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山上的荒地是什么人来开?
地上的鲜花是什么人来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激荡着年轻人的心。最后,
大家发出了使国民党特务胆寒的强音:“团结就是力量。。让一切不民主的
制度死亡!”信念和幸福永远不能分离。
不,那不是逝去了的,遥远的北平。那是解放了的,飘扬着五星红旗的
首都。那是他青年时代的初恋,是第一次吹动他心扉的和煦的风。春节刚过,
忽然,他觉察到了,风已经不那么冰冷,不那么严厉了。二月的风就带来了
和暖的希望,带来了早春的消息。他跑到北海,冰还没有化哩。还没有什么
游人哩。他摘下帽子,他解开上衣领下的第一个扣子。还是冬天吗?当然,
还是冬天。然而是已经联结着春天的冬天,是冬与春的桥。有风为证,风已
经不冷!风会愈来愈和煦,如醉,如酥。。他欢迎着承受着别人仍然觉得凛
冽,但是他已经为之雀跃的“春”风,小声叫着他悄悄地爱着的女孩子的名
字。
那,那。。那究竟是什么呢?是金鱼和田螺吗?是荸荠和草莓吗?是孵
蛋的芦花鸡吗?是山泉,榆钱,返了青的麦苗和成双的燕子吗?他定了定神。
那是春天,是生命,是青年时代。在我们的生活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房里,
在猎户星座和仙后星座里,在每一颗原子核,每一个质子、中子、介子里,
不都包含着春天的力量,春天的声音吗?
他定了定神,揉了揉眼睛。分明是法兰克福的儿童在歌唱,当然,是德
语。在欢快的童声合唱旁边,有一个顽强的、低哑的女声伴随着。
他再定了定神,再揉了揉眼睛,分明是在从X 城到N 地的闷罐子车上。
在昏暗和喧嚣当中,他听到了德语的童声合喝,和低哑的,不熟练的,相当
吃力的女声伴唱。
什么?一台录音机。在这个地方听起了录音。一支歌以后又是一支歌,
然后是一个成人的歌。三支歌放完了,是叭啦叭啦的揿动键钮的声音,然后
三支歌重新开始。顽强的,低哑的,不熟练的女声也重新开始。这声音盖过
了一切喧嚣。
火车悠长的鸣笛。对面车壁上的移动着的方形光斑减慢了速度,加大了
亮度。在昏暗中变成了一个个的影子的乘客们逐渐显出了立体化的形状和轮
廓。车身一个大晃,又一个大晃,大概是通过了岔道。又到站了。咣——哧,
铁门打开了,站台的聚光灯的强光照进了车厢。岳之峰看清楚了,录音机就
放在那个抱小孩的妇女的膝头。开始下人和上人。录音机接受了女主人的指
令,“叭”地一声,不唱了。
“这是。。什么牌子的?”岳之峰问。
“三洋牌。这里人们开玩笑地叫它作‘小山羊’。”妇女抬起头来,大
大方方地回答。岳之峰仿佛看到了她的经历过风霜的,却仍然是年轻而又清
秀的脸。
“从北京买的么?”岳之峰又问,不知为什么这么有兴趣。本来,他并
不是一个饶舌的人。
“不,就从这里。”
这里?不知是指X 城还是火车正在驶向的某一个更小的县镇。他盯着“三
洋”商标。
“你在学外国歌吗?”岳之峰又问。
妇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不,我在学外国语。”她的笑容既谦逊,又高
贵。
“德语吗?”
“噢,是的。我还没学好。”
“这都是些什么歌儿呀?”一个坐在岳之峰脚下的青年问。岳之峰的连
续提问吸引了更多的人。
“它们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
花》,”女同志说,“欣梅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布鲁米——花朵。。”
她低声自语。
他们的话没有再继续下去。车厢里充满了的照旧是“别挤!”“这个箱
子不能坐!”“别踩着孩子!”“这边没有地方了!”。。之类的喊叫。
“大家注意啦!”一个穿着民警服装的人上了车,手里拿着半导体扬声
喇叭,一边喘着气一边宣布道:“刚才,前一节车厢里上去了两个坏蛋,混
水摸鱼,流氓扒窃。有少数坏痞,专门到闷罐子车上偷东西。那两个坏蛋我
们已经抓住了。希望各位旅客提高警惕,密切配合,向刑事犯罪分子作坚决
的斗争。大家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车上的乘客像小学生一样地齐声回答。
乘务警察满意地,匆匆地跳了下去,手提扩音喇叭,大概又到别的车厢
作宣传去了。
岳之峰不由得也摸了摸自己携带的两个旅行包,摸了摸上衣的四个和裤
子的三个口袋。一切都健在无恙。
车开了。经过了短暂的混乱之后,人们又已经各得其所,各就其位。各
人说着各人的闲话,各人打着各人的瞌睡,各人嗑着各人的瓜子,各人抽着
各人的烟。“小山羊”又响起来了,仍然是《小鸟,你回来了》、《五月的
轮转舞》和《第一株烟草花》。她仍然在学着德语,仍然低声地歌唱着欣梅
尔——天空,福格尔——鸟儿,和布鲁米——花朵。
她是谁?她年轻吗?抱着的是她的孩子吗?她在哪里工作?她是搞科学
技术的吗?是夜大学的新学员吗?是“老三届”的毕业生吗?她为什么学德
语学得这样起劲?她在追赶那失去了的时间吗?她作到了一分钟也不耽搁了
吗?她有机会见到德国朋友或者到德国去或者已经到德国去过了吗?她是北
京人还是本地人呢?她常常坐火车吗?有许多个问题想问啊。
“您听音乐吧。”她说。好像是在对他说。是的,三支歌曲以后,她没
有揿键钮。在《第一株烟草花》后面,是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
闷罐子车正随着这春天的旋律而轻轻地摇摆着,熏熏地陶醉着,袅袅地前行
着。
车到了岳之峰的家乡。小站,停车一分钟。响过了到站的铃,又立刻响
起了发车的铃。岳之峰提着两个旅行包下了车。小站没有站台,闷罐子车又
没有阶梯。每节车厢放着一个普通木梯,临时支上。岳之峰从这个简陋的木
梯上终于下得地来,他长出了一口气。他向那位女同志道了再见。那位女同
志也回答了他的再见。他有点依依不舍。他刚下车,还没等着验票出站,列
车就开动了。他看到了闷罐子车的破烂寒伧的外表;有的地方已经掉了漆,
灯光下显得白一块、花一块的。但是,下车以后他才注意到,火车头是蛮好
的,火车头是崭新的、清洁的、轻便的内燃机车。内燃机车绿而显蓝,瓦特
时代毕竟没有内燃机车。内燃机车拖着一长列闷罐子车向前奔驶。天上升起
了月亮。车站四周是薄薄的一层白雪。天与雪都泛着连成一片的青光。可以
看到远处墓地上的黑黑的、永远长不大的松树。有一点风。他走在了坑坑洼
洼的故乡土地上。他转过头,想再多看一眼那一节装有小鸟、五月、烟草花
和约翰·斯特劳斯的神妙的春之声的临时代用的闷罐子车。他好像从来还没
有听过这么动人的歌。他觉得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
的,有希望的和永远不应该忘怀的。春天的旋律,生活的密码,这是非常珍
贵的。
东方意识流
——《春之声》导读
《春之声》的问世标志着王蒙创作道路上艺术转变的完成,也标志着新
时期小说园地里一个新的品种——具有中国特色的“东方意识流”小说的成
熟。该作荣获1980 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意识流”这个名词最早是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廉·詹姆斯于1884
年首先提出来的,意思是人的意识状态是像水一样流动着的。后来奥地利医
生弗洛伊德创立了精神分析学说,从而使意识流小说创造者们有了进一步的
理论根据。西方意识流小说,要求忠实地表现人的复杂的精神世界的整体,
即人的思维的全过程,包括非理性和下意识,且不受任何时空的限制。其特
征为:大量运用内心独白;随意使用联想;具有诗和音乐的某些特点;在语
言及行文格式上追求新异刻意求奇。写惯了传统叙事体的王蒙,在《春之声》
的艺术操作中,对西方意识流小说既有借鉴,也有革新。
《春之声》的整个内容,就是写工程物理学家岳之峰,出国考察三个月
回来后,在八十年代第一春,接到他父亲的信,决定回一趟暌违二十多年的
家乡,在搭乘从X 城到N 地的火车上两个小时零四十七分钟时的所见所闻及
其心理联想。莱茵河的高速公路,法兰克福的儿童,贫穷又富饶的故乡,繁
杂拥挤的人群。。在主人公脑海中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照。作品艺术地描绘
了一辆具有中国特点的时代列车,歌颂了祖国和人民,也表现了拨乱反正后
我们生活中出现的辞旧迎新的转机。整篇作品就像一曲繁弦急管的交响乐,
回荡着一曲《春之声》的主旋律。
在当代文坛上,这是一篇用全新的艺术手法——意识流手法写作的小
说,为读者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艺术境界。作品的主要人物只有一个:岳之峰。
这个人物有着曲折的生活经历、有着灵魂的创伤(“1956 年回家住了两天,
结果却检讨了二十二年”),性格趋于内向,但人生态度是积极的。这个人
物完全藏纳在大量的写景状物的言词之中,人物的活动,更多地是视觉和思
维活动。全文以主人公的想象、回忆、闪念来组织素材,形成“放射性结构”
的特点。它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充分发挥联想的“任意”和自由,把笔
触伸向过去和现在、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互相切入,瞬
息万变,无边无际,但所有思维的射线都有一个共同的端点,有一个内在的
联系,这就是主人公岳之峰的心灵世界以及由此折射出的我们国家进入新时
期后所发生的显著变化:“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的、
有希望的和永远不应该忘怀的。”全文重在写人的感觉、意识和心理活动,
语言具有鲜明的主观色彩和象征意味,“一切景语皆情语”,含蓄、深沉、
耐人回味,富有弹性和节奏。
王蒙的意识流小说与西方的意识流小说有着明显的不同:前者的哲学基
础是唯物论的反映论,后者的哲学基础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前者贯
穿着坚定的革命信仰,后者主张反理性主义,充满了扑朔迷离、荒诞不经、
玄妙莫测的神秘感和虚无感;前者作家不时介入小说发议论,摒弃了无情节、
无意识的写法,后者主张作家完全“退出小说”。因而,王蒙的意识流小说
有着一种东方的澄明或澄彻,脉络清楚、风格明朗,是王蒙式的“东方意识
流”。
(钟正平)
人到中年(存目)
谌容
中年知识分子的悲歌和赞歌
——《人到中年》导读
新时期中篇小说的崛起是在1979 年,最早在全社会产生巨大反响的作品
当属著名女作家谌容的《人到中年》。该作荣获 1980 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
一等奖。
《人到中年》是谌容的成名作和代表作,也是一部主题的深刻性和艺术
形象的生动性达到完美统一、具有深刻现实意义的社会问题小说。它集中描
写了中年女医生陆文婷,如何在肩负工作、家庭两副重担下,“超负荷运转”
濒临死亡的悲剧,以及活动在她周围的一些知识分子的境遇,真实尖锐地揭
示了中年知识分子在“四化”建设中的中流砥柱作用与不公平待遇之间的矛
盾,发出了关心、爱护和抢救中年知识分子的呼喊。作者笔下的知识分子,
爱祖国、爱人民、爱社会主义、爱自己的事业,对于生活,他们没有非分之
想,“一间小屋,足以安身;两身布衣,足以御寒;三餐粗饭,足以充饥。”
对于工作,他们“身居陋室,任劳任怨;不计名位,不计报酬。”“天天工
作到深夜,把一天变成两天,从不吝惜自己的健康和精力。”作品尽情地讴
歌了中年知识分子高尚的献身精神和优美无私的品格,既是一曲旋律哀婉的
中年知识分子的悲歌,又是一首热情洋溢的中年知识分子的赞歌。
作品的主人公陆文婷,是当代文学史上一个具有开拓意义的艺术典型。
当了十八年眼科大夫的陆文婷,不是主治医生,也不是党员,“无职无权,
无名无位。”但在她柔弱而宽广的胸膛里,却激荡着对祖国和人民的厚爱,
从第一次登上手术台到像“一茎瘦草”累倒在手术室里,她的手术刀从未因
政治的冲击而卷刃,从未因“负荷超载”而变形,也从未因病人身份的差异
而利钝不常。她默默无闻,高尚淳美;她任劳任怨,鞠躬尽瘁。十八年来,
她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