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婆〃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随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让我心里很讨厌。她喘着气说,必须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猪常伤人。大约跑到山腰时,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我就想,会不会岩洞里还留着一些人没走完呢?我甩脱她的手,朝发出声音的地方摸索过去,一会儿就闻见了烟草的气味,正是湖区人抽的那种烟。前方的小空地上有三个人影,正在为一件什么事争执,推让。后来他们似乎一致同意了某件事。只见矮一点的那个人举着一把刀,猛地朝另一人砍去,因为用力太过自己都扑倒在地了。接下去那个瘦子又举起标枪,从矮个子的后背往下扎去,等到那人一动不动了,他才抽出标枪,坐下来抽烟。瘦子好像在等人,他抽一会儿烟,又四处张望一下。〃麻婆〃对我耳语说,这个人是在等我去帮他的忙。我听了这话吓得立刻要跑,她就趁势抓住我的手领着我跑。我们弄出的响声被那人听到了,他立即反过身来追我们。有好几下,我觉得他马上要追上我们了,但他总是立即停住脚步,待我们跑出一段距离,他又继续追,他还将标枪投在我们前方大树的树干上,当时的情形可怕极了。
那人一直追到了村口,我听见他站在那里大喊:
〃长水!长水!你这个畜生!你把你妈妈杀死了!〃
他喊了一遍又一遍,村子里的人都出来了,我虽然看不清这些人影,但我知道他们都看得清我。我多么希望〃麻婆〃把我藏起来,但她趾高气扬地走在前面,还故意同那些人搭讪,仿佛要向这些人展览我的猥琐似的。这些人都在议论我,说我〃犯了事才逃出来的〃。〃麻婆〃则对她的邻居说,现在我已经是她的随身保镖。〃我就是看中了他的凶残。〃她说。
将我展示了一番之后,〃麻婆〃终于带我钻进了她们的小屋。我们进去的时候,她母亲正在床上呻吟。后来她撑起来,像上一次一样到窗台上去找火柴,这回倒是找到了火柴,但那火柴受了潮,划来划去的划不燃,她气得将火柴盒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接着她说:
〃我本想在灯光下好好看看他,看来不成了。你把这种人带回来,我们该怎么处置他呢?他又不是一只茶杯,可以放在桌子上。〃
〃妈妈完全可以就当没他这个人。〃
〃没这个人!莫非他在这屋里可以不占地方吗!〃
〃可以的,妈妈,可以的,我要他钻进灶屋的柴堆里去,您千万不要生他的气。您要是生他的气,我还有什么脸见人呢?〃〃麻婆〃的声音极度苦恼。
听见老婆子在唉声叹气,埋怨着,又回到她的床上去了。她似乎是有一身的病痛。〃麻婆〃悄悄地告诉我,这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这样,她母亲还算身体硬朗的呢。她又说,现在我的当务之急就是到灶屋的柴堆里躲起来,不要让妈妈听见一点响动,不然她的神经会受不了的。我问她灶屋在哪里,她说就在这里,她们只有一间屋,旁边就是灶台。我随她一路摸过去,果然摸到了灶台。我担忧地想,同在一间房里,我怎样才能做到不弄出一点响声呢?灶台边根本没有柴堆,只有一些碎砖,我记起鸡婆告诉我的话,他说这母女俩从来不开伙煮饭,成天吃白食。
〃这地方不错吧,你可以在茅柴里头美美地睡一觉了。凡事要想通,不要发牢骚。我们这村子,进得了,出不去。刚才骂你的那人才狡猾呢,他一直站在村口不进来。〃
我把那些碎砖挪开,扫出一块平地坐下来,〃麻婆〃似乎有点心软,也挤到墙角来同我一块坐在地上。虽然她对人说我是她的未婚夫,我看出来她对我没有丝毫的欲望,很显然,我根本不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但她为什么要说我正是她所喜欢的那种人呢?她坐在我旁边,双手抱着膝头,我觉得她脸上的表情一定是很严肃的。这个时候我的肚子饿起来了,我简直饿得发晕。我把这一点告诉了她,她就笑起来责怪我为什么不早说,她起身到灶台上拿了什么,然后递给我,那是一碗冷饭,还有一双筷子。她耳语般地对我说:〃慢慢吃啊,不要让妈妈听见了。〃我往口里扒着饭,拼命抑制着自己不发出响声。把饭都吃完了我才想起,〃麻婆〃今天晚上不也是什么都没吃么?我轻声问她,她告诉我说是的,她什么都没吃,因为她将她自己的饭让我吃了,不过不要紧,她这样的人饿不坏的。有时她实在饿得受不住了,就到袁伯的楼上去抓两个鸡蛋充饥。可能我们耳语的声音被她妈妈听到了,她在床上烦躁起来,将一个枕头之类的东西扔下了地。我们连忙住了嘴,我在心里惊叹着老太婆听觉之灵敏。
在地上坐久了,屁股又麻又痛,我开始不安地挪动,再看看她,纹丝不动,坐得笔挺。一瞬间我又感到了自身的猥琐,并在这痛苦的猥琐里寻思着找出路。最后,我终于站起来了,我舒展了几下身体,不管不顾地往门口走去,用手轻轻拉开门。屋里立刻就刮起了狂风暴雨,那位母亲用力捶着床板,叫喊道:
〃啊!啊!这是要谋杀我呀!救命!!袁伯!袁伯!!〃
〃麻婆〃跳起来抱住她母亲,两人在床上滚做一堆。竭力要挣脱的老妇人力气之大令我惊骇,她居然将床头的栏杆都踢得拆裂了,枕头被子飞了一地。我见自己的祸闯大了更加想溜,〃麻婆〃厉声喝住了我,说我的举动是〃不想活了〃。几个回合下来,她终于将母亲制服了,两人躺在床上喘粗气。
过了好久,老婆子才打破沉默,悻悻地说:
〃就让这小坏蛋留在这里吧。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我非把你的脖子扭断不可,就像我前不久消灭那条小狼一样。〃
〃麻婆〃下了床,拉着我的手要我同她去她家猪栏,说是〃免得妈妈心烦〃。
我们在外头拐了一个弯,又上了几级石阶,进了猪栏屋。栏里的两头猪〃哼哧哼哧〃地骚动起来,她让我同她一起坐在一堆稻草上头。外面月亮已经出来了,银光闪闪的,我们坐在这个地方竟可以看见整个村子。我觉得这个地方出奇的好,心里生出再也不想离开的念头。她却坐立不安,担心着她妈妈,又说猪粪实在臭得不行,想不到她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只能到这种地方来栖身等等。
〃你没来之前,我同妈妈形影不离。〃她傲慢地说。
舒舒服服地坐在稻草里头,观赏着山村的美景,我想起了湖区的日子,想起了我自己的谜一般的家庭,并且长久以来第一次,想起了我那淹死在湖中父亲。父亲是在捕鱼时淹死的,有目击者说,当时并没有翻船,是父亲性急,非要去同他叉住的那条大鱼搏斗,跳进湖里就再没出来。他的尸体后来也没浮上来。我又回想起下午在山顶看到的那些水洼,那里原本是我的家园,一转眼就不存在了。但是现在,我一点都不伤感了,我正在沉入巨大的阴影之中,这里面有全新的,我完全不能理解的生活,我想我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勤奋好学的山里汉子的,再过好多年,我的眼睛里也会射出他们那种锐利的光,并且我也会习惯于在黑暗里辨别一切事物的。我这样一想,又感到了一种鼓舞。似乎是进村以来第一次,我同身边这个丑陋的女孩有了一些模糊的共鸣,我不知道这共鸣是什么性质的,我想慢慢总会搞清的吧。
短篇小说(二)第179节 湖藕(1)
少年的心总是在阳光中腾跃。今年夏天特别长,几乎每天都是出太阳。
吃早饭时,妈妈吩咐阿韦给坡边的苦瓜浇水,阿韦口里答应,心思不在这件事上头。阿韦洗碗的时候,妈妈上班去了,她在编织厂工作。阿韦胡乱将碗放进碗柜里,双手湿淋淋的也不抹干,就锁上门往外走。有人在坡下面等他。
那人是一位青年,一只手残废了,脸上白白净净的,他背着一个布袋,脚上穿的胶鞋。阿韦称他为〃老三〃。
〃阿韦,你不怕冷吧?〃老三问他。
〃不怕!〃
〃半夜里在外头露宿是很冷的。〃
〃那有什么!〃
阿韦跟在老三后面走时,坡上头那些宿舍里的小孩都出来了,羡慕地看着他,他们也都想出去玩,但没人带他们去。阿韦想起就在昨天,他还同他们一道在橘园里捉了一天金龟子和天牛,现在自己忽然就变得高出一个等级了。
〃你们回去吧,明天我再带你们一道去!〃他得意地挥了挥手。
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叫做〃荷叶塘〃的湖,老三说那里面水很浅,长满了野藕,吃都吃不完。老三的布袋里面还有一个布袋,说是用来给阿韦装藕的。老三有一个阿韦讨厌的习惯,就是总喜欢用他那只残废的手来摸阿韦的脸。那只手像婴儿的手一样,而且冷冰冰的,阿韦觉得害怕,但为了他给他的好处,也只好忍着。
老三是个二流子,没事就在阿韦他们的住处周围溜达,高兴起来就捡一捡废品去卖钱,大多数时间他都是饿着肚子的。小孩们都喜欢同老三玩游戏,因为他讲公道,脾气又好。大人们看见自家孩子同老三玩,往往是一顿恶骂,将小孩们吓跑,这个时候老三就讪讪地走开去。老三是在同阿韦一起捉蟋蟀时谈起去〃荷叶塘〃的事的。当时他们翻遍了很多坟头,一无所获地坐在墓碑旁休息。老三对阿韦说,他这几天不会来了,他要去做一种生意,可以赚一些钱。阿韦听了心里灰灰的,要是老三不来,他在这样的太阳天里几乎就无事可干了。老三紧接着又说,他可以同他一起去做生意,就是说去卖藕。这是个无本生意,只是要走很远的路程,要第二天才能回家。阿韦起先还有点犹豫,可是老三说:〃你要是去不了就算了。你去了就多一个人分钱,还要增加我的负担。要不我叫小正同我一块去。〃阿韦连忙表示自己一定要去,让老三走的时候来喊他。
郊区的石板小路不太好走,年久失修,坑坑洼洼,走路时眼睛必须望着地下。没走多远阿韦就听见母亲气急败坏的骂声。母亲站在编织厂的大门那里,吆喝着要阿韦去给那几棵苦瓜藤浇水。她并不跑过来,她要上班,随便离开工厂要扣钱的。阿韦满脸通红,装作没听见,低了头使劲走。为了避免让阿韦母亲看见自己,老三已经跑得离他很远了。阿韦的心情被母亲弄得忐忑不安,出门时那种高兴和自傲全都烟消云散了。待母亲的骂声听不到了,阿韦就飞跑起来,跑了一气才追上老三。
〃早知你母亲反对,我就不会带你去了。我们去的地方很危险呢。〃老三不高兴地瞟着他说。
阿韦想不通,他怎么会认为他母亲有可能同意这种事?所有的大人都反对他,难道他硬是不知道么?
〃那地方有野兽吗?〃
〃那倒没有,只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时常,你以为一个人也没有,一下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几个。〃
〃那又怎么样呢?〃
〃怎么样?!你不逃就没命了。不过也不要紧,那些家伙都跑不快,腿有问题,一跑就扑地。关键是要警惕,不要让他们抓住。〃
〃我不跑,我站在湖中间。〃
〃他们会在岸边等,你站多久他们等多久。〃
〃那我还是跑,藕也不要了。〃
〃这就对了。遇到这种人就把一袋子藕朝他们扔过去。他们眼睛不好,还以为你朝他们扑上来了呢。〃
老三说到这里,见阿韦听得聚精会神,就趁机将他那只冰冷的小手放在阿韦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几下。阿韦心中很不悦,把头往下一低,假装弯下腰去系鞋带,躲开老三的那只手。阿韦不知道老三领着他往哪里走,但肯定不是往城里走,因为越往前房屋就越稀少了。
接近中午时分,阿韦觉得自己到了真正的荒郊野外,一眼望去再也看不到任何房屋,小山包的山坳里开满了油菜花,不知是野的还是谁种的。老三全无一点平日懒散的模样,就仿佛心里装着急事一样,不停脚地走了几个小时。阿韦心里叫苦连天,又怕老三瞧不起自己,就尽力去想像前方等待着他的刺激,不断鼓励自己。石板路终于走完了,他们走在一条绕着山包的泥巴小路上,走完一个山包又走一个山包。
正在阿韦感到自己累得不行了的时候,远处空旷的地方传来一阵人的笑声,似乎是有很多人在树林子里打闹。阿韦盯着前方的树林看,看见一个老头从树林里跑出来。接着又跑进去了。老三叫阿韦停下来,同他一道坐在路边休息一下。阿韦往地下一坐,觉得全身都累散了架,肚子也饿起来了。他这才想起自己怎么会忘了带吃的东西。回过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