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祖父话说得很妙。祖父到后发问道:
“翠翠,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搞那虎耳草,若当真有谁来在对
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怎么样?”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
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这不公平吧。”
“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
“照理说:炒菜要人吃,唱歌要人听。可是人家为你唱,是要你懂他歌
里的意思!”
“爷爷,懂歌里什么意思?”
“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不懂那点心事,不是同听竹雀唱歌
一样了吗?”
“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
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且笑着:“翠翠,你人乖,爷爷笨得
很,话也不说得温柔,莫生气。我信口开河,说个笑话给你听。你应当当笑
话听。河街天保大老走车路,请保山来提亲,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你那神
气不愿意,是不是?可是,假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走马路,为你来唱歌,
向你求婚,你将怎么说?”
翠翠吃了一惊,低下头去。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又不清楚这
笑话是谁诌的。
祖父说:“你告诉我,愿意哪一个?”
翠翠便微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
“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翠翠站起身了。
“我说的若是真话呢?”
“爷爷你真是个。。”翠翠说着走出去了。
祖父说:“我说的是笑话,你生我的气吗?”
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走近门限边时,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
“爷爷看天上的月亮,那么大!”说着,出了屋外,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
中站定。站了一忽儿,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
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石上去,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祖父就说:
“翠翠,莫坐热石头,免得生坐板疮。”
但自己用手摸摸后,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
月光极其柔和,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隔溪
应和,实在太美丽了。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耳朵又不聋,祖父的
话说得极分明,一个兄弟走马路,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算是怎么回事?
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歌声,沉默了许久。
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久之,对溪除
了一片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翠翠走回家里去,在房门边摸着了那
个芦管,拿出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觉吹得不好,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老
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嘴边,吹了个长长的曲子,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
翠翠依傍祖父坐着,问祖父:
“爷爷,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
“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可又像是个最
不快乐的人作的,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
“爷爷,你不快乐了吗?生我的气了吗?”
“我不生你的气。你在我身边,我很快乐。”
“我万一跑了呢?”
“你不会离开爷爷的。”
“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
“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
翠翠嗤的笑了。“凤滩、茨滩不为凶,下面还有绕鸡笼;绕鸡笼也容易
下,青浪滩浪如屋大。爷爷,你渡船也能下凤滩、茨滩、青浪滩吗?那些地
方的水,你不说过像疯子吗?”
祖父说:“翠翠,我到那时可真像疯子,还怕大水大浪?”
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就说:“爷爷,我一定不走。可是,你会
不会走?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
祖父不作声了,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
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
子,心想:“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又想起
白日在河街上同大老谈话的经过,想起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想起二老,
想起一大堆事情,心中有点儿乱。
翠翠忽然说:“爷爷,你唱个歌给我听听,好不好?”
祖父唱了十个歌,翠翠傍在祖父身边,闭着眼睛听下去,等到祖父不作
声时,翠翠自言自话说:“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
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
十六
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十五过去了,十六也过去了,
到了十七,老船夫忍不住了,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轻小伙子,到城门边
正预备入河街时,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
出城,一见老船夫,就拉住了他:
“伯伯,我正有事情告你,碰巧你就来城里!”
“什么事?”
“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
坏了。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
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
息。他故作从容的说:
“天保大老淹坏了吗?从不听说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
“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我赞成你的卓见,不让
那小子走车路十分顺手。”
从马兵言语上,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老
船夫却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他惨惨的说:
“我有什么卓见可言?这是天意!一切都有天意。。”老船夫说时心中
充满了感情。
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于是匆
匆赶到河街上去。到了顺顺家门前,正有人烧纸钱,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
走近去听听,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
船夫时,大家便把话语转了方向,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老船夫心
中很不安,正想找一个比较要好的水手谈谈。
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样子沉沉的,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正似
乎为不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一见到老船夫就说:
“老伯伯,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天保大老已经坏了,你知道了
吧?”
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把手搓着,“怎么的,这是真事!是昨天,是
前天?”
另一个像是赶路同来报信的,插嘴说道:“十六中上,船搁到石包子上,
船头进了水,大老想把篙撇着,人就弹到水中去了。”
老船夫说:“你眼见他下水吗?”
“我还与他同时下水!”
“他说什么?”
“什么都来不及说!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
老船夫把头摇摇,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船总顺顺像知道他心中
不安处,就说:“伯伯,一切是天,算了吧。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
酒,你拿一点去喝罢。”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筒酒,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
交给了老船夫。
老船夫把酒拿走,到了河街后,低头向河码头走去,到河边天保大前天
上船处去看看。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
老船夫就走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两人喝了点酒后,兴致似乎皆
好些了,老船夫就告给杨马兵,十四夜里二老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
那马兵听到后便说:
“伯伯,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
话没说完,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这年轻人正像要远行的样子,一
见了老船夫就回头走去。杨马兵就喊他说:“二老,二老,你来,有话同你
说呀!”
二老站定了,很不高兴神气,问马兵“有什么话说”。马兵望望老船夫,
就向二老说:“你来,有话说!”
“什么话?”
“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
那黑脸宽肩膊,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勉强笑着,到了柳荫下时,
老船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二老,听人说
那碾坊将来是归你的!归了你,派我来守碾子,行不行?”
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便不作声。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
便说:“二老,你怎么的,预备下去吗?”那年轻人把头点点,不再说什么,
就走开了。
老船夫讨了个没趣,很懊恼的赶回碧溪岨去,到了渡船上时,就装作把
事情看得极随便似的,告给翠翠。
“翠翠,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运气不好,
掉到茨滩淹坏了。”
翠翠因为听不懂,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像全不在意。祖父又说:
“翠翠,这是真事。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还说我早不答应亲
事,极有见识!”
翠翠瞥了祖父一眼,见他眼睛红红的,知道他喝了酒,且有了点事情不
高兴,心中想:“谁撩你生气?”船到家边时,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
去,翠翠守船,半天不闻祖父声息,赶回家去看看,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
草鞋耳子。
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就蹲到他身前去。
“爷爷,你怎么的?”
“天保当真死了!二老生了我们的气,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是我们
分派的!”
有人在溪边大声喊渡船过渡,祖父匆匆出去了。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
上,心中极乱,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就哭起来了。
十七
祖父似乎生谁的气,脸上笑容减少了,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翠
翠像知道祖父已不很疼她,但又像不明白它的原因。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
日子一过去,也就好了。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一切依旧,惟对于生活,却
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看不见的缺口,始终无法填补起来。祖父过河街去仍然
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但很明显的事,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
原因。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里,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毫无
结果,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返回茶峒来了。过不久,他又过川东去办货,
过渡时见到老船夫。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好像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
就同他说话。
“二老,大六月日头毒人,你又上川东去,不怕辛苦?”
“要饭吃,头上是火也得上路!”
“要吃饭!二老家还少饭吃!”
“有饭吃,爹爹说年轻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作事!”
“你爹爹好吗?”
“吃得做得,有什么不好。”
“你哥哥坏了,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像萎悴多了!”
二老听到这句话,不作声了,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他似乎想
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心中十分惆怅。
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轻人一眼,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
“二老,我家翠翠说,五月里有天晚上,做了个梦。。”说时他又望望
二老,见二老并不惊讶,也不厌烦,于是又接着说,“她梦得古怪,说在梦
中被一个人的歌声浮起来,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
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心中想到“老头子倒会做作”。这
点意思在那个苦笑上,仿佛同样泄露出来,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老船夫就
说:“二老,你不信吗?”
那年轻人说:“我怎么不相信?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
歌!”
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口中结结巴巴的说:“这是真
的。。这是假的。。”
“怎么不是真的?天保大老的死,难道不是真的!”
“可是,可是。。”
老船夫的做作处,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
段事情时,方法上就有了错处,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
情形好好说出来,船已到了岸边。二老一跃上了岸,就想走去。老船夫在船
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子说:
“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
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
那年轻人虽站定了,口中却轻轻的说:“得了够了,不要说了。”
老船夫说:“二老,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这是杨马兵说的,不
是真的吧?”
那年轻人说:“要渡船又怎样?”
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
翠翠,要她下溪边来。可是,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还是到别处去
了,许久还不见到翠翠的影子,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二老等了一会,
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一句话不说,便微笑着,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
货物的脚夫走去了。
过了碧溪岨小山,两人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