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有福介绍完经验后,杨旭代表县委表示祝贺,鲁子凡则代表公社党委,讲了解放思想,鼓足干劲,搞好生产的意见。本来想找一个表决心的,却没人愿意当众献丑,只好作罢。整个现场会只开了半个钟头。
散会后,杨旭把石大夯留下,问:“怎么样?这回你们落后了吧?”
石大夯点头承认:“我们是落后了。”
“要奋起直追呀!”
“俺甘愿落后。”
杨旭一惊:“不进步了?”
“我没那水平。”
“论工作经验,论管理水平,你比马有福强得多。”
“我有致命的弱点。”
“啥弱点?”
“不会吹牛,不会作假,不会糊弄人。”
这话像搧了杨旭一巴掌,恼怒地训斥大夯:“你太不虚心了!”
在那大跃进的年代,不同的思想观念发生着激烈的碰撞。鲁子凡万万没有想到,杨旭一个现场会竟把全公社的产量煽了上去。他在翻阅着各大队上报的产量,不由地皱起了眉头。他拿着产量表去找杨旭,不满地说:“这不是开玩笑嘛!这产量报得也太离谱了。亩产三千、五千斤,甚至一万斤,简直是天方夜潭!”
杨旭哈哈大笑起来:“老鲁,大跃进嘛,你的思想真的跟不上趟了!”
“种庄稼靠科学,不能想当然。”
“大跃进的年代,用一般的思维是不行的。”
鲁子凡不服气地说:“不管怎么说,产量也不会一下子增长几十倍!”
“现在已经成为事实了。”杨旭说,“现在是‘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只要敢想敢干,什么人间奇迹都能创造出来。”杨旭把东堤下大队上报的小麦产量表递给鲁子凡,“就连你抓的点也跃进了。”
鲁子凡翻了翻东堤下大队上报的产量,不禁叫出了声来:“亩产六千斤!”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对杨旭说,“这绝不是石大夯报的。”
“老鲁,你思想再不解放,可要被潮流淘汰了。”杨旭扔下这么一句,不再理他。
鲁子凡立即给石大夯打电话,问他小麦产量是怎么报的。石大夯说:“是杨部长亲自给韩天寿打电话要的数字。”
“你们平均亩产六千斤?”
“放屁!”石大夯不禁骂起来。
大夯放下电话就去找韩天寿,“咱们小麦亩产才三百多斤,你怎么给公社报六千斤?”
“开始我鼓着肚子报五百斤。杨部长批评我思想保守。他向我通报了各大队上报的数字,我觉得咱是老典型,怎么能比其它大队落后呢,就报了亩产六千。就这样,咱也是最落后的。”
“简直是胡闹!”石大夯生气地说,“这么大的事,你为啥不商量就擅自做主呢?”
“我本想找你商量商量,杨部长却让我马上报,就没找你。”
石大夯气愤地拍起了桌子:“天寿,咱们是庄稼人,不是卖汽球的!”
“杨部长说,咱们是全县的典型,不能落后。”
“这是什么逻辑!”石大夯质问道,“典型就要胡说八道吗?咱们大队的成绩是靠数字吹出来的吗?说句难听的话,你简直四六不懂!”
韩天寿恼了:“你凭什么侮辱我的人格?”
“你还知道人格!”石大夯瞪着眼反问了一句,“弄虚作假,谎报产量,骗取荣誉,什么人格!”
韩天寿自知理亏,不再言语。石大夯却气不出:“你马上去找杨旭,把数字改过来。这个数字我不承认!”
韩天寿抓抓脑瓜皮支吾道:“要改你去。”
“你有胆量胡说,难道没胆量改正吗?”石大夯见他那胆怯的样子说,“好好好,你不去我去!”说着,刮风打闪般走了。
石大夯把自行车蹬得飞转,不一会儿就到了公社。他径直去找杨旭,他把气用在脚上,当地一脚踢开门子。
杨旭正在看一份县委发的小麦产量通报,见石大夯气势汹汹地进来,惊愕地抬起头来:“有事吗?”
石大夯愤然地单刀直入,“韩天寿报的产量不算数!”
“原来是为这事呀,何必这么大的火气,快坐下。”
石大夯的肚子气鼓鼓的,怎能坐得下!他依然站着,说:“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改过来就走。”
杨旭和颜悦色地说:“大夯,上报的产量怎么能随便改呀!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
“搞儿戏的不是我,是你们。”
杨旭见他如此固执,把脸一沉说:“报表已经上报县里了,改不了啦。”
“俺们大队的必须改过来。”石大夯坚持说,“一是不实;二是没经大队支部和管委会讨论。这是韩天寿私自报的,不算数。”
“你这是半路抽梯子。”
“你把我们吹到漫天云里,会摔死的!”
杨旭气愤地说:“大夯,你太傲气、太保守,也太固执了!”
石大夯执拗地说:“杨部长,如果你不给我们改这数字,我就去县里改。就是撤了我的职,也不会认个数!”扔下这么一句,扭头走了,差点和走进来的鲁子凡撞个满怀。鲁子凡喊了他一声,也没回头。
鲁子凡问杨旭:“出什么事了?”
“这就是你培养的好干部啊!”
“有事说事,何必挖苦我。”
杨旭气愤地拍着桌子说:“我看他这典型算是当到头了!东堤下大队不是红旗,是黑旗!”
鲁子凡愕然。
这一年麦收评比,东堤下大队理所当然地排在倒第一。杨旭非常失望地对鲁子凡说:“大夯的思想太右倾,应该给他们大队挂黑旗,激发他们奋起直追。”
鲁子凡不同意。可杨旭说了,他也没有办法。公社党委就给东堤下大队发了一面黑旗。
在那特殊的跃进年代,区别先进、落后和反动的标志,是用颜色表示的。红的代表先进,黑的代表落后,白的代表反动。
石大夯并没有因为得了一面黑旗感到丢人。他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那面黑旗回村了。社员们一个个瞪大了吃惊的眼睛,孩子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在后面大声喊叫:“咱村得黑旗了,咱村得黑旗了!”
有人感到奇怪,“这是为什么呢?”
“咱大队小麦产量全公社倒第一。”
韩天寿瞅了一眼那黑旗,阴沉着脸说:“这就光荣了吧!”
李碾子不知怎么回事,疑惑地说:“咱们的麦子长得最好,怎么成了倒第一?”
石大夯说:“人家亩产都超过万斤了,咱们才三百挂零,凭啥不得黑旗?”
“他们是瞎吹,我到县里告他们去!”李碾子很不服气。
石大夯拦住他,“咱们的思想确实跟不上形势了。”
韩天寿幸灾乐祸地责备说:“大夯,你忒死心眼,这不是背着萝卜找擦床——自找倒霉吗!”
李碾子瞅了一眼那黑旗,“这玩艺儿太丢人,太悔气,锁在柜里算了。”
“这不太好吧?”韩天寿瞥了大夯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别管怎么说,这是咱们石支书争取来的,也是公社领导奖赏咱们的,得挂起来。”
石大夯知道韩天寿幸灾乐祸,李碾子则虚荣心爱面子。他说:“这面黑旗证明咱们没有胡说八道,是好事不是坏事。”
“还不是坏事?今后到公社开会怎么见人呀!”
“碾子,我的思想确实跟不上形势。”
韩天寿撇撇嘴说:“根本没必要唱这个反调。”
“既然公社给了咱这个玩艺儿,就不能藏起来。一定要挂出去,而且要挂得高高的,让社员们都能看得见。”
韩天寿不满地嘟嚷一句:“让全大队的社员都跟着丢人!”
“社员们看见这面黑旗,一刨根问底就真相大白了。过去咱们扛红旗,老是吃亏。这回得了面黑旗,社员们可能更拥护咱们。”
三个人争来争去,最后还是把这面黑旗挂在了大队部院里的旗杆上,迎风飘扬,十分显眼。
这面黑旗飘扬在东堤下大队上空,确实吸引了不少人。社员们都来看稀罕,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石大夯把那面黑旗挂在大队部的旗杆上,表面上无所谓,心里却别扭透了。那天中午他没有回家,到村东大槐树底下坐着。
李月萍下地回来,见大夯一个人坐在这里,就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她问大夯:“是不是又遇到烦心事了?”
石大夯叹口气:“这工作没法干。”
李月萍苦笑一下,“有事对我说,别在肚里窝着。”
“这事你管不了。”
小俊从自留地摘菜回来,路过村东大槐树,她见月萍和大夯在一起,气不打一处来,她冲月萍狠狠吐了口吐沫,“不要脸!”
石大夯双眉一蹙,刚要训斥小俊,月萍拦住。她对小俊说:“嫂子,别对我这样好吗?俺俩啥事也没有,你别瞎嘀咕了。”
月萍转身走了。大夯压住内心的火气,对小俊说:“咱也回家吧。”
小俊没有理睬大夯,冲着月萍远去的背影大声喊起来:“你给我躲得远远的!”
石大夯望着她那铁青的面孔,无奈地“唉”了一声。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不说话。一进家门,小俊就发作起来:“你是不是专门在那里等这狐狸精啊?”
大夯不愿争执,坐下卷着烟,“随你怎么说吧。”
“好汉子敢做敢当,为什么不敢承认?”小俊在激他的火。
大夯气愤地说:“你是无中生有,凭空想象。我们什么事都没有,我承认什么?”
小俊也不示弱:“你是不是故意气我?我知道你为什么烦我!”
石大夯冷冷对回敬一句:“知道就好,你总算有自知之明了。”
“你觉着挺革命的吧?其实是认死理的一根筋!”
石大夯不知她在说啥,愣了一下说:“噢,我倒要好好听听,我怎么一根筋了?”
“报产量你干嘛不顺着走,顶领导你傻不傻?全公社就显着你了!”
“别人干错事,你叫我跟着跑?”
“打顺风旗省心省力不挨尅。”
石大夯明白小俊的意思了,烦躁地说:“你少掺和我的事。你要一掺和,就给我帮倒忙,添乱子。”
“我的话你总当耳旁风。那个狐狸精的话,为什么你就那么爱听!”
石大夯火了,“你给我住嘴!”
“我是为你好,为咱这个家好。”
“小俊,你少烦我,就是对我最大的关心和照顾。看来刚才月萍对你说的话白说了。”
一提月萍,小俊的火气又窜起来,“她那是放屁!”
“小俊,你张嘴狐狸精,闭嘴说放屁,这是何苦?侮辱别人也在糟践自己。”
小俊把嘴一撇,嘲弄地说:“瞧瞧瞧,又心疼那狐狸精了吧。”
石大夯气得摇摇头,扭身屋里去了。
石大夯知道,跟韩天寿的分歧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决的,他要采取措施保护乡亲们的利益。于是,连夜召开会议,让各生产队借着大跃进的名义突击盖队部、牲口棚、饲草棚、仓库和农具棚,而且一律卧砖到顶,白灰捶顶,一座座都盖成砖窖似的四合院。
石大夯勤俭办社是出了名的。为了积累资金,扩大再生产,他事事抠门,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现在却要盖这么多房,不知怎么想的。有人不解地问大夯:“支书,你疯啦?不过啦?这得花多少钱呀!”
他也开始长心眼了,不肯轻易袒露自己的胸怀,神秘地笑笑说:“现在不是讲大跃进吗?咱也来它个基本建设大跃进。”
他那神秘的笑泄露了天机。有人凑到他的耳朵上,悄声问:“是怕把咱们社的财产充公吧?盖起这房子,他们横是搬不走,是不是?”
大夯的心思逃不过鲁子凡的眼睛。批评他,“你这是本位主义。”
“我思想落后,风格不高。”大夯坦诚地说,“我当的是东堤下大队的支书,就得为东堤下大队的社员着想,管它什么主义呢。”
尽管这样,他也没能顶住公社刮起的共产风。一天,公社打电话下通知:“明天早晨,你们大队去两辆拖拉机支持桥头村灭茬耕地。”
韩大有把通知告诉石大夯。大夯生气地说:“咱们的麦茬地还没耕完,为什么去支持他们!你告诉公社,没空儿。”
韩大有如实地给公社打电话。公社赵秘书又把球踢过来:“你告诉大夯,这是公社党委的决定,必须执行。”他放下电话,又不放心,叮嘱说,“大有,通知我给你下到了,如果不办,由你负责!”
韩大有不敢承担责任,赶紧又把这话传给大夯。大夯一听就恼了,亲自给赵秘书打电话:“这是平调,俺就是不去,你爱咋办就咋办吧!”
赵秘书的口气更硬:“你不听指挥,就带上铺盖卷儿来公社反省。”
真是岂有此理!石大夯怒气冲冲地把电话一摔,心里久久不能平静。《人民公社条例》上明明写着“三级所有,队为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