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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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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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年以前了,养下了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
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了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再养过第二个。在
她的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的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
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
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时苦,一时甜上
心头,一时又盐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的希望也向她说出来
了。她的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妇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

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的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


罢了。她坐在一口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

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到橱子的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到床的前面,秀才也跟到床旁边,带
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的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的丈夫了。”声
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的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的孩子的,是
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哈地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的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
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像在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的怨恨,仿佛又是为她
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
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的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
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的哭声有时竟在她的耳朵边响,梦
中,她也几次的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
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
是她的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
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
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的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
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的老骨头是多少重!”像这样的话,
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
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应该让开一些,但这
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旁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
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的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
杂务都堆积在她的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
的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的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
接着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
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的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
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
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哪里去找呢?秀
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的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
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到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
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
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
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
来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的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

你也知道这两句话的意思么?这是人生的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
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的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的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的受孕也
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的不会还债了。有
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
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的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
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的也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
的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都摆出来了;以
前在她自己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癞狗一样,肚
子里有着一肚皮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的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
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
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
十个月的孕的,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王的簿里’,
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虾蟆呢?也等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
才可在我的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
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
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
发起抖来。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的头发,狠
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
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
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的皮肤上过,所以今
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的那端,她的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
浮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次真能养出一个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
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他的大妻的喋喋的讥笑的声音,他
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的胸腔,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
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

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
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的最高
潮,屋里的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的心更是异常的紧张,他在天井上不
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得背诵那么的念去—“戊辰”,“甲
戌”,“建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地说着。有时他的焦急的眼光向一间
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的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
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的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


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的声音是很重地在
房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眼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
思吃晚饭,在平淡的晚餐席上,秀才的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

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的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位少

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的鼻子好,有的称赞
婴儿的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的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的母亲,也比以前
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正和老祖母那么的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的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
据老妇人的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
是“寿”字,或与“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
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
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的意思:以为在这个
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的老而得子的蕴义,所以竟不容易
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
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的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
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的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

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

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呀!
而且《书经》里没有载着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一通婴儿的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

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觉得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的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罢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她的母亲了。
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的母亲,

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地抓住了他的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
但不喜欢父亲;秀才的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
但在婴儿的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
执住他的母亲愈紧,而他的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的口子咬住
了冬天的尾巴;而夏天的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的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
子的母亲的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的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
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的大妻的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的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

着笑脸的: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的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者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

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的生活便变做在秀才的
家里的佣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
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
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的病一定在三五
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的第二个丈夫,
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的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的起幻
想,秋宝睡在她的怀里,含着她的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的
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
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
注视着她。这样,她也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罢,他简直探子一
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
眼前的事实来支配他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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