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会长当然明白王家夫妇的心思,其实这些年他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呢?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也这样想的前提,是斯咏要嫁进王家和子鹏白头偕老,是女儿的幸福有保障。但现在女儿不想嫁给子鹏,这一切打算就毫无意义了。他想着,端起茶,拂着茶叶,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王老板看出陶会长的神色有些异样;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哦,也说不上有事。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子鹏和斯咏的事,他们俩吧,原来小,长辈给作了主,也就那么定了。可现在呢,孩子都大了,都二十出头了嘛,也是自己有主意的年纪了,时间过得快呀……”
陶会长说到这里,王夫人自以为听明白了姐夫的意思,拍着巴掌说:“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姐夫,您着急,我们比您还急呢。你看看人家,十七八的,孩子都能叫爹妈了,哪像他们俩,二十几了,还拖,早该办了。”
“是啊,姐夫,原来呢,你一直不做声,我们是着急也不好催。难得你今天说起这事,我看啊,是得给他们好好准备准备了。这喜事嘛,宜早不宜迟。要照我的意思,也别等什么毕业不毕业,挑个好日子,尽早办。”
本来想委婉地提出退婚的陶会长,听到这夫妻俩的话,也不敢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没听出自己的真实意图,又说: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时代不同了,年轻人有年轻人自己的想法,咱们这些长辈作的主,他们也不见得就一定愿意……”
“这种事还能由得他们?还不得我们当父母的来操心?”
王老板瞪了夫人一眼:“姐夫这话说得也在理。斯咏到底还在读书,真要成了亲,总不好再出去抛头露面吧?还是照咱们原来商量的,等他们毕业,毕业就办。算起来也就一年工夫了,咱们两家早点做准备,到时候办得风风光光的,孩子们也高兴嘛。姐夫,你看怎么样?”
“这个……”陶会长看着这个精明的连襟,只得含糊地应承,“也是,也是……”
“姨夫?!”
陶会长正不知道说什么,子鹏散步回来了。看到陶会长在座,他喊了一声,回头看了看跟在后面的秀秀,秀秀急忙低下头看着脚尖。刚才在路上,子鹏才和秀秀说起希望能永远不毕业、希望那些不该来的永远别来,那些值得珍惜的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心里都明白,值得珍惜的,就是他和秀秀之间的情谊,不该来的,就是他和斯咏的婚事。可话音还在耳朵边响着,就在家里看到陶会长,这让子鹏很有些尴尬。
“什么姨父?以后别叫姨父了。你姨父今天,可是专门来商量你和斯咏的婚事的,日子咱们都定好了。所以,打今天起,你呀,就该直接叫岳父。”王夫人一推王老板,“万源,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叫岳父!难为你岳父大人为你的事辛辛苦苦跑来,赶紧,现在就叫,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叫啊。”
尽管自小就和斯咏定了亲,也知道迟早要叫陶会长“岳父”,但子鹏却从没有想过这一天来得这么突然。他看看父母、又看看秀秀,父母的脸上是期待,秀秀低着头,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陶会长也没料到王家夫妻会来这么一招,却又不知如何推辞,看着子鹏说不出话来。
“迟早都要叫,还等什么?子鹏,你瞧这孩子,还不好意思了,你倒是叫啊。”
“子鹏!”
妈妈的话绵里藏针、爸爸的话简直就是在命令了,子鹏像是被逼到了角落里的猎物,无助到了极点。他的嘴唇哆嗦着,还是艰难地叫出了声:“岳……岳父。”
王老板和王夫人开怀大笑,陶会长木然地站了起来,秀秀的头埋得更低了。
二
湖南这块土地上,出过太多的敢为天下先的英雄,最著名的莫过于以武功盖世著称的文人曾国藩曾文正公。道光十八年曾国藩从湖南湘乡一个偏僻的小山村以一介书生入京赴考,中进士留京师后十年七迁,连升十级,37岁任礼部侍郎,官至二品。因母丧返回长沙,恰逢太平天国巨澜横扫湘湖大地,他因势在家乡拉起了一支特别的民团——湘军,历尽艰辛为清王朝平定了天下, 被封为一等勇毅侯,成为清代以文人而封武侯的第一人。曾国藩所处的时代,是清王朝由乾嘉盛世转为没落衰败、内忧外患接踵而来的动荡年代,由于曾国藩等人的力挽狂澜, 一度出现“同治中兴”的局面,曾国藩正是这一过渡时期的重心人物,在政治、军事、文化、经济等各个方面产生了令人瞩目的影响,一时间“尚武强兵,以壮国力,人人有责”成了湖南学人的传统。还在一师做学生的毛泽东于近代诸多豪杰中,就独服曾国藩,并坚信,关到书斋里读死书是行不通的,继曾国藩之后,左宗棠、黄兴、蔡锷,哪个不是战场上打出来的赫赫功业?所以,唯有文武兼修,方能成大器!而1917年的中国,对外已经宣布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对内也是军阀混战狼烟四起,于是,还有一年就要毕业的毛泽东想在一师搞学生练兵。
他的主意得到了孔昭绶、杨昌济的大力赞成,但这毕竟不是简单的组织学生做体操,为慎重起见,孔昭绶就此事奏请了当时的湖南督军谭延辏В骸白殖屎隙骄费雨'大帅阁下:窃昭绶忝再任第一师范学校校长……佥以人格教育、军国民教育、实用教育为实现救国强种唯一之教旨……我国国民,身体孱弱……历年外交失败,由无战斗实力以为折冲后盾……世界唯有铁血可以购公理,唯有武装可以企和平……故学校提倡尚武精神,诚为今日之要义,此学生志愿军倡办之必要也……”
王子鹏是在学校的公示栏里看到《课外学生志愿军报名启事》时才知道这件事情的。公示栏旁边一字排着两张课桌,被报名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子鹏仔细看了启事后,对里面说的什么懵懵懂懂,不过旁边的一幅简练的标语却让他心动。
“铁血可以购公理,武装可以企和平。”
长久地看着这幅标语,子鹏的心里也鼓荡起了一股男子汉的豪情,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同学去报名,也站到了队伍后面,准备报名。可望着一个个同学领了崭新的学生军军装,兴高采烈地挤出人群,子鹏虽然好羡慕,却又想到自己平时在同学们眼里是个吃不得苦的大少爷,即使报名也未必能被录取,才沸腾起来的心又凉了,踌躇不敢上前。不过,这也正是改变不好印象的好机会呀,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自己不会比别人做得差呢……翻来覆去犹豫了很久,子鹏终于给自己鼓足了劲,抬脚向前挤去。
“让一下、让一下。”恰在这时,毛泽东和张昆弟抱着两大捆新军装过来,子鹏只顾着看前面,没让路,毛泽东颇不耐烦地蹭了他一下,口里叫着王少爷,说人山人海的你挤到这来干什么?莫挡路。子鹏一惊,赶紧让到了一边,毛泽东他们刚一过去,后面的同学一下子挤了上去,又把他给挤到了最外面。
子鹏想想毛泽东的话,看看挤成一团的同学,叹息一声,刚刚鼓起的勇气又消散了。
学生军每天下午课后训练,八班寝室里,除了子鹏都去参加了。子鹏像只离群的雁,呆在哪里都不自在,干脆跑到操场旁边去看他们训练。“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震天的吼声中,同学们穿着仿制军服、戴着“第一师范学生军” 袖标、肩头扛着木头假枪,正在烈日下操练队列。子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带队喊操的毛泽东,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动作看起来好英武。四年前刚开学的时候,子鹏就听毛泽东给易永畦讲过,全校同学里头,就只有毛泽东一个人真正当过兵、扛过枪,而且还是正规军,湖南革命新军第二十五协五十标左队列兵。虽说只当了半年,可他们那时候的训练总长是日本讲武堂的高材生程潜,对他们进行的是一整套日本陆军正规操练。今天看来,果然是真的呢,难怪毛泽东只要一说起那段经历,就自豪得不得了。
看看毛泽东健壮的身板,再看看自己单薄的身材,子鹏真恨不得能马上跑进操场里去,跟在毛泽东的身后,随着他的喊声和其他同学一起训练。可想想毛泽东看自己的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转身想回寝室去。不过刚一抬脚,竟看到蔡和森陪着孔校长和杨老师边说着话边过来参观,只好又转回身靠在树干上,做出一副正在看训练的样子。
“昭绶,你这个第一师范学生军,搞得还有声有色的啊!”
“也算难为润之他们了。我原来还答应过他,跟督军府要真枪实弹呢,可到头来,一支真枪也没能给他们弄来。”
“秀才练兵嘛,谭督军还能真把这些孩子当回事?能发几支木头枪,已经是给面子了。”
“怕就怕这假枪练不出真本事来啊!”
“又不是真上前线打仗。学生们要练的,也就是军人的那股尚武精神,只要能练出那股精气神,真枪假枪,有什么关系?”
说话的是两位先生,蔡和森一直没开口。他们走过之后,子鹏看着他们的背影、咀嚼着他们刚才的对话,长出一口气,暗暗地下定了决心。
训练结束了,同学们提着抢叫着累出了操场,毛泽东还是精神百倍,嚷着:“这就喊练惨了?我跟你们讲,才开始!也就是队列、卧倒,接下来,越野、格斗、拼刺、障碍,你们才晓得什么叫军训!”他的话音才落,就有人说道:
“你放心,毛长官,你以前军营里怎么练的,我们也一样,撑不住的,不算好汉。”
看到大家有说有笑地就要从自己面前走过去了,子鹏怯生生的叫了毛泽东两声。毛泽东见是子鹏,有些意外,站住了问:“叫我啊?什么事?”
“我……我那个……”子鹏紧张地绞着有些苍白的手指。
“有事讲啊!”
“我……我想报名参加学生军。”
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的同学都愣住了,停下来看看王子鹏、又看看毛泽东。毛泽东上下打量着单瘦苍白的子鹏,仿佛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完,长笑三声,紧跑几步撵上了前面的同学,扬长而去。
子鹏知道毛泽东一向讨厌自己是少爷出身,可也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待自己。在旁边的低年级同学的指指点点中,子鹏恹恹地走在操场边的小路上。蔡和森刚把两位先生送走,转回来,看到子鹏和周围学弟的样子,忙问子鹏发生了什么事情。了解了经过,蔡和森拉上子鹏就往八班寝室走。
毛泽东刚换下仿制军服、穿上自己的土布衣裳,正扣着扣子,一听蔡和森是来给王子鹏讲情的,看看子鹏说:“他还学生军?他少爷军就差不多。”
子鹏被毛泽东盯得退后一步,蔡和森拉住他,对毛泽东说:“子鹏也是一师范的学生,一师范学生军,他为什么就不能参加呢?”
“你自己看他那个样子,糯米团子一样,搞这么个人来,我的学生军还搞得成器?”
“润之,这话就是你的不对了。第一师范学生志愿军,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子鹏平常性格是比较柔弱一点,可他既然想报名,就证明他想改变,想让自己坚强起来嘛。你那个报名启事上也说了,凡我同学,均可报名,怎么到了子鹏这儿,就要分个三六九等呢?”
“他是个少爷啊!”
“少爷就不是人了?我知道你对他印象不好,可你连个机会都不给他,又怎么知道他一定不行呢?”
“你不信我跟你打赌,他那个少爷,搞不成器!”毛泽东的口气软了,算是答应了蔡和森,给子鹏一个机会。
三
第二天课后,子鹏领到了学生军军装,衣裳虽然大了些,穿在身上松垮垮的,但子鹏还是很兴奋地扛着木头枪排在了整个队伍的末尾,在毛泽东的指挥下,进行着齐步跑训练。子鹏平时的体育课成绩就只是勉强过得去,又拉了课,跟在队伍里很吃力,不是立定的时候差一点没收住脚步,就是在行进中慢别人半拍,最让他难受的是卧倒。
毛泽东一声令下,自己头一个结结实实扑在地上。身后,学生军一齐扑倒在地,排在末尾的子鹏痛得直咬牙。随着接连几声“卧倒”、“起立”、“卧倒”、“起立”,子鹏痛得嘴角都抽变了形,但他还是满头大汗地拼命地支撑着……
晚上子鹏回到家,才一进屋,王夫人就尖叫起来,以为儿子遭劫了。子鹏解释了半天,才让妈妈明白自己是在参加军训。“你说你这孩子,什么不好玩,跟那帮不要命的玩打仗,你瞧瞧你瞧瞧,都成什么样子了?”王夫人把子鹏拉到沙发上坐下,检查着儿子身上一道道的红肿,招呼秀秀赶紧去拿碘酒。秀秀用蘸着碘酒的药棉轻轻擦在子鹏磨破了皮的手肘上,痛得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