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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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国文学名作导读(上册)-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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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红起脸来,以为他们是在那里讲他。他同他同学中间的距离,一天一天的


远背起来。他的同学都以为他是爱孤独的人,所以谁也不敢来近他的身。

有一天放课之后,他挟了书包,回到他的旅馆里来,有三个日本学生和
他同路的。将要到他寄寓的旅馆的时候,前面忽然来了两个穿红裙的女学生。
在这一区市外的地方,从没有女学生看见的,所以他一看见了这两个女子,
呼吸就紧缩起来。他们四个人同那两个女子擦过的时候,他的三个日本人的
同学都问她们说:

“你们上哪儿去了?”
那两个女学生就作起娇声来回答说:
“不知道!”
“不知道!”
那三个日本学生都高笑起来,好像是很得意的样子:只有他一个人似乎


是他自家同她们讲了话似的,匆匆跑回旅馆里来。进了他自家的房,把书包
用力的向席上一丢,他就在席上躺下了。——日本室内都铺的席子,坐也席
地而坐,睡也睡在席上的。——他的胸前还在那里乱跳,用了一只手枕着头,
一只手按着胸口,他便自嘲自骂的说:

“You coward fellow, you are too coward!。。 
“你既然怕羞,何以又要后悔?
“既要后悔,何以当时你又没有那样的胆量?不同她们去讲一句话。
“Oh,coward,coward!”。。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两个女学生的眼波来了。
那两双活泼泼的眼睛!
那两只眼睛里,确有惊喜的意思含在里头。然而再仔细想了一想,他又

忽然叫起来说:

“呆人呆人!她们虽有意思,与你有什么相干!她们所送的秋波,不是
单送给那三个日本人的么?唉!唉!她们已经知道了,已经知道我是支那人
了,否则他们何以不来看我一眼呢!复仇复仇,我总要复他们的仇。”

说到这里,他那火热的颊上忽然滚了几颗冰冷的眼泪下来。他是伤心到
极点了。这一天晚上,他记的日记说:
“我何苦要到日本来,我何苦要求学问。既然到了日本,那自然不得不被他们日本
人轻侮的。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富强起来,我不能再隐忍过去了。
“故乡岂不有明媚的山河,故乡岂不有如花的美女?我何苦要到这东海的岛国里
来!

“到日本来倒也罢了,我何苦又要进这该死的高等学校。他们留了五个月学回去的
人,岂不在那里享荣华安乐么?这五六年的岁月,教我怎么能捱得过去。受尽了千辛万苦,积
了十数年的学识,我回国去,难道定能比他们来胡闹的留学生更强么?

“人生百岁,年少的时候,只有七八年的光景,这最纯最美的七八年,我就不得不

在这无情的岛国里虚度过去,可怜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
“槁木的二十一岁!
“死灰的二十一岁!
“我真还不如变了矿物质的好,我大约没有开花的日子了。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

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
“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的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的。

“我所要求的就是异性的爱情!

“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

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她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他的故乡,是富春江上的一个小市,去杭州水程不过八九十里。这一条
江水,发源安徽,贯流全浙,江形曲折,风景常新,唐朝有一个诗人赞这条
江水说“一川如画”。他十四岁的时候,请了一位先生写了这四个字,贴在
他的书斋里,因为他的书斋的小窗,是朝着江面的。虽则这书斋结构不大,
然而风雨晦明,春秋朝夕的风景,也还抵得过滕王高阁。在这小小的书斋里
过了十几个春秋,他才跟了他的哥哥到日本来留学。

他三岁的时候就丧了父亲,那时候他家里困苦得不堪。好容易他长兄在
日本W 大学卒了业,回到北京,考了一个进士,分发在法部当差,不上两年,
武昌的革命起来了。那时候他已在县立小学堂卒了业,正在那里换来换去的
换中学堂。他家里的人都怪他无恒性,说他的心思太活;然而依他自己讲来,
他以为他一个人同别的学生不同,不能按部就班的同他们同在一处求学的。
所以他进了K 府中学之后,不上半年又忽然转到H 府中学来;在H 府中学住
了三个月,革命就起来了。H 府中学停学之后,他依旧只能回到他那小小的
书斋里来。第二年的春天,正是他十七岁的时候,他就进了H 大学的预科。
这大学是在杭州城外,本来是美国长老会捐钱创办的,所以学校里浸润了一
种专制的弊风,学生的自由,几乎被缩服得同针眼儿一般的小。礼拜三的晚
上有什么祈祷会,礼拜日非但不准出去游玩,并且在家里看别的书也不准的,
除了唱赞美诗祈祷之外,只许看新旧约书。每天早晨从九点钟到九点二十分,
定要去做礼拜,不去做礼拜,就要扣分数记过。他虽然非常爱那学校近傍的
山水景物,然而他的心里,总有些反抗的意思,因为他是一个爱自由的人,
对那些迷信的管束,怎么也不甘心服从的。住不上半年,那大学里的厨子,
托了校长的势,竟打起学生来。学生中间有几个不服的,便去告诉校长,校
长反说学生不是。他看看这些情形,实在是太无道理了,就立刻去告了退,
仍复回家,到那小小的书斋里去。那时候已经是六月初了。

在家里住了三个多月,秋风吹到富春江上,两岸的绿树,就快凋落的时
候,他又坐了帆船,下富春江,上杭州去。却好那时候石牌楼的W 中学正在
那里招插班生,他进去见了校长M 氏,把他的经历说给了M 氏夫妻听,M 氏
就许他插入最高的班里去。这W 中学原来也是一个教会学校,校长M 氏,也
是一个糊涂的美国宣教师;他看看这学校的内容倒比H 大学不如了。与一位
很卑鄙的教务长——原来这一位先生就是H 大学的卒业生,——闹了一场,
第二年的春天,他就出来了。出了W 中学,他看看杭州的学校,都不能如他
的意,所以他就打算不再进别的学校去。

正是这个时候,他的长兄也在北京被人排斥了。原来他的长兄为人正直
得很,在部里办事,铁面无私,并且比一般部内的人物又多了一些学识,所
以部内上下,都忌惮他:有一天某次长的私人,来问他要一个位置,他执意
不肯,因此次长就同他闹起意见来,过了几天他就辞了部里的职,改到司法
界去做司法官去了。他的二兄那时候正在绍兴军队里作军官,这一位二兄军
人习气颇深,挥金如土,专喜结交侠少。他们弟兄三人,到这时候都不能如
意之所为,所以那一小市镇里的闲人都说他们的风水破了。


他回家之后,便镇日镇夜的蛰居在他那小小的书斋里。他父祖及他长兄
所藏的书籍,就作了他的良师益友。他的日记上面,一天一天的记起诗来。
有时候他也用了华丽的文章做起小说来;小说里就把他自己当作了一个多情
的勇士,把他邻近的一家寡妇的两个女儿,当作了贵族的苗裔,把他故乡的
风物,全编作了田园的清景;有兴的时候,他还把他自家的小说,用单纯的
外国文翻译起来;他的幻想,愈演愈大了,他的忧郁病的根苗,大约也就在
这时候培养成功的。

在家里住了半年,到了七月中旬,他接到他长兄的来信说:

“院内近有派予赴日本考察司法事务之意,予已许院长以东行,大约此事不日可见

命令。渡日之先,拟返里小住。三弟居家,断非上策,此次当偕伊赴日本也。”

他接到了这一封信之后,心中日日盼他长兄南来,到了九月下旬,他的
兄嫂才自北京到家。住了一月,他就同他的长兄长嫂同到日本去了。

到了日本之后,他的Dreams of the romantic age 尚未醒悟,模模糊糊
的过了半载,他就考入了东京第一高等学校里去了。这正是他十九岁的秋天。

第一高等学校将开学的时候,他的长兄接到了院长的命令,要他回去。
他的长兄便把他寄托在一家日本人的家里,几天之后,他的长兄长嫂和他的
新生的侄女儿就回国去了。

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里有一班预备班,是为中国学生特设的。在这预科
里预备一年,卒业之后,才能入各地高等学校的正科,与日本学生同学。他
考入预科的时候,本来填的是文科,后来将在预科卒业的时候,他的长兄定
要他改到医科去,他当时亦没有什么主见,就听了他长兄的话把文科改了。

预科卒业之后,他听说N 市的高等学校是最新的,并且N 市是日本产美
人的地方,所以他就要求到N 市的高等学校去。

他的二十岁的八月二十九日的晚上,他一个人从东京的中央车站乘了夜
行车到N 市去。

那一天大约刚是旧历的初三四的样子,同天鹅绒似的又蓝又紫的天空
里,洒满了一天星斗。半痕新月,斜挂在西天角上,却似仙女的蛾眉,未加
翠黛的样子。他一个人靠着了三等车的车窗,默默的在那里数窗外人家的灯
火。火车在暗黑的夜气中间,一程一程的进去,那大都市的星星灯火,也一
点一点的朦胧起来,他的胸中忽然生了万千哀感,他的眼睛里就忽然觉得热
起来了。

“Sentimental,too sentimental!”


这样的叫了一声,把眼睛揩了一下,他反而自家笑起自家来。

“你也没有情人留在东京,你也没有弟兄知己住在东京,你的眼泪究竟
是为谁洒的呀!或者是对于你过去的生活的伤感,或者是对你二年间的生活
的余情,然而你平时不是说不爱东京的么?

“唉,一年人住岂无情。”

“黄莺住久浑相识,欲别频啼四五声!”

胡思乱想的寻思了一会,他又忽然想到初次赴新大陆去的清教徒的身上
去。

“那些十字架下的流人,离开他故乡海岸的时候,大约也是悲壮淋漓,
同我一样的。”

火车过了横滨,他的感情方才渐渐儿的平静起来。呆呆的坐了一忽,他


就取了一张明信片出来,垫在海涅Heine 的诗集上,用铅笔写了一首诗寄他

东京的朋友。娥眉月上柳梢初,又向天涯别故居。四壁旗亭争赌酒,

街灯火远随车。乱离年少无多泪,行李家贫只旧书。夜后芦
根秋水长,凭君南浦觅双鱼。
在朦胧的电灯光里,静悄悄的坐了一会,他又把海涅的诗集翻开来看了。
“Lebet wohl, ihr glatten Saele,。。 
Glatte Herren, glatte Frauen!。。 
Auf die Berge will ich steigen,。。 
Lachend auf euch niederschauen!”。。 
Aus Heines, Buch der Lieder。 
“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
你看那隐隐的青山,我欲乘风飞去;
且住且住,
我将从那绝顶的高峰,笑看你终归何处。”
单调的轮声,一声声连连续续的飞到他的耳膜上来,不上三十分钟他竟

被这催眠的车轮声引诱到梦幻的仙境里去了。

早晨五点钟的时候,天空渐渐的明亮起来。在车窗里向外一望,他只见
一线青天还被夜色包住在那里。探头出去一看,一层薄雾,笼罩着一幅天然
的画图,他心里想了一想:

“原来今天又是清秋的好天气,我的福分可真算不薄了。”
过了一个钟头,火车就到了N 市的停车场。
下了火车,在车站上遇见了一个日本学生,他看看那学生的制帽上也有

两条白线,便知道他也是高等学校的学生。他走上前去,对那学生脱了一脱

帽,问他说:
“第X 高等学校是在什么地方的?”
那学生回答说:“我们一路去吧。”
他就跟了那学生跑出火车站来,在火车站的前头,乘了电车。
早晨还早得很,N 市的店家都还未曾起来。他同那日本学生坐了电车,

经过了几条冷清的街巷,就在鹤午公园前面下了车。他问那日本学生说:“学

校还远得很么?”
“还有二里多路。”
穿过了公园,走到稻田中间的细路上的时候,他看看太阳已经起来了。

稻上的露滴,还同明珠似的挂在那里。前面有一丛树林,树林阴里,疏疏落
落的看得见几椽农舍。有两三条烟囱筒子,突出在农舍的上面,隐隐约约的
浮在清晨的空气里。一缕两缕的青烟,同炉香似的在那里浮动,他知道农家
已在那里炊早饭了。

在学校近边的一家旅馆去一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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