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毕淑敏
报社来电话说,这里有许多你的读者来信。
我说,我不看,我胆小,不敢看读者来信,夸赞会使我受宠若惊,批判会使我噤若寒
蝉。偶尔写些小随笔,喜欢像梳头一样自然,创作心理薄弱,经不得品评。只好采取鸵鸟战
术,一头扎进白色沙堆。我是作医生的,文字对我是一种快乐,我不想让它沾染忧郁与恐
惧。
但是这封信您最好还是看看。因为写信人同您的关系似乎非同寻常……请原谅,信我们
已经打开……
编辑是个男孩,语调中有一种神秘。
报社的大信封。剪开。一个折叠的信封鹞似地坠落下来,它其实是同报社的公用信封等
大,一副迫不及待受了委屈的样子。
很陌生的字体,寄自河南。
河南!
妈妈站在地图前,对许多年前的我说:有没有人对你好呢?
那是我当了几年兵后第一次探家。最初的天伦之乐过去后,妈妈突然转为严峻。
我非常明确这句话的实际内涵。部队首长向我们进行过朦胧但是极苛刻的性教育:绝对
要留心男兵对你们的热情。我自认为在这个问题上很老练,但我不愿意让妈妈看出这种成
熟。我觉得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太敏感了就是对母亲的背叛。
有啊。所有的人都对我挺好的。我说。
我说的是真话。高原部队把我们这批女兵像弹药似地看护着,十分精心。
我是说……有没有年岁相当的,当然要大上两三岁。同岁不好,女人禁不住老,对你好
的?妈妈谨慎地挑选着词句,像从一块礁石跳向另一块礁石。
有。我不忍再和妈妈玩这种游戏,况且我知道这种谈话在这次探家期间总得进行,长痛
不如短痛。
都是谁呀?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有女儿的妈妈要比有儿子的妈妈多操许多心。当我得知
我生了儿子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我这一辈子要比妈妈省心。
司令员啊,政委啊,卫生科长啊,协理员啊……我掰着手指头给妈妈数。
妈妈说的不是他们,他们自然要关心你们啦!我说的是那些农村来的兵,他们见了你们
这些女孩子,自然要献殷勤。农村人也有长得白白净净很帅气的小伙子,这就需格外提高警
惕。有什么千万要跟妈妈说,这个世界上,妈妈是最可信赖的人。
我殚精竭虑,似乎没有什么可疑分子能列入能上交妈妈的黑名单。有几个年青的脸庞像
湿漉漉夜晚的紫色花朵,很不清晰地向我闪烁,其中有伊喜。但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能算我的
追求者。我对爱情的衡量标准,全来自苏联小说。是否进入正式的恋爱阶段,要看对方是否
吐出“爱”这个字。
没有。一个也没有。
我说。我的脸红了。因了这脸红,妈妈相信了我,她以为这是羞怯的表现。其实这是因
为说谎。伊喜向我蹬起细长的眼睛,这使他的眼睛更像一条小鱼,他抗议我忽视他的存在。
我很奇怪当我最需要证实我纯洁天真的时候,他为什么总出来捣乱。
好的,模苏。妈妈相信没有。但你下一次探家要到两年以后。两年的时间你长大两岁,
这其中会发生很多事情。有许多话我要说在前头……
妈妈在许多年前当过无线连的指导员,后来病休在家。爸爸工作繁忙无暇它顾,妈妈就
把孩子当成当年的士兵。
妈妈,你放心。我回答时只差举起右手。但即使举起右手,我以后也辜负了她的信任。
模苏,听我说。
妈妈把我牵到地图前。很大的全国政区图,使一面墙壁五彩斑斓。
上海人是不能嫁的,那个地方的男人不像男子汉。上海太挤,所有的人都被挤扁了,没
有魁伟相。干脆说吧,长江以南都不行,南边吃大米,你不习惯的。妈妈的手指一划拉,半
壁江山便从我的婚谱上割裂出去了。
我无动于衷。
山东人也是不能嫁的。妈妈斩钉截铁地说。
这一回我大惊失色。在我所有的表格籍贯一栏,都工工整整填写山东:。父母都是正宗
的山东人,绝非南来北往的混血。妈妈庄严地走向了自我否定。
可是,爸爸正是……
是的,你爸爸正是山东人。正因为如此,我才最有实践最有发言权。我曾对你爸爸说
过,我们的女儿将来绝不嫁山东人,他也表示同意。因为这一辈子,我侍候够了他,他有数
也有愧,山东是孔圣人的老家,夫权思想最重。山东人心好,但心好在家里没有用,家务是
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构成的。模苏,妈妈不忍心看你一辈子服侍一个男人……
噢!原来是这样。妈妈,我感激你!
还有东北人,也是不能考虑的。他们骨子里也是山东人,从山东闯过去的,一个“闯”
字,就透出粗蛮。给他们当媳妇,不是一件易事。
妈妈,我依你的。
我看看地图。现在,在我的婚姻版图上,未被沦陷的区域已经不多。妈妈的眼光像雷达
一般在黄河流域睃巡。
甘肃那个地方大穷苦了,我经过一次乌鞘岭多么冷的天啊,那个孩子还光着屁股,皮肤
被冻出了紫蓝色的花纹……
晤,远在甘肃的这位小弟弟或小妹妹——因为妈妈从未点出过这个儿童的性别,不知你
们现已长到多大,是否已有了蔽寒的冬衣,但你们臀上的紫蓝色,曾强烈地干扰过我的婚
姻。
陕西人你也会受不了的。辣,什么都辣,比湖南比四川都厉害。我真奇怪陕西吃辣怎么
没能拿到全国冠军?可见有些事是徒有虚名,有些事是有其实而无其名,这个危害也很大,
非亲临其境,难以知晓……
我的见多识广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的妈妈哟!我懒洋洋地看着地图的下半部,上北下南,
左西右东,看来我只能嫁到海南岛上去了。
突然,我想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妈妈,河南行不行呢?河南,那个地方吃而食,
不吃大米。也不太穷,也不太辣,也不太大男子主义……我恨自己笨嘴拙舌孤陋寡闻,不能
为河南杜撰出更多的优点。
河南——不行!妈妈很决绝地挥了一下手。
为什么呢?河南人挺和气、挺善良、挺勤快……我鼓足勇气,嗫嚅着为河南争地位。
你怎么这么向着他们?妈妈警觉地问我。
我不过是说说……我们那儿有不少河南兵……招兵就像过鱼群似的,一拨一拨……
天下最愚笨的孩子也能骗过最聪慧的妈妈。爱是蒙汗药。
妈妈不再生疑,回答我,就算河南的男人不错,河南的女人也是惹不起的。有一部电影
不知你看过没有,叫《朝阳沟》。……
《朝阳沟》!我看过一百遍《朝阳沟》!
高原,是地球遗弃在太空里的一片积雪的土地,寒冷黑暗荒凉。只有军人驻守在高原,
像那些最耐寒苦的低等苔藓类植物。军人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影。京城里公演的片子,大
约要在几年后,才像古代驿站传递的文书,发送到高原。机关的人看完后,再由马匹驮到一
个个边防站,缓慢地如同遥远的恒星在天际运动。
士兵们把看电影视作盛大的节日。马帮来了之后,连夜放映,连演三遍,方解军人们的
视觉饥渴。
在高原周游一遭后的电影拷贝,残破如同蜕下的蟒皮。没有任何一个部门再愿意欣赏支
离破碎的画面倾听哽咽断续的配音。于是军区文化站作出了残害忠良的决定:所有的新片
子,先在其它各部队周旋,待轮回遍了,再送上高原。他们狠下一条心,权当每部拷贝都在
高原寿终正寝。
文化大革命爆发时,由于西部与北京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差,所有的运动都滞后一段时
光。一大批片子刚刚发往高原,文化部门开始回收毒草影片。高原酷寒,交通梗塞,革命派
追索了两回,未见回音,忙着打派仗,也就忘却了。
这是一个奇迹。
泊在高原的这批影片中就有《朝阳沟》。当河南兵像潮水一样淹没高原时,他们强烈要
求看《朝阳沟》,领导说恐怕是毒草,他们说我们没当兵之前都是红卫兵,我们来批判。于
是高原上就有了亘古未有的横贯边防的大壑——朝阳沟。
我会唱《朝阳沟》。不单我,高原上所有的军人,不论是四川人、广西人、上海人、河
北人……都会唱“朝阳沟”。那部片子循环往复地放,到处有人在哼唱这出戏。
你记得《朝阳沟》里的银环的妈吗?那是我一生中看到的最刁蛮最丑陋的女人。妈妈心
有余悸地说。
可那是女人,我要找的是男人,关女人什么事呢?我顽强地反驳妈妈。
模苏,傻孩子!所有的男人都是女人造出来的。一个男人后面跟着十个女人,婆婆不是
女人!大姑子不是女人?妯娌不是女人?
我愕然无语,我还完全没有老练到能预想到夫家一大堆亲戚的地步,妈妈所描绘的凶神
般的河南女人群体,令我惊骇。
那么,我到底该嫁给哪里的人呢?妈妈?我好奇地问。地图上没被妈妈圈掉的地方,只
剩下内蒙青海辽阔的草原和云贵川的横断山脉。
嫁给门当户对的人,也就是军人的后代。军人虽有祖籍,但他们的后代,与你就是同样
的人了。孩子,没有什么比门当户对更是一个家庭幸福的保障,这样你一辈子都不会吃亏!
妈妈语觉心长。
我特别提出了河南,妈妈特别否定了河南。从此我们无法再谈河南。
别以为我的父亲是怎样的达官显贵,他的夫人才如此指点江山。爸爸只是官场中的一颗
四等亮星,在全国数不清的所谓高干之中,只算芸芸众生。但越是在半山腰,越有向上登攀
的渴望和向下鸟瞰的鄙夷。
况且穷人家也有娇女,每一位母亲都为女儿编过一个神话,希望女儿借着婚姻而出人头
地。
我抽出那封信。
模苏您好!
我不知道您是不是我所熟识的那个模苏。我请您先看一下结尾处的签名。假若不是,很
抱歉,请原谅,我们这个国家同名同姓的人太多,笔名也一样,我很喜欢您的文章……
我迅速地掠过信纸,像一只受伤的海鸥挣扎着飞到岸边。我看到了一个很潦草的签名:
伊喜。
伊喜,今晚什么电影?
我问他。女孩子们很矜持,部队里男多女少,女兵们同谁讲话,就是一种恩赐了,阴衰
阳盛助长了我们的骄横。但对几种人我们是很客气的。一是对首长,当兵的不能得罪当官
的,命运在人家手里捏着呢!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二是对病人,毕竟我们是护士,以救死
扶伤为己任。第三就是对炊事员。女孩儿们爱吃。伊喜是一个例外,他是放电影的。
伊喜挑着水桶往井上走,水桶甩得像一对耳环,不回答。
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海拔5000米的高原,我原以为井要像地狱一样深邃,其实只有丈
多深便可见水,我断定高原底下是冰川。
我最初认识伊喜是在井上。
井上有一根扁担和一只水桶。
病人用的水都要护士去挑。病房到水井并不远,不过三百米。但在高原,一切距离都要
乘以5,一切用气力的活都要除以3。缺氧像唧筒吸走人们的能量,膝盖骨以下好像是泡沫
塑的,看起来直顶顶,一脚踩下去就松软了。挑着水桶在高原行走,像挑着两桶钢铁。女孩
儿们都怕挑水,尤其是每月里倒霉的那几天。
病房里有几只汽油桶,充作水缸。一公斤重的罐头空盒充作水舀子。病人们洗漱、洗
澡、洗衣,都从这里取水。汽油桶干了,他们就用牙缸敲汽油桶坚实的壳,发出类似非洲战
鼓的声响,大声嚷,护士,没水啦!
要是让领导听到这呼唤,是护士的耻辱。
我们便自制了一个手推水车,用架子车的骨架,驮一个横卧的汽油桶,上面开一个扁
窗,水倒进去,再丢一块木板压住,水就不会漾出来了。推一车抵上挑五、六趟呢!
那时候的兵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完全不懂得如今风靡世界的女士优先。也许他们认为女
人天生就该为男人挑水,穿了军装的女人也该挑水。也许他们自认为是从一线哨卡下来的功
臣,又生着病,理应享受女人们的照顾。
总之,因为有女人,他们便格外费水,把自己洗涤得异乎寻常干净。
秦护士,没水啦!病人们小声跟我说,这已经是很留面子啦!
那是一个风雪弥漫的傍晚,高原的寒流把一万支冰冷的横笛一齐吹响,凄厉之声将耳膜
刺得千疮百孔。无数团雪雾旋转着复杂的舞蹈,一柱柱白色的烟尘脚不沾地的在路面逶迤,
仿佛千年的妖魔正处在孕育成形的最后一分钟。
我拉起沉重的水车。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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