动,可以吗?”
黑衣人怫然不悦道:“这是什么话?我付了代价,当然有权知道你做了些什么事,怎能说是监视。”
郭长风笑道:“可是,我有个毛病,当我办事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我背后盯着。”
黑衣人道:“我是善意的关心,并非恶意。”
郭长风道:“我也只是希望自由自在,不愿章受人监督而已。”
黑衣人道:“别忘了,你现在是受雇替我办事。”
郭长风淡淡一笑,道:“阁下也别忘了,在‘比价增酬’尚未定论之前,郭某是否有此荣幸替阁下办事?现在还很难说哩!”
黑衣人厉声叱道:“你——”
他分明已经怒极了,但话到舌尖,突又忍住。
郭长风却毫不生气,一面取杯斟酒,一面道:“我怎么样?”
黑衣人目光连闪,长吁了一声,忽然改口道:“一定是喝醉了,咱们改天再谈吧!”
说完,站起身子,举步向门外疾步走去了。
郭长风笑道:“别生气!时间还早嘛,再聊一会儿……”
待他斟满一杯酒,抬头看时,竟不见了黑衣人的影子。
郭长风骇然一惊,立即长身而起,旋风般追出门外,掠登屋顶……
可是,四周夜色茫茫,那黑衣人早已杳如黄鹤,消失无踪了。
郭长风对自己的轻功造诣和耳目敏锐一向很自负,就算是一只蟑螂,也休想如此从容由身边遁走,黑衣人居然能在转顾之间,走得踪影全无。
这,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
然而,尽管是不可能,事实都发生了。
如果不是黑衣人武功已经出神入化,难道是自己本身功力荒废灭退了么?
郭长风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不禁又想起林元晖的龙钟老态,终子叹了一口气,怏怏回到房里。
这一夜,他是真正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时将近午。
郭长风觉得头还有些晕,翻个身,准备再假寝片刻,却听见门上,有叩指轻响声。
“谁?”
“是我。”
房门放开,客栈伙计含笑探进头来,道:“小的来过三四次了,见郭爷睡得正熟,一直没敢惊动。”
郭长风道:“有什么事吗?”
伙计道:“杨总管亲自来拜会,请郭爷吃午饭,现在已经近午了,就怕郭爷睡过了时辰……”
郭长风道:“哪一个杨总管?”
伙计将一份大红拜帖捧到床前,道:“请郭爷过目。”
帖子上写着——
“寂寞山庄总管杨百威顿首。”
郭长风一皱眉头,说道:“他人在哪儿?”
伙计道:“杨总管一大早就来了,等了整整一个上午,现在前厅酒楼坐候,酒莱全准备好啦,只等郭爷去入席。”
郭长风挥挥手,道:“好!替我去回一声,我马上就到。”
伙计去后,郭长风不由暗忖道:我昨天才到襄阳,今天一早,寂寞山庄的总管就找上门来,看来黑衣人的话,竟有几分可信了。
子是,起身盥洗更衣,特地将黑衣人交付的那个小布口袋贴身藏好,然后往前厅赶约。
“七贤楼”上,果然已经摆好了一桌丰盛的酒席。
桌边坐着一个中年文士,大约四十五六岁,细眉风目,身材修长,胸前黄髯飘拂,眼中神光闪烁,一望而知是位内外兼修的武林高手。
郭长风才上楼,那中年文土便迅速地迎了过来,含笑拱手道:“郭兄,久仰了!在下就是杨百威。”
郭长风也拱手,微笑道:“昨宵不慎病酒,有劳杨兄枉驾久候,实在大失礼了。”
杨百威道:“不!失礼的应该是在下,昨日承郭兄莅庄过访,未及迎接,诸多简慢,在下今天是专程来赔罪的。”
郭长风连忙说道:“不敢当。郭某是个鲁莽人,冒昧之处,还望杨兄大大包涵了。”
杨百威道:“郭兄大客气了,贵客临门,这是敝庄的荣幸,来!来!快快请上座。”
说着,一探手,握住了郭长风右腕。
他出手迅快绝伦,也不知是有意?或是无意?
指尖所按,竟是腕间“脉门”穴道。
郭长风并没有闪避,只轻轻一翻手,也握住了对方的右臂,笑道:“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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