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也没别的事。所以呢……”
蔡和森见她吞吞吐吐的样子,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警予不容他回绝地说:“你教我擦皮鞋!”
“哎!擦鞋擦鞋,擦皮鞋啰……”
警予敲打着鞋刷子,扯开嗓子吆喝着。路人们纷纷侧目——这么漂亮而穿着高档的小姐居然吆喝这个,着实令人吃惊。连蔡和森都觉得有点不自然了,他推了推警予让她小声点,提醒她说别人都在看她呢。警予却敲得更起劲了,声称做生意嘛,就是要招人看呀。继续用更大的声音吆喝着:“来来来,哪位擦皮鞋?”
一个男人挤了上来问:“哎,你们俩谁擦皮鞋啊?”
警予:“他是师傅,我是徒弟,你想要师傅擦还是要徒弟擦?”
“徒弟,就徒弟。”
“那请坐吧!”
男人兴高采烈地坐了下来,警予抄起工具就要动手,又抬头看看客人,说:“我刚学的,擦得不好别怪我啊!”
男人忙不迭地答道:“不怪不怪。”
看到警予的功夫还不错,人群一阵议论纷纷,好几个男人也挤了上来:“我也擦……我也擦……”
一拨客人过后,两人哗啦哗啦地数着铜钱,才发现自己真是“发财”了。趁着没有客人,两个人坐在街边,说起上次报考一师的事情,警予问:“你们第一师范跟你一批考进去的,有个叫蔡和森的,你认识吗?”
蔡和森不禁一愣:“你打听他干嘛?”
“我看过他的入学作文,我们老师当范文发给我们的。怎么写得那么好,真是气死我了。”
“他写得好你也生气啊?”蔡和森简直哭笑不得,“有那么严重吗?我看他很一般呀!”
“写得也太好了一点嘛!我一直觉得自己作文好,跟他一比,人生都一片黑暗了。”警予容不得人家说蔡和森一般,“去,不识货!就他的文章,全长沙的学生,没人比得上,包括我。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一点,我怎么就比不上他呢?未必他三头六臂啊?”
蔡和森暗自笑了,随口说:“三头六臂?肯定没有,他嘛,也跟我差不多,一副穷样。”
“我现在呀,把他那篇文章贴在我床头,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冲着那篇文章大喊一声:‘姓蔡的,你等着瞧,我向警予总有一天要强过你!到时候,我就拿我的文章去找你,让你挖个地缝自己钻进去!’”想想,她又叹了口气,说:“唉,也就是说说而已,真想赶上他,不知猴年马月喽!”
“我看没问题,凭你这股倔劲,那姓蔡的肯定兔子尾巴长不了。”
“对,总会有那一天。”警予看看天,突然想起斯咏,转头对蔡和森说,“哎,我得走了,再见……喂,我说的话,你可别告诉那个蔡和森啊!,”
“你放心,我是肯定不会告诉第二个人的。”蔡和森望着警予风风火火离去的背影,笑着自言自语了一句,“向警予。”
四
茶叶店里,赵一贞正捧着一本英文小说在读。阳光斜照,映着她柔美而清纯的脸。她眉头轻蹙,读得很入神,也显然很吃力。柜台前,传来了刘俊卿轻微的咳嗽声,赵一贞一抬头,正碰上刘俊卿的目光,一阵紧张,她有些慌乱地低下了头。
刘俊卿同样也很紧张,他用有些干涩的声音说:“我,买点茶叶。”
赵一贞低着头问:“要什么茶?”
“嗯,”刘俊卿的心思当然并不在茶叶上,他随手一指,说:“就这个吧。”
“您要多少?”
“半斤吧。”
赵一贞放下书,取茶叶,过秤。刘俊卿的目光追随着她,见一贞回头,他又掩饰着侧开头,装着在看那本放在柜台上的书,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少年维特之烦恼》。
“你在看这本书啊?”
赵一贞笑了笑,小声说:“看不太懂。”
“什么地方看不懂?”
赵一贞:“我英文差,一开始就看不太懂。”
刘俊卿打开扉页,指着《卷首诗》问:“是这儿吗?”
赵一贞点了一下头。
“这是卷首诗,标题是《绿蒂与维特》。这两句是说:哪个少年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哎呀!”一贞的手一抖,茶叶哗啦撒了一柜台,吓了她一跳。刘俊卿赶紧帮忙挡着,却正好抓住了一贞的手。一贞的脸绯红了,她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小声说,“对不起啊,我……我给你另外换半斤。”
“不用了,收拾起来是一样的。这样吧,你来扫,我接着。”
他双手合拢,靠住柜台。一贞涨红了脸,扫拢茶叶,茶叶落在了刘俊卿手上,这一刻,两个人凑得那么近,几乎都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一贞的眼睛,头一次没有躲避刘俊卿火热的目光。
比较起蔡家,刘家的日子却要好多了。摆在刘俊卿面前的除了一碗盛好的饭,还有几样菜,分量虽少,却既有肉,也有鱼。按刘三爹的意思,儿子吃了一个礼拜学校食堂,回了家还不吃点好的?
看儿子有滋有味地吃着自己亲手做的菜,刘三爹打开儿子带回来的布包袱,将里面乱皱皱塞成一团的脏衣服、脏袜子倒进了木盆,吃力地端起木盆,走出布帘,伴着剧烈的咳嗽声,给儿子洗衣服。
吃过饭,在父亲的咳嗽声中,刘俊卿不耐烦地挑亮了油灯,开始写字。他的面前是摊开的一本英文版《少年维特之烦恼》,和一张精致的描红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即将写完的《绿蒂与维特》的译文,字迹工整清秀,一丝不苟。听听门外总算安静了,他又提笔开始往下写,然而,刚写了一个字,更猛烈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刘俊卿烦得把笔一摔,拉开了门。月光下,刘三爹拼命抑制着咳嗽,提着一条洗好的裤子站起身来,腰却一阵发僵,他艰难地扶着腰站起,往绳子上晾衣服。本来一脸脾气的刘俊卿不由得站住了,他正想退回房里,却又站住了,轻声说:“爸,你不舒服,就早点休息吧,别太累着了。”
一刹那,刘三爹张大了嘴,儿子少有的关怀令他整个人都呆了,他激动得嘴角直抖。两行老泪从刘三爹的脸上滑了下来,巨大的激动和喜悦几乎令他难以自持,提着衣服的手都在抖个不停。他用力擦去眼泪,一抖衣服,晾上了绳子。
第二天一早,赵家茶叶店里,一贞送走了一名买茶的顾客,拿起抹布擦着柜台,突然看到一双熟悉的皮鞋站到了柜台前。一瞬间,一贞一阵紧张,涨红着脸,不敢抬头。刘俊卿把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描红信笺从柜台上推了过去。一贞犹豫着,伸出手正要去接,赵老板端着一盘茶叶,一掀门帘,走了出来。赵一贞吓得手一缩,赶紧转身叫了声“爸爸”。
柜台上,那张信笺刷的一下被刘俊卿收了回去。
赵老板吩咐女儿把指定的货分一下,回头看到刘俊卿,问:“这位先生,买茶吗?”
刘俊卿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逃也似地跑开了。
“这小伙子,慌什么张啊?”赵老板看着刘俊卿,他突然回头看了一眼女儿,赵一贞干着活,头也没抬。
趁着父亲背过身清理着钱箱里的钱,一贞抬起头,看到远处的拐角,刘俊卿正躲躲闪闪地探着头,向她打着手势。一贞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找了一阵,才发现算盘下正压着那张信笺。
深夜,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楹,洒在那张描红信笺上。
赵一贞痴痴地端详着信笺,信笺上,是那首卷首诗,下面写着“省立第一师范 刘俊卿赠”。
五
毛泽东在当天下午放学后,如约到了杨昌济家。
杨宅门前,“板仓杨”的门牌静静地挂在大门一侧,杨宅院内,兰花青翠,藤蔓攀墙,点点阳光透过树阴,洒在落叶片片的地上。探头打量着这宁静雅致的小院,毛泽东长长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口气。
“进来吧。”杨昌济推开了书房的门。
带着几分崇敬,毛泽东跟在他身后,向里走去。书桌上,铺着一张雪白的纸,写着苍劲有力的四个大字:修学储能。
“修学储能,这就是今天的第一课,也是我这个老师对你这个弟子提出的学习目标。”杨昌济放下笔,面对毛泽东坐了下来,说,“润之,一个年轻人走进学校的目的是什么?是学习知识,更是储备能力。孔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就是说,一个人如果光是能力素质强,而学问修养不够,则必无法约束自己,本身的能力反而成了一种野性破坏之力;反过来,光是注重书本学问,却缺乏实际能力的培养,那知识也就成了死知识,学问也就成了伪学问,其人必死板呆滞,毫无价值。所以,我今天送给你这四个字,就是要让你牢牢记住,修学与储能,必须平衡发展,这是你求学之路上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
毛泽东问:“那,以今日之我而言,应当以修什么学问,储哪种能力为先呢?”
“什么学问?哪种能力?润之,你这种想法首先就是错的。今时今日之毛润之是什么人?一个师范学校一年级学生而已。你喜欢哲学伦理,也关心时事社会,这是兴趣,也是天赋,但我同时也担心你走入另一个误区,那就是于学问能力的涉猎之面太窄!润之,你的求学之路才刚刚起步,你才掌握了多少知识?才拥有多少能力?过早地框死了自己修学储能的范围,而不广泛学习,多方涉猎,于你的今后是有百弊而无一利的。所以,你现在的修学储能后面,还应该加上四个字:先博后渊。”
毛泽东思索着,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博采众长才能相互印证,固步自封则必粗陋浅薄。”
杨昌济笑了,他为毛泽东有这样的悟性而感到非常欣慰。在谈到儒家三纲之说时,杨昌济喝了口茶,说:“儒家三纲之说,确属陈腐之论,船山先生的‘忠孝非以奉君亲,而但自践其身心之则’之说,于此即为明论。”
记着笔记的毛泽东停下笔,插话道:“我觉得这种说法,其实是在提倡个人独立精神。”
“对,个人独立。你看过谭嗣同的《仁学》吗?《仁学》对此就作了进一步阐发,它认为个人独立奋斗,是一个人成功的关键,即父子兄弟,亦无可依赖。而我以为,个人奋斗的宗旨,就在于两条原则。”他接过毛泽东手中的笔,在两张纸上各写了一个字:坚、忍。“坚者如磐石,虽岁月交替而不变,忍者如柔练,虽困苦艰辛而不摧。坚忍者,刚柔并济,百折不回,持之以恒也……”
“口当……口当……”墙上挂钟恰在这时响了,毛泽东看看窗外的夜色,赶紧站起身:“哎哟!都这么晚了?老师,真是对不起,打搅您到这个时候,要不,我先回去了。”
杨昌济伸展了一下胳膊,看来也是有些疲倦了,却意犹未尽地对毛泽东说:“清谈不觉迟,恍然过三更啊。算了,这么晚了,学校也早锁门了,我看,你就住这儿吧,反正我的家眷都回了乡下,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明天早上再走吧。”
第二天早上,晨曦一缕,悄然抹亮了天际。 “板仓杨”的门牌映着初起的晨光,散发着古拙质朴。清晨的宁静中,一阵水流声传进了杨宅客房。毛泽东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披着外衣,揉着惺忪的睡眼推开了门。他突然愣住了:就在眼前,小院的井边,杨昌济裸着身体,只穿着短裤和一双日本式的木屐,正在用冷水进行晨浴。光洁强健的脊背上,清水纵横,水流顺着身体,直淌到地上。一只木勺从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水,冰凉的井水兜头浇下……他的神情肃穆,动作庄严,一吐一纳,仿佛正在进行某项庄严的仪式。似乎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杨昌济回过头来,看到毛泽东疑惑的眼神,他拿起井栏边的浴巾,擦着身上的水,说:“我在晨浴。几十年的老习惯了,清晨即起,以井水浴我肉体,然后晨诵半小时,以圣贤之言浴我精神,是以精神肉体,清清爽爽,方得全新之我,迎接新的一天嘛!”
毛泽东伸手探了探水桶中残余的水,深秋之晨冰凉的井水,刺得他手一缩,问道: “老师,您不冷吗?”
“一个人的修学之路上,比冷水更难熬、更严酷者不知有多少,若是连一点寒冷都受不了,还谈什么坚忍不拔?再说,读书人静坐过多,缺乏运动,这也是强健体魄的最好方式嘛!”杨昌济将浴巾往肩上一搭,在院中树下一块石头上盘腿坐下,拿起了手边的一本书,“哦,对了,我没有吃早饭的习惯,就不管你的饭了,你自便。我要晨诵了。”
仿佛是在净化自己的心灵,杨昌济闭目长长呼吸了一口气,这才朗声:“杨昌济,光阴易逝,汝当惜之。先贤至理,汝当常忆……”随后,他打开书,端坐凝神,大声诵读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