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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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6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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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这么掀腾!你快给我走!”

曹大年道:“妹妹你听我一句话。别说你现在心里不舒坦,有个娘家走
动着,多少好些,就是你有了出头之日了,姜家是个大族,长辈动不动就拿
大帽子压人,平辈小辈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哪一个是好惹的?替你打算,也
得要个帮手。将来你用得着你哥哥你侄儿的时候多着呢。”七巧啐了一声道:
“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霉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
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
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大年涨红了脸冷笑道:“等钱到了你手里,
你再防着你哥哥分你的,也还不迟。”七巧道:“你既然知道钱还没到我手
里,你来缠我做什么?”大年道:“远迢迢赶来看你,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走!我们这就走!凭良心说,我就用你两个钱,也是该的。当初我若贪图财
礼,问姜家多要几百两银子,把你卖给他们做姨太太,也就卖了。”七巧道:
“奶奶不胜似姨奶奶吗?长线放远鹞,指望大着呢!”大年待要回嘴,他媳
妇拦住他道:“你就少说一句罢!以后还有见面的日子呢。将来姑奶奶想到
你的时候,才知道她就只这一个亲哥哥了!”大年督促他媳妇整理了提篮盒,
拎起就待走。七巧道:“我希罕你?等我有了钱了,我不愁你不来,只愁打
发你不开!”嘴里虽然硬着,煞不住那呜咽的声音,一声响似一声,憋了一
上午的满腔幽恨,借着这因由尽情发泄了出来。

她嫂子见她分明有些留恋之意,便做好做歹劝住了她哥哥,一面半搀半
拥把她引到花梨炕上坐下了,百般譬解,七巧渐渐收了泪。兄妹姑嫂叙了些
家常。北方情形还算平靖,曹家的麻油铺还照常营业着。大年夫妇此番到上
海来,却是因为他家没过门的女婿在人家当账房,光复的时候恰巧在湖北,
后来辗转跟主人到上海来了。因此大年亲自送了女儿来完婚,顺便探望妹子。
大年问候了姜家阖宅上下,又要参见老太太,七巧道:“不见也罢了,我正
跟她怄气呢。”大年夫妇都吃了一惊,七巧道:“怎么不淘气呢?一家子都
往我头上踩,我要是好欺负的,早给作践死了,饶是这么着,还气得我七病
八痛的!”她嫂子道:“姑娘近来还抽烟不抽?倒是鸦片烟,平肝导气,比
什么药都强,姑娘自己千万保重,我们又不在跟前,谁是个知疼着热的人?”

七巧翻箱子取出几件新款尺头送与她嫂子,又是一副四两重的金镯子,
一对披霞莲蓬簪,一床丝棉被胎,侄女们每人一只金挖耳,侄儿们或是一只
金锞子,或是一顶貂皮暖帽,另送了她哥哥一只珐琅金蝉打簧表,她哥嫂道
谢不迭。七巧道:“你们来得不巧,若是在北京,我们正要上路的时候,带
不了的东西,分了几箱给丫头老妈子,白便宜了他们。”说得她哥嫂讪讪的。
临行的时候,她嫂子道:“忙完了闺女,再来瞧姑奶奶。”七巧笑道:“不
来也罢了,我应酬不起!”

大年夫妇出了姜家的门,她嫂子便道:“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
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就连后来我们去瞧她,虽是比
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似如今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
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七巧立在房里,抱着胳膊看小双祥云两个丫头把箱子抬回原处,一只一
只叠了上去。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
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
的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
斤四两。有时她也上街买菜,蓝夏布衫裤,镜面乌绫镶滚。隔着密密层层的
一排吊着猪肉的铜钩,她看见肉铺里的朝禄。朝禄赶着她叫曹大姑娘。难得
叫声巧姐儿,她就一巴掌打在钩子背上,无数的空钩子荡过去锥他的眼睛,
朝禄从钩子上摘下尺来宽的一片生猪油,重重的向肉案一抛,一阵温风直扑
到她脸上,腻滞的死去的肉体的气味。。她皱紧了眉毛。床上睡着的她的丈
夫,那没有生命的肉体。。

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
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
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
竹帘子已经退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
年。


去年她戴了丈夫的孝,今年婆婆又过世了。现在正式挽了叔公九老太爷
出来为他们分家。今天是她嫁到姜家来之后一切幻想的集中点。这些年了,
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这以后就不同了。七巧穿着
白香云纱衫,黑裙子,然而她脸上像抹了胭脂似的,从那揉红了的眼圈儿到
烧热的颧骨。她抬起手来试了一拭脸,脸上烫,身子却冷得打颤。她叫祥云
倒了杯茶来。(小双早已嫁了,祥云也配了个小厮。)茶给喝了下去,沉重
地往腔子里流,一颗心便在热茶里扑通扑通跳。她背向着镜子坐下了,问祥
云道:“九老太爷来了这一下午,就在堂屋里跟马师爷查账?”祥云应了一
声是。七巧又道:“大爷大奶奶三爷三奶奶都不在跟前?”祥云又应了一声
是。七巧道:“还到谁的屋里去过?”祥云道:“就到哥儿们的书房里兜了
一兜。”七巧道:“好在咱们白哥儿的书倒不怕他查考。。今年这孩子就吃
亏在他爸爸他奶奶接连着出了事,他若还有心念书,他也不是人养的!”她
把茶吃完了,吩咐祥云下去看看堂屋里大房三房的人可都齐了,免得自己去
早了,显得性急,被人耻笑。恰巧大房里也差了一个丫头出来探看,和祥云
打了个照面。

七巧终于款款下楼来了。当屋里临时布置了一张镜面乌木大餐台,九老
太爷独当一面坐了,面前乱堆着青布面,梅红签的账簿,又搁着一只瓜棱茶
碗。四周除了马师爷之外,又有特地邀请的“公亲”,近于陪审员的性质。
各房只派了一个男子作代表,大房是大爷,二房二爷没了,是二奶奶,三房
是三爷。季泽很知道这总清算的日子于他没有什么好处,因此他到得最迟。
然而来既来了,他决不愿意露出焦灼懊丧的神气,腮帮子上依旧是他那点丰
肥的,红色的笑。眼睛里依旧是他那点潇洒的不耐烦。

九老太爷咳嗽了一声,把姜家的经济状况约略报告了一遍,又翻着账簿
子读出重要的田地房产的所在与按年的收入。七巧两手紧紧扣在肚子上,身
子向前倾着,努力向她自己解释他的每一句话,与她往日调查所得一一印证。
青岛的房子,天津的房子,原籍的地,北京城外的地,上海的房子。。三爷
在公账上拖欠过巨,他的一部分遗产被抵消了之后,还净欠六万,然而大房
二房也只得就此算了,因为他是一无所有的人。他所仅有的那一幢花园洋房,
他为一个姨太太买的,也已经抵押了出去。其余只有老太太陪嫁过来的首饰,
由兄弟三人均分,季泽的那一份也不便充公,因为是母亲留下的一点纪念。
七巧突然叫了起来道:“九老太爷,那我们太吃亏了!”

堂屋里本就肃静无声,现在这肃静却是沙沙有声,直锯进耳朵里去,像
电影配音机器损坏之后的锈轧。九老太爷睁了眼望着她道:“怎么?你连他
娘丢下的几件首饰也舍不得给他?”七巧道:“亲兄弟,明算账,大哥大嫂
不言语,我可不能不老着脸开口说句话。我须比不得大哥大嫂——我们死掉
了那个若是有能耐出去做两任官,手头活便些,我也乐得放大方些,哪怕把
从前的旧账一笔勾销呢?可怜我们那一个病病哼哼一辈子,何尝有过一文半
文进账,丢下我们孤儿寡妇,就指着这两个死钱过活。我是个没脚蟹,长白
还不满十四岁,往后苦日子有得过呢!”说着,流下泪来。九老太爷道:“依
你便怎样?”七巧呜咽道:“哪儿由得我出主意呢?只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
主!”季泽冷着脸只不做声,满屋子的人都觉不便开口。九老太爷按捺不住
一肚子的火,哼了一声道:“我倒想替你出主意呢,只怕你不爱听!二房里
有田地没人照管,三房里有人没有地,我待要叫三爷替你照管,你多少贴他
些,又怕你不要他!”七巧冷笑道:“我倒想依你呢,只怕死掉的那个不依!


来人哪!祥云你把白哥儿给我找来!长白,你爹好苦呀!一下地就是一身的
病,为人一场,一天舒坦日子也没过着,临了丢下你这点骨血,人家还看不
得你,千方百计图谋你的东西!长白谁叫你爹拖着一身病,活着人家欺负他,
死了人家欺负他的孤儿寡妇!我还不打紧,我还能活个几十年么?至多我到
老太太灵前把话说明白了,把这条命跟人拼了。长白你可是年纪小着呢,就
是喝西北风你也得活下去呀!”九老太爷气得把桌子一拍道:“我不管了!
是你们求爹爹拜奶奶邀了我来的,你道我喜欢自找麻烦么?”站起来一脚踢
翻了椅子,也不等人搀扶,一阵风走得无影无踪。众人面面相觑,一个个悄
没声儿溜走了。惟有那马师爷忙着拾掇账簿子,落后了一步,看看屋里人全
走光了,单剩下二奶奶一个人坐在那里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无其事地
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
二太太!”七巧只顾把袖子遮住脸,马师爷又不便把她的手拿开,急得把瓜
皮帽摘下来扇着汗。

维持了几天的僵局,到底还是无声无息照原定计划分了家。孤儿寡妇还
是被欺负了。

七巧带着儿子长白,女儿长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
来往。隔了几个月,姜季泽忽然上门来了。老妈子通报上来,七巧怀着鬼胎,
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么手段对付。可是兵来将挡,她凭
什么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特地系上一条玄色铁线纱裙,走
下楼来。季泽却是满面春风的站起来问二嫂好,又问白哥儿可是在书房里,
安姐儿的湿气可大好了,七巧心里便疑惑他是来借钱的,加意防备着,坐下
笑道:“三弟你近来又发福了。”季泽笑道:“看我像一点儿心事没有的人。”
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吗!你一向就是无牵无挂的。”季泽笑道:“等
我把房子卖了,我还要无牵无挂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
你还要卖?”季泽道:“当初造它的时候,很费了点心思,有许多装置都是
自己心爱的,当然不愿意脱手。后来你是知道的,那边地皮值钱了,前年把
它翻造了巷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实在嫌麻烦,
索性打算卖了它,图个清静。”七巧暗地里说道:“口气好大!我是知道你
的底细的,你在我跟前充什么阔大爷!”

虽然他不向她哭穷,但凡谈到银钱交易,她总觉得有点危险,便岔了开
去道:“三妹妹好么?腰子病近来发过没有?”季泽笑道:“我也有许久没
见过她的面了。”七巧道:“这是什么话?你们吵了嘴么?”季泽笑道:“这
些时我们倒也没吵过嘴。不得已在一起说两句话,也是难得的,也没那闲情
逸致吵嘴。”七巧道:“何至于这样?我就不相信!”季泽两肘撑在藤椅的
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凉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声。七巧
笑道:“没有别的,要不就是你在外头玩得太厉害了。自己做错了事,还唉
声叹气的仿佛谁害了你似的。你们姜家就没有一个好人!”说着,举起白团
扇,作势要打。季泽把那交叉着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两只大拇指按在嘴唇
上,两只食指缓缓抚摸着鼻梁,露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来。那眼珠却是水仙
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没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季泽的眼睛里突然冒出一点笑泡儿,道:“你
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气道:“我真打!”抬
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将起来。季泽带笑将肩
膀耸了一耸,凑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罢!害得我浑身骨头痒痒着,


不得劲儿!”七巧把扇子向背后一藏,越发笑得格格的。

季泽把椅子换了个方向,面朝墙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双手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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