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相遇,他便答应下来了。
二
张老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趁他顶着春天的风沙,骑车去公安局了解宋宝琦情况的当口,我们可以
仔细观察他一番。
张老师实在太平凡了。他今年三十六岁,中等身材,稍微有点发胖。他
的衣裤都明显地旧了,但非常整洁,每一个纽扣都扣得规规矩矩,连制服外
套的风纪扣,也一丝不苟地扣着。他脸庞长圆,额上有三条挺深的抬头纹,
眼睛不算大,但能闪闪放光地看人,撒谎的学生最怕他这目光;不过,更让
学生们敬畏的是张老师的那张嘴,人们都说薄嘴唇的人能说会道,张老师却
是一对厚嘴唇,冬春常被风吹得爆出干皮儿,从这对厚嘴唇里迸出的话语,
总是那么热情、生动、流利,像一架永不生锈的播种机,不断在学生们的心
田上播下革命思想和知识的种子,又像一把大条帚,不停息地把学生心田上
的灰尘无情地扫去。。
一路上,张老师的表情似乎挺平淡。等到听完公安局同志的情况介绍、
翻完卷宗以后,他的脸上才显露出强烈的表情来——很难形容,既不全是愤
慨,也不排除厌恶与蔑视,似乎渐渐又由决心占了上风,但忧虑与沉重也明
显可见。
张老师从公安局回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他掏出叠得很整齐的
手绢,一边擦着脑门上的汗,一边走进年级组办公室。显然同组的老师们都
已知道宋宝琦将于明天到他班上课的事了。教数学的尹达磊老师头一个迎上
他,形成了关于宋宝琦的第一个波澜。
三
尹老师和张老师同岁,同是一个师范学院毕业,同时分配到光明中学任
教,又经常同教一个年级。他们一贯推心置腹,就是吵嘴,也从不含沙射影、
指桑骂槐,总是把想法倾巢倒出,一点“底儿”也不留。
尹老师身材细长,五官长得紧凑,这就使他永远摆脱不了“娃娃相”,
多亏鼻梁上架着副深度近视镜,才使他在学生们面前不至有失长者的尊严。
在这一九七七年的春天,尹老师感到心里一片灿烂的阳光。他对教育战
线,对自己的学校、所教的课程和班级,都充满了闪动着光晕的憧憬。他觉
得一切不合理的事物都应该而且能够迅速得到改进。他认为“四人帮”既已
揪出,扫荡“四人帮”在教育战线的流毒,形成理想的境界应当不需要太多
的时间。不过,最近这些天他有点沉不住气。他愿意一切都如春江放舟般顺
利,不曾想却仍要面临一些复杂的问题。
关于宋宝琦即将“驾到”的消息一入他的耳中,他就忍不住热血沸腾。
张老师刚一迈进办公室,他便把满腔的“不理解”朝老战友发泄出来。他劈
面责问张老师:“你为什么答应下来?眼下,全年级面临的形势是要狠抓教
学质量,你弄个小流氓来,陷到作他个别工作的泥坑里去,哪还有精力抓教
学质量?闹不好,还弄个‘一粒耗子屎坏掉一锅粥’!你呀你,也不冷静地
想想,就答应下来,真让人没法理解。。”
办公室的其他老师,有的赞同尹老师的观点,却不赞同他那生硬的态度;
有的不赞成他的观点,却又觉得他的确是出于一片好心;有的一时还拿不准
道理上该怎么看,只是为张老师凭空添了这么副重担子,滋生了同情与担
忧。。因此,虽然都或坐或站地望着张老师,却一时都没有说话。就连搁放
在存物架上的生理卫生课教具——耳朵模型,仿佛也特意把自己拉成了一尺
半长,在专注地等待着张老师作答。
张老师觉得尹老师的意见未免偏激,但并不认为尹老师的话毫无道理。
他静静地考虑了一分钟,便答辩似地说:“现在,既没有道理把宋宝琦退回
给公安局,也没有必要让他回原学校上学。我既然是个班主任老师,那么,
他来了,我就开展工作吧。。”
这真是几句淡而无味的话。倘若张老师咄咄逼人地反驳尹老师,也许会
引起一场火爆的争论,而他竟出乎意料地这样作答,尹老师仿佛反被慑服了。
别的老师也挺感动,有的还不禁低首自问:“要是把宋宝琦分到我的班上,
我会怎么想呢?”
张老师的确必须立即开展工作,因为,就在这时,他班上的团支部书记
谢惠敏找他来了。
四
谢惠敏的个头比一般男生还高,她腰板总挺得直直的,显得很健壮。有
一回,她打业余体校栅栏墙外走过,一眼被里头的篮球教练看中。教练热情
地把她请了进去,满心以为发现了个难得的培养对象。谁知让这位长圆脸、
大眼睛的姑娘试着跑了几次篮后,竟格外地失望——原来,她弹跳力很差,
手臂手腕的关节也显得过分僵硬,一问,她根本对任何球类活动都没有兴趣。
的确,谢惠敏除了随着大伙看看电影、唱唱每个阶段的推荐歌曲,几乎
没有什么业余爱好。她功课中平,作业有时完不成,主要是由于社会工作占
去的精力和时间太多了——因此倒也能获得老师和同学们的谅解。
头年夏天,张老师接任这个班的班主任时,谢惠敏已经是团支部书记了。
张老师到任不久便轮到这个班下乡学农。返校的那天,队伍离村二里多了,
谢惠敏突然发现有个男生手里转动着个麦穗,她不禁又惊又气地跑过去批评
说:“你怎么能带走贫下中农的麦子?给我!得送回去!”那个男生不服气
地辩解说:“我要拿回家给家长看,让他们知道这儿的麦子长得有多棒!”
结果引起一场争论,多数同学并不站在谢惠敏一边,有的说她“死心眼”,
有的说她“太过份”。最后自然轮到张老师表态。谢惠敏手里紧紧握着那根
丰满的麦穗,微张着嘴唇,期待地望着张老师。出乎许多同学的意料,张老
师同意了谢惠敏送回麦穗的请求。耳边响着一片扬声争论与喁喁低议交织成
的音波,望着在雨后泥泞的大车道上奔回村庄的谢惠敏那独特的背影,张老
师曾经感动地想:问题不在于小小的麦穗是否一定要这样来处理;看哪,这
个仅仅只有三个月团龄的支部书记,正用全部纯洁而高尚的感情,在维护“绝
不能让贫下中农损失一粒麦子”的信念——她的身上,有着多么可贵的闪光
素质啊!
但是,这以后,直到“四人帮”揪出来之前,浓郁的阴云笼罩着我们祖
国的大地,阴云的暗影自然也投射到了小小的初三(三)班。被“四人帮”
那个女黑干将控制的团市委,已经向光明中学派驻了联络员,据说是来培养
某种“典型”;是否在初三(三)班设点,已在他们考虑之中。谢惠敏自然
常被他们找去谈话。谢惠敏对他们的“教诲”并不能心领神会,因为她没有
丝毫的政治投机心理,她单纯而真诚。但是,打从这时候起,张老师同谢惠
敏之间开始显露出某种似乎解释不清的矛盾。比如说,谢惠敏来告状,说团
支部过组织生活时,五个团员竟有两个打瞌睡。张老师没有去责难那两个不
像样子的团员,却向谢惠敏建议说:“为什么过组织生活总是念报纸呢?下
回搞一次爬山比赛不成吗?保险他们不会打瞌睡!”谢惠敏瞪圆了双眼,几
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隔了好一阵,才抗议地说:“爬山,那叫什么组织生
活?我们读的是批宋江的文章啊。。”再比如,那一天热得像被扣在了蒸笼
里,下了课,女孩子们都跑拢窗口去透气,张老师把谢惠敏叫到一边,上下
打量着她说:“你为什么还穿长袖衬衫呢?你该带头换上短袖才是,而且,
你们女孩子该穿裙子才对啊!”谢惠敏虽然热得直喘气,却惊讶得满脸涨红,
她简直不能理解张老师在提倡什么作风!班上只有宣传委员石红才穿带小碎
花的短袖衬衫,还有那种带褶子的短裙,这在谢惠敏看来,乃是“沾染了资
产阶级作风”的表现!
“四人帮”揪出来之后,张老师同谢惠敏之间的矛盾自然可以解释清楚
了,但并没有完全消除。
现在,谢惠敏找到张老师,向他汇报说:“班上同学都知道宋宝琦要来
了,有的男生说他原来是什么‘菜市口老四’,特别厉害;有些女生害怕了,
说是明天宋宝琦真来,她们就不上学了!”
张老师一愣。他还没有来得及预料到这些情况。现在既然出现了这些情
况,他感到格外需要团支部配合工作,便问谢惠敏:“你怕吗?你说该怎么
办?”
谢惠敏晃晃小短辫说:“我怕什么?这是阶级斗争!他敢犯狂,我们就
跟他斗!”
张老师心里一热。一霎时,那在泥泞的大车道上奔走的背影活跳在记忆
的屏幕上。他亲热地对谢惠敏说:“你赶紧把团支部和班委会的人找齐,咱
们到教室开个干部会!”
五
四点二十左右,干部会结束了。其他干部们都走了,教室里只剩下张老
师、谢惠敏和石红三个人。
石红恰好面对窗户坐着,午后的春阳射到她的圆脸庞上,使她的两颊更
加红润;她拿笔的手托着腮,张大的眼眶里,晶亮的眸子缓慢地游动着,丰
满的下巴微微上翘——这是每当她要想出一个更巧妙的方法来解决一道数学
题时,为数学老师所熟悉、所喜爱的神态。可是此刻她并不是在解数学题,
而是在琢磨怎么写出明天一早同大家——也包括宋宝琦——见面的“号角
诗”。
张老师同谢惠敏在一旁谈着话。围绕着接收宋宝琦需要展开的工作,已
经全部落实。男生干部们分头找男生们做工作去了,跟他们讲宋宝琦并不是
什么威震菜市口的“英雄”,而是个犯了错误的需要帮助的人。对他既别好
奇乃至于敬畏,也不能歧视打击,大家要齐心合力地帮助他。女生干部将分
头到那几个或者是因为胆小,或者是出于赌气,宣布明天不来上学的女生家
长,对她们和她们的家长讲清楚,学校一定会保证女孩子们不受宋宝琦欺侮;
对宋宝琦这样的小流氓,消极躲避只能助长他的恶习,只有团结起来同他斗
争,进行教育,才能化有害为无害,并且逐步化无害为有益。张老师则要对
宋宝琦进行家访,对他以及他的家长进行初步了解,并进行第一次思想工作。
石红的“号角诗”明天一早将向大家强调:“让我们的教室响彻抓纲治国的
脚步声!”
当石红的“号角诗”快要写完的时候,张老师同谢惠敏的谈话结束了。
张老师把摊在桌上、刚给干部们看过的几件东西往一块敛。那是张老师从派
出所带回来的、宋宝琦犯案后被搜出的物品:一把用来斗殴的自行车弹簧锁,
一副残破油腻的扑克牌,一个式样新颖附有打火机的镀镍烟盒,还有一本撕
掉了封皮的小说。小干部们面对这些东西都厌恶得皱鼻子、撇嘴角。谢惠敏
提议说:“团支部明天课后开个现场会,积极分子们也参加,摆出这些东西,
狠狠批判一顿!”大伙都同意,张老师也点头说:“对。要利用这个机会,
进一步抓好反腐蚀教育。”
没曾想,临到张老师收敛这几件物品时,突然出现了矛盾,还闹得挺僵。
别的东西都收进书包了,只剩下那本小说。张老师原来顾不得细翻,这
时拿起来一检查,不由得“啊!”了一声。原来那是本文化大革命以前,中
国青年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牛虻》。
谢惠敏感到张老师神情有点异常,忙把那本书要过来翻看。她以前没听
说过、更没看见过这本书。她见里头有外国男女讲恋爱的插图,不禁惊叫起
来:“唉呀!真黄!明天得狠批这本黄书!”
张老师皱起眉头,思索着。他回忆起自己中学时代的情况。那时候,团
支部曾向班上同学们推荐过这本小说。。围坐在篝火旁,大伙用青春的热情
轮流朗读过它;倚扶着万里长城的城堞,大伙热烈地讨论过“牛虻”这个人
物的优缺点。。这本英国小说家伏尼契写成的作品,曾激动过当年的张老师
和他的同辈人,他们曾从小说主人公的形象中,汲取过向上的力量。。也许,
当年对这本小说的缺点批判不够?也许,当年对小说的精华部分理解得也不
够准确、不够深刻?。。但,不管怎么说——张老师想到这儿,忍不住对谢
惠敏开口分辩道:
“这本《牛虻》可不能说成是黄书。。”
谢惠敏的两撇眉毛险些飞出脑门,她瞪圆了双眼望着张老师,激烈地质
问说:“怎么?不是黄书?!这号书不是黄书什么是黄书?”在谢惠敏的心
目中,早已形成一种铁的逻辑,那就是凡不是书店出售的、图书馆外借的书,
全是黑书、黄书。这实在也不能怪她。她开始接触图书的这些年,恰好是“四
人帮”搞法西斯文化专制主义最凶的几年。可爱而又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