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他就有些不放心,决定到地里看看。
石大夯到地里一看,虽没有集体作战的气势,却满地是人,腾茬的,送粪的,浇地的,那个忙活劲儿,过去从来没有过。
他顺着黑龙河大堤走着,大老远就听见有人喊他。寻声望去,见是罗香香。因她男人在城里上班,每月给她捎钱,过去就没下过地,在家没事就烧香念佛,搞封建迷信。今天她也下地了。他凑过去,打趣道:“嫂子,今天太阳怎么从西边出来了?”
“大夯,你倒闲在了,有功夫出来转悠了。”
石大夯见罗香香挑着个水桶担水,虽然只有半筲,却压得她呲牙咧嘴、一仄一晃的。他笑着说:“香香,自打入社,我就没见你干过重活。现在都五十的人了,还卖这个力气,图啥?”
罗香香放下扁担喘口气,用俏皮话回了一句:“这叫受气媳妇上吊——逼的呗!过去有队长操心,社员就是任人摆布的捻捻转儿,往哪儿捻,就往哪儿转。如今地分到户里了,好歹都是自个儿的。我又没有三男两女的,我不卖力气,你说这活谁干?”
这时,李万福也挑着水桶走来,“老支书,快让正忙把机井开起来吧。人们这么肩挑手抬的,不光费劲,效率也太低,进度太慢。再不开机井,就误事了!”
昨天,正忙和晚来商量过机井和扬水站的事。他们村东有三眼机井,村西黑龙河边有两处扬水站。因为忙着分地,没有顾上研究怎么用。现在正是浇地种麦子的节骨眼,天又旱,地不浇根本种不上。怎么把机井和扬水站开起来呢?就去找老支书商量。
大夯说:“过去地是队里的。说浇地,一开机子就浇。现在地分到各户了,这井怎么个用法?谁先浇谁后浇?油钱和工钱怎么出?要好好琢磨琢磨,不然非乱套不行。”
正忙听老支书这么一说,觉得这事挺缠手。眼下磨扇压着手,哪还顾得详细商量!他就找原来的机手小不点儿开了车,浇地顺序抓阄。顺序倒是排出来了,排在后边的就急了眼,吵闹的事时有发生。韩天寿心急,就让小不点儿偷着给他开机井,还塞给他五块钱。小不点儿知道这样违犯纪律,但正忙当着支书,也不敢得罪他这老爷子,后半夜就偷偷给他浇了。没想到地这么一分,把原来的垄沟都毁了,偏偏跑水淹了韩六子的地。按说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既不花钱又不费力就把地浇了,应该感激才是。这个韩六子却来找韩天寿算账,说把他那地灌得太湿了,影响种麦子,要求赔偿损失。韩天寿一看这事露了馅,气急败坏地吼起来:“陪你损失?你该给我浇地的钱!”
别看正忙当着支书,韩六子根本不尿韩天寿。一蹦三蹿地指责他:“支书老子就欺负人吗?浇地顺序是抓阄排的队,你凭啥偷着加塞儿?”
“凭啥?你有本事也让机手给你开机井呀,看他伺候你不?”韩天寿拿着不是当理说,脸上挺得意。
“你仗势欺人!”
韩天寿冷笑着说:“韩六子,有本事你去告呀,找支书,上公社,反正你那脚步又不值钱。”
“这便宜就是不能叫你家白占了!”
“去告我吧,奉陪到底。”韩天寿往地上吐口唾沫,倒背着手,哼着梆子腔,摇头晃脑地走了。
“韩天寿你别走,咱一块儿去找正忙说理去!”
韩天寿回头喊一句:“那是俺小子,他能替你说话吗?”
韩六子不信正忙也这么不说理,气呼呼地去找正忙。一见老少支书都在,便大声嚷起来:“分机井,立马分机井!”
大夯、正忙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让韩六子慢慢说。韩六子说完这事,有人就冲正忙说:“闹了半天霸着机井不分,是留着你家自己使呀!”
韩正忙为爹的无理气得脸色铁青,火苗子在心里直蹿。他把手一挥,气愤地说:“分,马上就分!”
人们齐声叫好,有的激将道:“不分,不是人做的!”
石大夯见正忙如此不冷静,反问他:“分好说,你说怎么个分法?一个生产队就守着那么两眼机井,分给谁?脑袋一热就分,简直是瞎胡闹!”他又冲人们说:“韩天寿仗势欺人、偷着浇地不对,但分机井不是一两句话的事,要好好研究研究。”人们觉得大夯说得在理。
事后,村委会研究了一次,也没研究出个道道儿来,机井和扬水站也没分下去,机井也没开起来……
现在,石大夯看着社员们用扁担挑水,心里难受极了。他感到内疚,后悔自己辞职,抱怨正忙不该毛毛草草把地分了。现在机井停着,扬水站也开不起来,让社员们担水浇地,这三十年的革命岂不白干了?他觉着这事该管,就凭一个老党员,也该为社员们想办法,负责任。
晚上,韩正忙跟爹狠狠吵了一架,“你净干只顾脑袋不顾屁股的事!偷着用机井浇咱家的地本来就不对,还耍什么威风!”
“我说的是实情,你不是我儿子吗?”
韩正忙见他不讲理,无奈地说:“浇地告诉我,不能随便用机井。”
“我要事先告诉你,咱那地还能浇成吗?”韩天寿拿着不是当理说,“节气不等人,你不着急,我还着急哩。”
“你损人利己,社员们能没意见吗?”
“现在单干了,谁管谁呢,还是各顾各吧。”
“你这不是在端我得下巴颏吗?还怎么说别人!”
韩天寿见儿子教训他,骂道:“你接这个支书兴许是大夯绾的圈套哩。他见地都分了,集体垮了,干部没油水可捞了,就辞职不干了。当干部是个费劲不讨好的差使,你傻小子却像捡了个宝贝。依我看,赶紧把这支书辞了,好好种咱这几亩地。”
韩正忙知道,爹和大夯矛盾深,就是因为特别看重权。他经常对自己贯输:“历史上哪朝哪代不争权?为了争权夺势,父子兄弟反目成仇、互相残杀的事不计其数,林彪为了夺权还想谋杀毛主席哩。你小子长大了,要能当官儿,我这后半辈子就有福享了。”他盼着正忙当官,不料这小子和他不一个心眼儿,爷儿俩经常吵。对此,他大伤脑筋,曾失望地对正忙感叹:“逆子,朽木不可雕也!”正忙进城走了,他安生了两年,没想又回来了,还当了支书。按说他应该高兴,可现在大包干了,干部操心费力却没什么便宜,这不成傻小子了吗?这小子却像吃蜜似的干着还挺上心,黑夜白日在外面跑。浇地这事,他没想到儿子会胳膊肘往外扭,能不生气吗?
正忙当然不听爹的。他说:“这是工作,不能儿戏。”
韩天寿一生气拍屁股要走。正忙叫住他:“爹,群众对你偷浇地意见这么大,你得想办法平息呀。”
韩天寿一看儿子揪着自己不放,脸就阴沉下来:“你让我怎么办?”
“一是给村里交水费,二是向群众做检讨。”
“混账!”韩天寿暴跳如雷,“你叫我检讨?你这当支书的脸往哪搁!”
“知错改错,这不丢人。”
韩天寿挨了噎,瞪了正忙一眼:“要检讨你去,反正我不去。”
当爹的屙了屎,儿子还要给爹擦屁股。正忙没办法,只好在社员代表会上作了检讨。不仅给村里交了八元水费,还给韩六子赔了十块钱的损失费,这场风波才算平息了。
正忙的做法受到社员们夸奖,都伸出大拇指说:“正忙跟他爹不一样。这孩子正派说理儿,是块好料。”
为了管好机井和扬水站,他们根据外地的经验,成立了农田水利服务公司,实行有偿服务。想承包投标,村民评议。不管谁承包,都要做到“两个保证”:一是保证为社员服好务,二是保证按时向大队交承包费。社员都说这办法好。
投标评议的结果,小不点儿中了标。他原来就是大队的机手,对管理机井有经验,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伙子,大伙儿都拥护。这样,正忙就从繁杂的事务中解脱出来了。
石大夯辞职后,曾发誓对村里的事概不过问,啥也不管,决心装聋装瞎装哑巴,他却做不到。
自从成立了农田水利服务公司,机井和扬水站有人管了,几辆拖拉机也折价拍卖了。石大夯对农业上的事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牵挂那几个厂子,特别是淀粉厂。这个厂建起来不容易,产品打开销路更难。大包干刚开始,不少人嚷着要分这厂子。别的村确实有分了的,几户分一台机器,厂房拆了分檩条、椽子和砖头。大夯想,这个办法万万使不得。东堤下村这几个厂子虽然没分,也停了下来。当时刚分地,又赶上种麦子,厂里就放了几天假。这一放假,人就收不回来了,都在忙自家的地,哪还有工夫到厂里上班!至今厂子还在关门停产。现在麦子种上了,地里活不多了,这几个厂子也该摆到议事日程了。
石大夯在家坐不住了,不能再装聋装瞎装哑巴了。光淀粉厂固定资产就四五十万元,是一份不小的集体家业,也是村里的一棵摇钱树。当年建厂贷的那十万元,两年就还清了。现在一年能收入二十万元,怎么能老让它停着!想当年,他为办这个厂跑东跑西,操过不少心,出过不少力,还流过血。难道这心血就白费了吗?
凭着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凭着一个老干部的责任,他到大队部去找韩正忙,一见面劈头就问:“这几个厂子你打算怎么办?”
正忙见老支书来了,恭恭敬敬地把他让到屋里坐下,然后给他拿出烟来点着。他说:“我正为这事挠头呢,你说怎么办?”
石大夯笑骂道:“你小子甭打探我的口气,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这厂子不能分!”
韩正忙暗暗出了一身冷汗。他想把这几个厂子像其它村一样,都把机器设备卖了,把厂房拆了,按人头分下去。老支书却不同意这么做。他随口问:“不分怎么办呢?
石大夯胸有成竹地说:“包啊。”
“包?”韩正忙大惑不解地问。
“包整个厂子。”石大夯把这几天的想法,竹筒倒豆子似的全说出来,“厂子还是集体的,承包给一个人或几个人经营管理,谁包向大队交承包费。”
“办厂子比种地可复杂多了。不仅有生产管理问题,还有技术问题,更难的是销路,没两下子谁敢包呀!”
“不能因为难就扔下不管吧?”
“那按什么包呢?”
“依我看,上缴集体的承包费不能少于前三年利润的平均数。”
正忙掐着手指头认真算起来,他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你说的这承包数太高了。就拿淀粉厂来说吧,前三年利润的平均数是九万二,要叫一户交这么多,恐怕没人敢包。我看一年能给大队交个三五万就不错了。”
石大夯笑着说:“你甭隔着门缝看人,咱村能人不少。弄好这厂子,比种地来钱快多了,兴许抢着包哩。”
“不见得。”正忙依然没有信心。
“我看不妨走一下群众路线。你们支部讨论一下,定个条条贴出去,在大喇叭里喊几天,来它个竞争承包。”
正忙采纳了老支书的意见。承包办法往外一贴,大喇叭一喊,这事一下子成了全村的议论中心。
过了半月,面粉加工厂、风筒厂和砖窑有几个报名承包的。这三摊儿企业小,管理简单,上缴承包费也低,人们不怵头。报名包淀粉厂的却是瞎子踢毽——一个没有。正忙发愁了,这是村里的摇钱树,没人包怎么行!他又去找老支书。
石大夯听着韩正忙的汇报,嘴上的烟袋就没离开。他想用这浓烈的叶子烟刺激一下大脑,想出拯救淀粉厂的办法。他把全村的能人捋了一遍,猛地把烟袋锅子在鞋上一磕,说:“我跟晚来他们商量商量去。”
石大夯回家说了淀粉厂承包的事,三个儿女你瞅我,我看你,谁也不言声。大夯说:“这厂子要没人包,就得把机器设备卖了,把厂房拆了。咱能眼瞅着这棵摇钱树毀了吗?我想包,但我老了,心力达不到了,你们出头包下来吧。”口气里带头恳求。
晚来小两口在想,晚霞和晚立根本没想这事,被爹说得一头雾水。
大夯问晚来:“你承包怎么样?”
“我包?”晚来连连摇头,“爹,虽然从一开始我就跟你管这个厂子,但掌舵的是你,让我包可没这胆量。”
晚霞撺掇说:“哥,你一直跟爹管着这个厂子,又懂得市场,我看行。再说,还有嫂子这个大帮手呢。”
秋荷说:“我可什么也不懂。”
晚立也说:“哥,全村就你有包的能力了。”
晚来瞪了晚立一眼:“你别忽悠我了。”
石大夯说:“晚来,办好这个厂子确实不容易,但我看你行。没有经验可以学,我也可以帮你嘛。”
晚霞也说:“我也帮你。”
晚来见爹和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