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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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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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过春节,我们的古老的民族的最美好的节日。谢天谢地,现在全国人民
都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年了。再不会用“革命化”的名义取消春节了。

这真有趣。在出国考察三个月回来之后,在北京的高级宾馆里住了一阵
——总结啦,汇报啦,接见啦,报告啦。。之后,岳之峰接到了八十多岁的
刚刚摘掉地主帽子的父亲的信。他决定回一趟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乡。这是不
是个错误呢?他怎么也没想到要坐两个小时零四十七分钟的闷罐子车呀。三
个小时以前,他还坐在从北京开往X 城的三叉戟客机的宽敞、舒适的座位上。
两个月以前,他还坐在驶向汉堡的易北河客轮上。现在呢,他和那些风尘仆
仆的,在黑暗中看不清面容的旅客们挤在一起,就像沙丁鱼挤在罐头盒子里。
甚至于他辨别不出火车到底是在向哪个方向行走。眼前只有那月亮似的光斑
在飞速移动,火车的行驶究竟是和光斑方向相同抑或相反呢?他这个工程物
理学家竟为这个连小学生都答得上来的、根本算不上是几何光学的问题伤了
半天脑筋。

他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谁让他错投了胎?地主,地主!一
九五六年他回过一次家,一次就够用了——回家呆了四天,却检讨了二十二
年!而伟人的一句话,也够人们学习贯彻一百年。使他惶惑的是,难道人生
一世就是为了做检讨?难道他生在中华,就是为了做一辈子检讨的么?好在


这一切都过去了。斯图加特的奔驰汽车工厂的装配线在不停地转动,车间洁
净敞亮,没有多少噪音。西门子公司规模巨大,具有一百三十年的历史。我
们才刚刚起步。赶上,赶上!不管有多么艰难。哞,哞,哞,快点开,快点
开,快开,快开,快,快,快,车轮的声音从低沉的三拍一小节变成两拍一
小节,最后变成高亢的呼号了。闷罐子车也罢,正在快开。何况天上还有三
叉戟?

尘土和纸烟的雾气中出现了旱烟叶发出的辣味,像是在给气管和肺作针
灸。梅花针大概扎在肺叶上了。汗味就柔和得多了。方言的浓度在旱烟与汗
味之间,既刺激,又亲切。还有南瓜的香味哩!谁在吃南瓜?X 城火车站前
的广场上,没有见卖熟南瓜的呀。别的小吃和土特产倒是都有。花生、核桃、
葵花籽、柿饼、醉枣、绿豆糕、山药、蕨麻。。全有卖的。就像变戏法,举
起一块红布,向左指上两指,这些东西就全没了,连火柴、电池、肥皂都跟
着短缺。现在呢,一下子又都变了出来,也许伸手再抓两抓,还能抓出更多
的财富。柿饼和枣朴质无华,却叫人甜到心里。岳之峰咬了一口上火车前买
的柿饼,细细地咀嚼着儿时的甜香。辣味总是一下子就能尝到,甜味却埋得
很深很深。要有耐心,要有善意,要有经验,要知觉灵敏。透过辛辣的烟草
和热烘烘的汗味儿,岳之峰闻到了乡亲们携带的绿豆香。绿豆苗是可爱的,
灰兔子也是可爱的,但是灰色的野兔常常要毁坏绿豆。为了追赶野兔,他和
小柱子一口气跑了三里,跑得连树木带田垅都摇来摆去。在中秋的月夜,他
亲眼见过一只银灰色的狐狸,走路悄无声息,像仙人,像梦。

车声小了,车声息了。人声大了,人声沸了。咣——咣,铁门打开了,
女列车员——一个高个子、大骨架的姑娘正在洒利地用家乡方言指挥下车和
上车的乘客。“没有地方了,没有地方了,到别的车厢去吧,”已经在车上
获得了自己的位置的人发出了这种无效的,也是自私的呼吁。上车的乘客正
在拥上来,熙熙攘攘。到哪里都是熙熙攘攘。与我们的王府井相比,汉堡的
街道上简直可以说是看不见人,而且市区的人口还在减少。岳之峰从飞机场
来到X 城火车站的时候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人头,压迫得白雪不白,冬青
也不绿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情?一九四六年学生运动,人们集合在车站广
场,准备拦车去南京请愿,也没有这么多人!岳之峰上大学的时候在北平,
有一次他去逛故宫博物院,刚刚下午四点就看不见人影了,阴森森的大殿使
他的后脊背冒凉气。他小跑着离开了故宫,上了拥挤的有轨电车才放心了一
点。如果跑慢了,说不定珍妃会从井里钻出来把他拉下去哩!

但是现在,故宫南门和北门前买入场券的人排着长队。而且不是星期天。
X 城火车站前的人群令人晕眩。好像全中国有一半人要在春节前夕坐火车。
到处都是团聚,相会,团圆饺子,团圆元宵,对于旧谊,对于别情,对于天
伦之乐,对于故乡和童年的追寻。卖刚出屉的肉馅包子的,盖包子的白色棉
褥子上尽是油污。卖烧饼、锅盔、油条、大饼的。卖整匣整匣的点心的。卖
面包和饼干的。X 车站和X 城饮食服务公司倾全力到车站前露天售货。为了
买两个烧饼也要挤出一身汗。岳之峰出了多少汗啊!他混饱了(环境和物质
条件的急骤改变已使他分辨不出饥和饱了)肚子,又买到了去家乡的短途客
车的票。找给钱的时候使他一怔,写的是一块二,怎么只收了六角呢?莫非
是自己没有报清站名?他想再问一问,但是排在他后面的人已经占据了售票
窗口前的有利阵地,他挤不回去了。

他怏怏地看着手中的火车票。火车票上黑体铅字印的是1。20 元,但是又


用双虚线勾上了两个占满票面的大字:陆角。这使他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像
是一种生物学上的密码。“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买一块二角的票她却给
了我六角钱的?”他自言自语。他问别人。没有人回答他。等待上车的人大
多是一些忙碌得可以原谅的利己主义者。

各种信息在他的头脑里撞击。黑压压的人群。遮盖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的
油污的棉被。候车室里张贴着的大字通告:关于春节期间增添新车次的情况,
和临时增添的新车次的时刻表。男女厕所门前排着等待小便的人的长队。陆
角的双钩虚线。大包袱和小包袱,大篮筐和小篮筐,大提兜和小提兜。。他
得出了这最后一段行程会是艰难的结论。他有了思想准备。终于他从旅客们
的闲谈中听到了“闷罐子车”这个词儿,他恍然了。人脑毕竟比电脑聪明得
多。

上到列车上的时候,他有点垂头丧气。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
节即将来临之时,正在梦寐以求地渴望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人们,却还要坐瓦
特和史蒂文森时代的闷罐子车!事实如此。事实就像宇宙,就像地球,华山
和黄河,水和土,氢和氧,钛和铀。既不像想象那样温柔,也不像想象那么
冷酷。不是么,闷罐子车里坐满了人,而且还在一个两个,十个二十个地往
人与人的缝隙,分子与分子,原子与原子的空隙之中嵌进。奇迹般地难以思
议,已经坐满了人的车厢里又增加了这么多人。没有人叫苦。

有人叫苦了:“这个箱子不能压。”一个包着头巾的抱着孩子的妇女试
探着能不能坐到一只箱子上。“您到这边来,您到这边来。”岳之峰连忙站
起身,把自己的靠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坐在靠边的地方,身子就能倚在车壁
上,这就是最优越的“雅座”了。那女人有点不好意思。但终于抱着小孩子
挪动了过来,她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不踩着别人。“谢谢您!”妇女用流利
的北京话说。她抬起头。岳之峰好像看到一幅炭笔的素描。题目应该叫《微
笑》。

叮铃叮铃的铃声响了,铁门又咣地一声关上了,是更深沉的黑夜。车外
的暮色也正在浓重起来嘛。大骨架的女列车员点起了一支白蜡,把蜡烛放到
了一个方形的玻璃罩子里。为什么不点油灯呢?大概是怕煤油摇洒出来。偌
大车厢,就靠这一盏蜡烛照亮。些微的亮光,照得乘客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
影子。车身又摇晃了,对面车壁上的方形的光斑又在迅速移动了。离家乡又
近一些了。摘了帽子,又见到了儿子,父亲该可以瞑目了吧?不论是他的罪
恶或者忏悔,不论是他的眼泪还是感激,也不论是他的狰狞丑恶还是老实善
良,这一切都快要随着他的消失而云消雾散了。老一辈人正在一个又一个地
走向河的那边。咚咚咚,噔噔噔,嘭嘭嘭,是在过桥了吗?联结着过去和未
来,中国和外国,城市和乡村,此岸和彼岸的桥啊!

靠得很近的蜡灯把黑白分明的光辉和阴影印制在女列车员的脸上。女列
车员像是一尊全身的神像。“旅客同志们,春节期间,客运拥挤,我们的票
车①去支援长途。。提高警惕。。”她说得挺带劲,每吐出一个字就像拧紧
了一个螺母。她有一种信心十足、指挥若定的气概,以小小的年纪,靠一支
蜡烛的光亮,领导着一车的乌合之众。但是她的声音也淹没在轰轰轰,嗡嗡
嗡,隆隆隆,不仅是七嘴八舌,而且是七十嘴八十舌的喧嚣里了。

自由市场。百货公司。香港电子石英表。豫剧片《卷席筒》。羊肉泡馍。
醪糟蛋花。三接头皮鞋。三片瓦帽子。包产到组。收购大葱。中医治癌。差
额选举。结婚筵席。。在这些温暖的闲言碎语之中,岳之峰轮流把体重从左


腿转移到右腿,再从右腿转移到左腿。幸好人有两条腿,要不然,无依无靠
地站立在人和物的密集之中,可真不好受。立锥之地,岳之峰现在对于这句
成语才有了形象的理解。莫非古代也有这种拥挤的、没有座位和灯光的旅行
车辆吗?但他给一个女同志让了“座位”。不,没有座,只有位。想不到她
讲一口北京话。这使岳之峰兴致似乎高了一些。“谢谢”,“对不起”,在
国外到处是这种礼貌的用语。虽然有一个装着坚硬的铁器的麻袋正在挤压他
右腿的小腿肚子。而另一个席地而坐的人的脊背干脆靠到了他的痠麻难忍的
左腿上。

简直是神奇。不仅在慕尼黑的剧院里观看演出的时候;而且在北京,在
研究所、部里和宾馆里,在二十三平方米的住房和一○三和三三二路公共汽
车上;他也想不到人们还要坐闷罐子车。这不是运货和运牧畜的车吗?倒霉!
可又有什么倒霉的呢?咒骂是最容易不过的。咒骂闷罐子车比起制造新的美
丽舒适的客运列车来,既省力又出风头。无所事事而又怨气冲天的人的口水,
正在淹没着忍辱负重、埋头苦干的人的劳动。人们时而用高调,时而又用低
调冲击着、替代着那些一件又一件,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地坚韧不拔的
工作。

“给这种车坐,可真缺德!”

“你凑合着吧。过去,还没有铁路哩!”

“运兵都是用闷罐子车,要不,就暴露了。”

“要赶上拉肚子的就麻烦了,这种车上没有厕所。”

“并没有一个人拉到裤子里么。”

“有什么办法呢?每逢春节,有一亿多人要坐火车。。”

黑暗中听到了这样一些交谈。岳之峰的心平静下来了。是的,这里曾经
没有铁路,没有公路,连自行车走的路也没有。阔人骑毛驴,穷人靠两只脚。
农民挑着一千五百个鸡蛋,从早晨天不亮出发,越过无数的丘陵和河谷,黄
昏时候才能赶到X 城。我亲爱的美丽而又贫瘠的土地!你也该富饶起来了吧?
过往的记忆,已经像烟一样,雾一样地淡薄了,但总不会被彻底地忘却吧?
历史,历史;现实,现实;理想,理想;哞——哞——咣气咣气。。喀郎喀
郎。。沿着莱茵河的高速公路。山坡上的葡萄。暗绿色的河流。飞速旋转。

这不就是法兰克福的孩子们吗?男孩子和女孩子,黄眼睛和蓝眼睛,追
逐着的,奔跑着的,跳跃着的,欢呼着的。喂食小鸟的,捧举鲜花的,吹响
铜号的,扬起旗帜的。那欢乐的生命的声音。那友爱的动人的呐喊。那红的、
粉的和白的玫瑰。那紫罗兰和蓝蓝的毋忘我。

不。那不是法兰克福。那是西北高原的故乡。一株巨大的白丁香把花开
在了屋顶的灰色的瓦领上。如雪,如玉,如飞溅的浪花。摘下一条碧绿的柳
叶,卷成一个小筒,仰望着蓝天白云,吹一声尖厉的哨子。惊得两个小小的
黄鹂飞起。挎上小篮,跟着大姐姐,去采撷灰灰菜。去掷石块,去追逐野兔,
去捡鹌鹑的斑谰的彩蛋。连每一条小狗,每一只小猫,每一头牛犊和驴驹都
在嬉戏。连每一根小草都在跳舞。

不,那不是西北高原。那是解放前的北平。华北局城工部(它的部长是
刘仁同志)所属的学委组织了平津学生大联欢。营火晚会。“太阳下山明朝
依旧爬上来。。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山上的荒地是什么人来开?
地上的鲜花是什么人来栽?”一支又一支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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