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风雨独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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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耀--风雨独立路-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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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更没有飞机保护他们的重要设施。日本飞机可以随心所欲地轰炸英军的机场和击毁停在地面的英国飞机。英国军队士气低落,被迫弃甲而逃。他们在迅速往新加坡撤退之前,只有在吡叻士林河和柔佛麻坡两个地方坚守过阵地,并设法守住防线。日军仅围困新加坡两个星期,英军便全面投降了。
  我这一代人亲眼看过日本兵的本色,不会忘记他们在作战时对死亡所抱的近乎毫无人性的态度。他们不怕牺牲,是可怕对手。他们只需少许食物便能过活。他们挂在腰间的铁盒里只藏着些白米,加上一些大豆和咸鱼。在日本占领期间,我们经常看到日本兵在空地上进行劈刺操练。他们猛刺用麻袋制成的人形靶时所发出的呐喊声,令人听了毛骨悚然。我深信如果英军反攻,从马来亚一路打到新加坡来时,一定会蒙受惨重的伤亡。
  他们并不是小丑
  日本军官的样子很滑稽。他们的腿很短,有些还是弓形腿,但却穿起高及膝盖的皮靴;走路时,拖着脚,仿佛穿拖鞋一般,跟德国军官走路时高视阔步,气宇轩昂,完全两样。他们在孩提时期便穿拖鞋走路,从此决定了他们终生走路的样子。叫人更觉得滑稽的是,他们所佩带的武士剑,跟自己的身高比起来显得太长,所以尽管佩剑有皮索跟腰带紧扣.他们还得用左手把剑握住,以免拖在地上。起初他们的样子看来很好笑,几个月后,我对他们的看法就不同了。他们并不是小丑,而是杰出军人。他们的体型跟欧洲人不同,军服和武器采自西方,但是他们的作战素质却不容置疑。他们作战时的凶猛,消除了我和朋友们先人为主的印象。以为他们是属于比人矮半截的民族,只会玩军队游戏罢了。经过仔细观察之后,我敢肯定,单在战斗精神方面,他们无疑是世界上最杰出的士兵之一。而他们对敌人也无疑是暴虐和凶残的。
  对于原子弹是否需要投在广岛和长崎的问题,我丝毫没有矛盾的心理。如果没有它们,新马数十万平民和日本本士的数百万人民,恐怕会死于战火。
  什么东西促使日本人变成这样的战士呢?日本人称之为“武士道精神”或“日本精神”。我相信这是有系统地灌输天皇崇拜思想和民族优越感的结果。他们认为自己是天择的子民,有能力征服全世界。他们深信在战争中为天皇而死,灵魂将会升天并成为神明;他们的骨灰则将供奉在东京近郊的靖国神社。
  在日本占领下,日子总得过下去。起初人人都不知所措。父亲没有工作,我没有学院可以就读,三个弟弟和小妹都失学了。社会活动少之又少,我们觉得危机四伏。可是如果你认识某个当权的人,不论他是日本人,还是跟日本人有关系的台湾籍翻译员,好处可就多了。这个人可能给你一张便条,上面有他的签名和印章,证明你是一个奉公守法的市民,保证你是个品行良好的人。每当哨兵要你停下来接受检查时,这张便条就显得价值无穷。但是最安全的办法还是留在家里,避免同当局接触和发生纠纷。
  有一次我上街,步行两英里来到勿拉士巴沙路的旧书店。这些书店专门买卖学校课本。途中,我看到国泰戏院(不久前我曾在这个戏院看过一部嘲笑日本“诈”弹的喜剧电影)大门附近围着一群人。于是我走过去。原来他们正在看一个华人的头颅。头颅放在一块钉在杆子上头的小木板上,旁边有一张用华文书写的告示。我不懂华文,有个懂华文的人说,告示上写的是,任何人都不准抢劫,否则将会落得同样的下场。那个人就是因为抢劫被抓而遭砍头的。无论是谁,如果不守法,将受到同样的处置。我离开时,对日本人充满着恐惧感,但与此同时,我想如果把这个场面拍下来,将是一张极好的照片,很适合登在《生活》杂志士。这家美国周刊肯定会不借重金买下这张新旧对比的生动照片,显示在当时新加坡最现代化的建筑物前面,出现了中世纪时代的惩罚景象。可是,摄影者本身的遭遇,很可能就跟被砍头的抢劫者一样。况且我也没随身带相机。就算是有人带着相机,也不敢拿出来。
  我是在前往勿拉士巴沙路途中偶然看到这血淋淋的一幕。于是我决定学习华文,希望有一天识了字,能看懂这类告示。在新的统治者手下,我的英文知识已经没有价值了。学习华文总比学习日文好,华文至少是我自己的语文,而不是令人憎恨的征服者的语文。我买了一本蒋克秋编的《国语易解》。这是一本薄薄的只有30页的小册子,教人学习700个基本汉字,包括怎样书写,怎样构成短语。
  我囫囵吞枣地用两个星期的时间把这本书读完,然后再到书店去买第二册。后来,我买了布连拾街华文学校出版的一套四册的读本,程度比前两本高。我天天学习,而且在往后几个月里,练习写1200个到1500个字,并设法把它们的意思牢牢记住。但是,我却一直没学它们的读音。华语每一个音节都可以读成四个声调,我的读本每个字的注音都标了声调,可是,我不懂得怎样发四声,也没有人指导我。
  面对以上种种困难,我对日文的抗拒心理,逐月减少。我发现日文不光由汉字组成,它有50音表,可以写成片假名(日语字母的楷书)和平假名(日语字母的草书)。如果在往后几年中,日本人将继续留在新加坡,成为我的主人,为了避免麻烦和便于谋生,我不得不学习他们的语文。于是,1942年5月我到奎因街日本当局所办的日本语学校报名,成为第一批学生。课程为期三个月。学生的年龄和学习能力各不相同,其中有些来自中学,有些像我一样来自学院,其他都是20多岁的年轻工人。我考试及格,获颁文凭。我觉得学日文比学华文容易得多,因为它没有四声。但是在变音和文法方面,日文显得更加复杂。
  日文班毕业典礼在皇历26O2年(1942年)8月2日星期天举行。日本皇历是由日本传说中的第一个朝代建立时算起的。日本人也把所有的时钟拨快一个半小时,改为东京时间。我们朝东京日本皇宫的方向深深鞠躬,并唱日本国歌《君之代》。
  接着,神保教授上台讲话。他说:
  “日本拥有30O0年的悠久历史,日本民族世世代代、不屈不挠地努力……目前还有很多无知的人仍然仰慕英国文化。你们应该设法引导这些人,让他们熟悉日本的伟大历史,同时背弃英国文化。”
  在10月间举行的第二届毕业典礼上,军事宣传部主任大久保中佐(中校)发表的演讲,更加不含糊地肯定日本人的优越性。
  “有些人妄想英国人和美国人有一天会攻打昭南岛(新加坡),并重新占领这个地方。他们是因为无知,才产生这种妄想。你们应该知道,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的。日本绝对不会退出这个地方,也不会在这场战争中被击败。即使太阳失去光芒,昭南岛覆盖着冰雪,也改变不了”。
  日本人从来就不相信说话需要留有余地。
  这一年?月,祖父病重。就在我日文班毕业后三个星期,他便与世长辞了。他逝世前,我到勿拉士巴沙路探望过他好多次。他跟养女住在这条街上。他的境遇使我很难过。这不仅是因为他疾病缠身,而且是因为他活着看到眼前的世界怎样崩溃和瓦解:英国人和他们所代表的一切,竟然栽在日本人手中。英国海军、英国船长以及他们严明的纪律、卓越的表现和海上霸权,都被样子古怪的日本人一举摧毁。他老人家不明白为什么这样一种邋邋遢遢不起眼的民族,居然能够打败相貌堂堂的英国达官贵人。当我眼看着他陷入昏迷状态的时候,我心里想,如果他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便离开人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祖父战前在新加坡这个英国殖民地建立起来的关系如今都失去了。不过,他倒有一个日本朋友,就在他去世后几天,父亲便登门造访。日本占领时期的困苦日子,使父亲变得认真严肃。他变得更有责任感。他在日本军部找到一份工作,负责管理石油供应。在他要求下,同时也是出于对我祖父的尊敬,祖父的朋友下田给我在这个日本人当道的新世界里,安插了一份工作。
  战争爆发时,下田被英国人监禁起来,送到印度去。但是他在双方交换平民时回到新加坡,把战前的公司恢复过来。这就是下田公司。他把公司迁移到英国人留下的一个大型办事处,面对着莱佛士坊,这里正是贸易商行的黄金地带。我在下田公司担任书记,日常工作是誊写内部文件,同时负责跟其他日本公司通信联系。我学习怎样写日文书信,并用复写纸留下书信的副本。我也照皮特曼氏的英文打字指南学习英文速写打字。
  战争的持续造成纺织品不再是基本商品,货轮也很难找到。六个月之后,下田便面对纺织品供应短缺的难题。由于纺织品来源少,日本人成立了一个称为“组合”的行会,以控制纺织品的配给。这一来,下田不得不结束营业。他把职员遣散,心里头却老是愤愤不平。
  下田公司关门后,我在莱佛士坊的另一边找到一份工作。这次是在一个控制米油糖盐等粮油和调味品以及烟草、香烟的“组合”担任书记兼打字员。我的薪金是以军用票支付的。这种日本钞票印有椰树和香蕉树的图案,后来便被称为“香蕉票”②由于票面上没有编号,因此逐月贬值。我的待遇折合实物,相当于10斤(大约15磅)白米,还有糖、油和香烟,以香烟最值钱。这些配给品比日本钞票好得多。因为随着日子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这些东西货源越来越少,购买时需付的“香蕉票”就越来越多了。
  当上了编辑
  我在这个“组合”里工作了八个月左右。1943年末我在《昭南新闻》上看到日本“报道部”(即日本新闻或宣传部)刊登的一则征聘广告,要聘请几个英文编辑。当时,“报道部”设在国泰大厦。我前往应征,由一个在美国出生的日本人乔治·竹村主持面试。他长得又高又瘦,皮肤白皙,满口美国腔英语。在他手下工作的日本人都称他为Ji—oh—ji。他不穿日本军官的制服。原来他是日本军政府里的一个文官,有五颗蓝星的官阶,相当于大尉(上尉),他谈吐温和,倒是个正派人物。他对我的英语表示满意,决定聘用我。我感到高兴,总算找到一个英语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了。我的职务是处理同盟国通讯社发出的电讯,包括路透社、合众社、美联社、中央社和塔斯社的电讯。它们是用莫尔斯电码发出的,由马来族无线电操作员负责接收。
  傍晚时分,无线电信号不清晰。由于接收效果差,许多宇不是模糊不清,就是不见宇影。我必须辨认这些字,并根据上下文,把缺的宇填上,就像猜字谜一样。接着,我把各个战线发来的电报分别整理成新闻稿,然后从国泰大厦顶层送到底层,由那里的工作人员修改后送去广播。我从1943年末开始工作,到1944年底为止,前后工作了大约15个月。
  这期间,我过着颇为反常的生活。我的工作从东京时间晚上七点(新加坡时间傍晚五点半)开始,一直到天亮。无线电接收效果要到东京时间午夜12点左右才会好起来,所以从晚上七点到午夜12点的第一班,工作虽辛苦,却可以早点回家睡觉。从午夜12点到第二天早晨九点这一段时间,工作分为两班,当中有两三个小时的休息。这个时段无线电接收效果比较好,所以较少为漏字或模糊不清的字伤脑筋,可是睡觉的时间却不正常。
  然而比工作时间安排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工作时的心理影响。一连几个小时,我脑子里装满了战争的消息,而且都是对日本、德国和意大利很不利的。但是,如果我胆敢跟外人谈起,将冒天大的危险。国泰大厦底层驻有一支宪兵队,每一个在“报道部”工作的雇员在宪兵队里都有一个档案。宪兵队的任务就是确保每一个人不会泄漏消息。
  
  注:
  ①早年华族单身劳工的宿舍或集体居住的地方。“估俚”是方言“劳工”的意思,“间”是房子。
  ②在日本占领新加坡和马来亚期间,由日本军政府发行,在新马一带流通的钞票。因票面上有香蕉图案而被称为香蕉票。
  
  第六章 心惊胆颤过日子
  离职前一天,我在国泰大厦乘电梯下楼时,那位自从相识后跟我很要好的电梯管理员偷偷儿地提醒我要小心,因为我在日本宪兵队办事处的档案已经被取了出来,当局对我特别注意。我不寒而栗,心想究竟是什么事引起他们的注意呢?
  从1943年末开始,粮食越来越缺乏。日本海军在中途岛之役和珊瑚海之役中,损失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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