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仿照《红楼梦》,有形而下世界,有形而上世界,悟性越高的读者所得越多,便特意安排了一些神神秘秘的东西充当道具,提供探向其他神秘空间的角度、桥梁,如高人预测、算命和鬼事及各种神通等。
《废都》里就有个通了阴阳的老太太,庄之蝶岳母,满嘴人话鬼语——你说她讲的是人话吧,她明明没对哪个人在说话。你说她讲的是鬼语吧,许多事上她说了后立即都应验了,阴森森的,似乎很有点《百年孤独》的味道,仿佛那一世界对老太太也真个是洞开的。其实古里古怪,并不见得生了效。
例如:
老太太就说:“一个鬼去投胎了,那个孩子就要出世了!”一语未落,果然听得远处有婴儿的啼哭声,遂听见有人在马路上噔噔噔速跑,接着是拍一家门板,大叫:“根胜,根胜,我老婆生了!你快起来帮我去东羊街买三个锅盔一罐黄酒,她这阵害肚子饥,吆头牛进去都能吃掉的!”
老太太已在说谎,而况,现在的城市中有谁还敢在家里生孩子呢?更不要说还是在西京城里!
生就生了,丈夫还跑上了大街。
跑就跑吧,又拍起人家门板,站在门外就大说特说了一通,怕庄之蝶们听不见,怕读者们听不见,怕说出来不幽默、不风趣……
为了证明老太太说的鬼话“灵验”,作者不惜因意害文,伤筋动骨,破绽之多,结果还是“此地无银”,欲盖弥彰!
《废都》里另有条在城中行走的牛,它能像人一样思考,忧天忧地忧人忧己,排斥现代都市文明,留恋乡土,拿乡土文明之假想的优长,比照都市文明之或有的短缺,目的却又不为回归乡土。至于指向了哪里,只有天知道,恐怕贾平凹自己都不知道的。
书上,那牛长篇大论地进行思考的共有三处,后因病被杀,庄之蝶得了它皮子,才永远停了思索。
牛的主要思想有:人不是猴子变的,是牛变的,牛的思维靠反刍,动物中只有牛还站在人这边,听指挥。人与牛都有前世后世,前辈子都熟悉,今辈子又打了交道。人创造了城市,把自己限制在城市,建筑和人越来越多,城市使人的种族不断退化,自己也因抽水过度而下沉。人与人间的关系很陌生,发动着战争,消灭同类。城里人则过于讲卫生,不耐饥寒,退化得只剩个机灵的大脑了,没了佛心,“还能干什么”?所以,牛“真恨不得在某一个夜里,闯入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家去,强奸了所有的女人,让人种强起来野起来”,庄之蝶每日都直接趴在牛身下吸奶,是有点“强”有点“野”了,成为牛在城里的一个变种,“佛心”还存,化身为得了绝症、痴情不改的钟主编写情书,安慰他余生,再为他在死前争来高级职称,还“强奸”了所有他愿意“强奸”的女人,为她们“改良”品种,真算得功德无量了。
问题是,借牛的“思考”来批评城市文明,太勉强,认为它的“力量”能改良人种,更是找错了对象。
牛的迟钝、愚蠢和不可教远胜于人,它只有个庞大而笨拙的身躯,抵得了什么呢?
作者把这东西写得也不够美,强行绑在一起,实是个大大的败笔。
除此以外,贾平凹又故意造出些神秘现象,塞进许多异人。
《浮躁》里有个和尚,能稍作预测。
他说韩文举命上本可当官,却是早年演过戏,“让你在戏里冲了命”。
到《美穴地》后,这“异人”又当了主角,写了一个能帮他人踏“龙脉”的、名为柳子言的人的情感故事。
柳子言一辈子为别人踏出不少好脉,旺发生家,临终为自己儿子踏了个官穴,老婆问“能做了多大的官”,他回说“很大的官,真的,大官哩”。
二人就抱了对儿子美好的想象,在那穴里把自己活埋。
十年后,他儿子果做了“大官”,却原来只是在戏台上演戏:
柳子言踏了一辈子坟地真穴,但一心为自己造穴却将假穴错认为真,儿子原本是要当大官,威风八面的官,现在却只能在戏台上扮演了。
怎见得“原本是要当大官”呢?
天知道。
真正的“大官”,到贾平凹那里,却都成了“神”:
毛主席是至人之生……他也是神嘛,毛主席的神大,他管着百神啊!
“你既来问金狗的事业,不妨扶乩,咱们问问三老吧。”
小水说:“三老是谁?”
阴阳师说:“你瞧瞧墙上的像吧。”
看时,竟是一张年画:苍松翠柏中立有毛泽东、周恩来、朱德。阴阳师便将三支“大前门”牌香烟点燃,插在年画下的香炉里,说:“金狗要干的事业,都是社会上的大事,这就只能问三老了。三老是当今大神,你跪在那里,心里只是默念你所求的事,他们会给你写出字来的。”
…………
阴阳师说:“三老保佑你家金狗了,你放心他去干吧,说不定真有一天,金狗要成一番大事啊!”
可能平凹的本意是为造点幽默效果,但从中流露出的却是“两个凡是”的魂影,不能不让人警惕。如: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不说了。
延伸了就是:
毛主席这样说过、做过,那我就要跟着说、跟着做;既然连毛主席都没有说过、做过,那我也不做、不说了。毛主席发动过“大跃进”、“文化大革命”,说它们“就是好”,我也得支持,高喊“大跃进” 就是好,“文化大革命”就是伟大……
在这里,我不是想和贾平凹抬什么杠,也不是要把他的话上纲上线,我不会做这类卑鄙的事,我只是根据平凹的话作了适当的、逻辑上的延伸,得出一些可怕的东西来,希望他今后能对有些事、有些话反思一下,不能迷进了,被它们融化掉,变了毒与害,来贻害、流毒万年。
此外,对于神书、八卦、画符、算命、门坎年等等,贾平凹越到后来,设计越多,越让人不由得不信。
这在《浮躁》里尚不显明,到《废都》后,已处处能见了。
偏还把前因与后果都一齐亮了,让它们得到证验,那就真的“神”了,不由你不信了。
并且,这些东西除了传达一点毛骨悚然的因果报应外,并不能引起我们形而上的联想——贾平凹的本意是要我们由此而能“形而上”一些的。
《红楼梦》作者以“假语村言”,构筑了“太虚幻境”,对应着整个凡世人间,里面的僧道是完完全全的“神仙”,连串起真幻二世界,预测并见识了一个个人物的结局,演说着世界的无常,荣华富贵的无常,生命的无常,是一出大不幸、大悲剧,造起了“形而上”的境界、氛围与天地。
效仿它的《废都》们,“异人”是实实在在的凡人,畜生是实实在在的牲口,食人间烟火,没有来自本真之处的、难以消解的纠结、矛盾,也没有多少值得思考的、说不清道不明而感觉存在着的“大未知”,一个个却“神出鬼没”得毫无道理与由头。所作的预测前头刚说,后头就见了结果。所做的思考,也显得太大众化了,没多少深度,反有点做作和矫情。
稀奇的是,有了这些垫底,贾平凹对数字和“神秘”就很迷信了。
他的迷信都是极其认真的“迷信”。
他曾这样自我介绍道:
贾平凹,男,陕西省丹凤县棣花乡人,生于1952年农历2月21日,属龙相,身高1。65米,体重62公斤,1975年毕业于西北大学……
住院时护士发药,我是348,在单位我是001,电话局催交电话费时我是8302328,去机场安检处,我是610103520221121。……我贾平凹是一堆数字,犹如商店里出售的那些饮料,包装盒上就写满了各种成分的数字。社会的管理是以法律和金钱维系的,而人却完全在他的定数里生活。世界是多么巨大啊,但小起来就是十位以内的数字……
二月二十一日,这一组数字是我的生命密码,我崇尚221,敬畏221。
我先后调换过四次部门,迁居过九次房子,也写下了五十多部书和数以千幅的字画,我做每一件事无不有各种神灵在点化,召引着我……
贾平凹本想写数字如何把人类异化掉的,但他在人为打造的“神秘世界”里逗留久了,不知不觉自己也钻进去,不肯出来了,以为“做每一件事”真有什么“各种神灵”在点化、召引他了。
谢有顺曾说他在读《废都》、《高老庄》时“大吃了一惊”,认为贾虽是“公认的当代最具传统文人意识的作家之一,可他作品内部的精神指向却不但不传统,而且还深具现代意识;他的作品都有很写实的面貌,都有很丰富的事实、经验和细节,但同时,他又没有停留在事实和经验的层面上,而是由此构筑起了一个广阔的意蕴空间,来伸张自己的写作理想”。“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散文,他应用的都是最中国化的思维和语言,探查的却是很有现代感的精神真相,他是真正写出了中国人的感觉和味道的现代作家,仅凭这一点,你就不得不承认,贾平凹身上有着不同凡响的东西”。
帮忙和帮闲
谢有顺有一个观点我很同意:散文“为人类一切无法归类的情感和心灵碎片提供了含混的表达方式”,“好的散文一定是心灵的奇迹和语言的意外收获”。贾平凹的散文,“说书,说话,说人,说事,说生说死,谈奉承,请客,花钱,谈房子,打扮,玩牌,都是从微小的细节入文,趣味生动,精神也自在,没有陈腐之气,整体上还给人开阔的想象。我想,散文之大,应该指的就是这种从小而大的大;事是小的,但精神是大的。……我非常喜欢贾平凹散文里那种实在的、生活化的基础部分。……众多物质性元素(坚实的细节和经验),支撑起了他散文精神流动的河床和气势。好的散文是悟出来的……”贾平凹的散文,“有小说家的实(物质性),又有思想家的悟(精神性)”,他就成了一个善于悟的“好的散文家”了。然而,贾平凹只算得散文界的大家,而非大师,一字之差,两种境界,是很不一样的。
“大师”是相对于外界来说的——他应是人类的良心,关心民瘼,以万民之苦痛为苦痛,代万民立言,为弱势群体呐喊、鼓吹。
这就需要大能量的心灵和坚硬的脑神经,来经营猛烈尖锐的文字,给读者带去强烈的思想和心灵的冲击力。
鲁迅、李敖就是好的例子。
“大家”则相对于自己而言——他不必有那样的责任、使命意识,有点子语言天赋、悟性和勤奋,写成红极一时的人物了,所写的东西质量很高,精致有味,当得上上品,内容上却都是吃喝玩乐,谈人生、谈理想那一类,非常人性化,触及到了人心灵中最柔软的部分,写得松弛、传神,让读者意识不到他们在什么地方着力了,“他们的力量好像不知不觉被分解到了那些文字的碎片之中”,看似不疼不痒、可有可无,却经久耐用,“给人智慧,让人舒适”,适于一切年代作消遣用。
梁实秋、周作人、林语堂、张爱玲等,都是这样的。
具体到贾平凹,他选择哪一种风格,有他能力、性情、条件上的限制,同时,环境因素也不能不考虑到。这些都是应该能为众人理解的。怕只怕作者写作时,有意遮蔽什么、歪曲什么,或者尽拣好的说,不敢讲真话。用鲁迅先生的话说,他不过是一名地地道道的“帮忙”和“帮闲”文人而已。
你看他描写商州的那系列性的散文,什么《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三录》,还有什么《在米脂》、《走三边》之类,写的都是些穷得连兔子都不去拉屎的地方,在平凹笔下,却美得让人忘怀流连,其风物与民众,原始而淳朴,山人都过着安详宁静的生活,桃源诗般,“欢得像风里的旗”。
连偶尔涉笔到的、掩盖不住的苦涩和灾难,都被作者填满的诗情画意涂抹了。
这时,他倒真像那个衣锦还乡的子路了——把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