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漆黑。现在应该还是半夜,我们怎么就吃起早饭来了呢?鸡婆在那边房里哄他爷爷吃饭,口里不断说着一些温柔的话。鸡婆对他爷爷的态度也难以理解,看来我连一个山里小孩都理解不了,更不用说其他山里人了。
鸡婆喂完他爷爷回到灶屋里,然后就去洗碗。我想帮他的忙,但我插不上手,因为我什么都看不见。听见他像大人那样叹了口气,说:
〃我的爷爷啊,他正在蜕皮呢!〃
〃怎么回事?〃
〃他睡在床上,总在想自己蜕皮的事。每天早上他都对我讲,他是另外一个人了。到了晚上他又呜呜地哭,说他要蜕掉一层皮。你听,小蔷薇和她妈妈在擂我家的门,这两个坏蛋,不种庄稼,专门吃别人的白食。我的爸爸妈妈住在上面,他们一生出我来就把我给了爷爷,幸亏他们这么做,不然我还能得到这么好的锻炼吗?现在你又来了,我的事更多了。我这种人,天生劳苦命。〃
他的充大人的口气使我扑哧一笑。我问他已是早上了为什么天还不亮。他回答我说是山把光线挡住了,要到下午天才会亮。他麻利地放好碗,又把灶屋里打扫了一遍。打扫完毕后他就坐到我身边,把头靠在我腿上,口里嘀咕着他累坏了,一会儿就睡着了。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灶屋门口,发出凄惨的叫声:
〃鸡婆啊!〃
原来是他爷爷,老头居然下了床。鸡婆睡得很死,老头又喊起来,那声音像锯子一样在神经上锯,给人的感觉是他要死了。接着我听见他〃嘭〃地一声倒下了。我用力推鸡婆,他还是不醒,我只好将他放在地上,自己起身去帮那老头。
倒在灶屋门口的老头并没有死,他裸着身子,胸口剧烈地起伏。我抬起他的上半身,想把他弄到床上去,他无力地反抗着,让我感到一阵恶心。最后我终于将他抱到了床上,我用那床破絮将他盖住时,突然听见他在我耳边说:〃我是湖区榨油厂的工人。〃接着他就安静了。我想,也许他已经蜕完皮了吧。安顿好老头后,我已经精疲力竭,我决定倒在这张床上睡一觉。我尽量靠床边躺着,但老头还是觉察到了,他很不高兴,不住地用他的脚踢我的背。我挨着他的踢,时睡时醒的,我刚刚在梦里走到一个井眼边上,鸡婆的怒吼就把我吵醒了。
〃这是我爷爷的床,你怎么可以躺在上面!啊,我爷爷又会要哭了,他一哭,我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你这个湖区来的乞丐,我真不该收留你!〃
我辩解说我不是乞丐,我在湖区有妈妈,有家,我们的生活丰衣足食,要不是涨大水,我才不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自己底气不足。刚刚过了一天,我就觉得以往的生活已经不真实了。我想像着一片汪洋似的洪水,对水下的一切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所有的一切还可以恢复到原样吗?即使恢复到原样了,我还能就那样过下去吗?不知怎么,我越来越认定妈妈和妹妹会死在那个岩洞里。
鸡婆还在愤愤地训斥我,但是房门被从外面撞开了。进来的不是〃麻婆〃,却是村长袁伯和一个年轻人。
〃洗过澡了么?洗干净了吗?〃袁伯大喊大叫的。
袁伯一叫,鸡婆的爷爷就在破絮里头委屈地哼哼。
短篇小说(二)第177节 山乡之夜(5)
〃老头子有心事呀。〃袁伯朝他俯下身去,〃你说什么?他的手很重……对你不尊敬!哈哈,他们这些湖区人,还不都是这样!不要介意。他还和你争床铺……让他睡一个角好了,这床宽得很嘛!鸡婆!鸡婆!〃
鸡婆应声走上前来。
〃好好指导指导黑熊,这个可怜的人已经回不去了。〃
〃我要把他培养得像我一样勤奋。〃鸡婆一本正经地说。
袁伯忍不住笑了起来,夸奖了鸡婆几句。我悄悄地问袁伯身边的年轻人,为什么袁伯说我〃已经回不去了〃。年轻人讽刺地说:
〃那是因为你们那些了不起的老乡昨天已经迁往西边去了。他们飞速作出决定,抛弃了他们的家园。〃
袁伯听见了年轻人的话,就转过身来劝我〃不要灰心丧气〃,还说〃男子汉一张大嘴吃四方,哪里不能活?〃接着他又表扬我〃接受新生事物头脑灵敏〃。
我一时对他们带来的消息反应不过来,傻傻地站在那里。也许是仗着人多,鸡婆的爷爷就向袁伯告我的状,说我刚才抱他起来就像抱一捆柴,抱了往床上一丢,差点把他的肋骨都跌坏了。他结结巴巴地诉说着这件事,居然还要袁伯扶他起来,把刚才的情况示范一遍给大家看,袁伯弯下身子,俯在他身上轻言细语地劝他要有耐心,因为〃万事开头难〃。他们俩说话时,虽然鸡婆和这个年轻人都沉默不语,但我感到这两个人都在用谴责的目光瞪我。他们这种态度使我真的觉得自己有罪了。我就像是一个很蠢的人,什么都做不好,也学不会,对他们大家都是一个沉重的负担;至于我在湖区度过的十六年生活,那全是白活了。我在觉得有罪的同时,又有点气愤起来,我很想一气之下冲出门,但是我到哪里去呢?很显然,这个村子里不会有任何人对我有另外的看法,我已经领教过他们这种一致性了。我不太相信妈妈他们会撇下我去西边,我是她的大儿子,家里的主要劳动力,虽说撇下我远走她们也不见得会饿死,可那不是她一贯行事的作风。我想她一定在那岩洞里等,哪怕所有的人全走光了,她也还在那里。假如她这样做的话就危险了,留在那岩洞里她们都会饿死。我想到这里就冲动起来,我悄悄往门口溜去。鸡婆立刻警醒起来,大声地说:
〃你们看,他要跑呢!〃
他这一喊,那年轻人立刻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挡住了我。他说:
〃你竟然还不相信我的话,你有多么糊涂。你看,这是你的茶水壶,你妈临走之前托我带给你的,她嘱咐你'死也要死在外头'。〃
我摸着那把小泥壶,一点都不理解母亲的心思。莫非人到了这座魔鬼山里头,就全都会变态?如果她起初就有要摆脱我的想法,那一次又为什么要打我呢?母亲既不强壮也不高大,用棍子抽起人来倒十分有力……
床上的老头又说话了,他似乎是在批评我举动轻浮,还哭诉道:〃他总是让我失望,没有一次能够让我满意。〃他一哭,三个人就都趴到床上去安慰他,替他按摩。这种场面又让我无地自容。母亲的态度使我明白我那十六年真的是白活了,不服气也是这么回事。在这如同煎熬似的瞬间,我突然想起了鸡婆爷爷蜕皮的事,不由得说出了口:
〃我也要蜕皮!我也要蜕皮……〃
他们先是一愣,接着一齐笑起来。但袁伯立即收住笑,说:〃不要向这种可贵的热情泼冷水。〃他回过身来搂住我,亲昵地对我说:〃小伙子可要沉得住气啊。小蔷薇等会儿会来把你接走,她可是个美丽的小姑娘,她还心怀高远的志向,你跟着她就会一天天进步。〃
他们将鸡婆的爷爷哄得睡着了,就都来围着我,要我将泥壶拿出来让他们欣赏。他们将泥壶你传我、我传你地欣赏,但并不作任何评价,连鸡婆也不吭声,他只是将壶放到耳边去听。后来袁伯就问我是否已打定了主意留在村里,我说是的,他就叹了口气将泥壶还给我。他们三个人做出了一个什么决定就一齐离开了这里,临走时袁伯嘱咐我在房里等。
房里很臭,鸡婆的爷爷又总是在凶狠地说梦话,我就摸到灶屋里坐下了。我将泥壶放进碗柜,又把整个灶屋摸索了一遍,发现灶旁边有一大堆引火用的茅草,又蓬松,又柔软,我倒在茅草上打算好好睡一觉。我的企图很快落空了,老头在房里声嘶力竭地哭了起来,声音之大,恐怕几里外都能听见。我只好不情愿地又摸到他的床边,他一见到我就止了哭。他抽着鼻子问我为什么一会儿同他争床铺,一会儿又撇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莫非是想戏弄他?接着他又说了一句很含糊的话,并一边抽泣一边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我因为听不清,就脱了鞋上床,摸到大床的里边,凑近他去听,这下才听清了,他说的是:
〃你必须同我呆在一起。〃
因为我在这张很脏的床上躺下了,他似乎又不满意了,愤愤地抱怨我占了太多的地方,还说他的本意不是要我上床,只是要我守在他面前,像他这种垂死的人,根本就不愿别人同他共一张床。我不理他,瞌睡沉沉地躺在那里,他就又用脚来踢我,还撑起身子,用枯干的手掌来扇我的耳光,口里结结巴巴地重复说:〃看你下不下去?看你下不下去?〃我由着他打,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不动。他闹累了,就〃咚〃地一声倒下,口里还在诅咒。这一觉睡了好久。我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我将房里缓缓地扫视了一遍,对这里的简陋和颓败大为吃惊起来:墙壁是裸露的土砖,已被柴烟熏得乌黑,好几个地方还出现了坍塌;屋顶盖的茅草都沤烂了,有几处已透进了天光;房里除了这只木板床之外没有任何家具,只是在门后边放着几样农具;床上的所谓〃铺盖〃简直就是一堆臭垃圾,黑乎乎的破絮一块一块的,被一些纱线连接着。鸡婆的爷爷钻在这堆垃圾里还在睡,他的一只腿子伸在外头,那只腿子上面有几大块霉斑。我从床上跳下地,因为再呆下去就要呕吐了。我弯下腰去系鞋带时,〃麻婆〃推门进来了,我这才记起睡前没有关门。我警惕地问她有什么事,她斜眼看着我,用瞧不起人的口气说:
〃袁伯竟把你安排在这种人家。〃
〃这种人家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常来这里吃白食吗?〃我反唇相讥。
〃原来那小子到处丑化我,我要打断他的腿。〃
〃麻婆〃一屁股坐在床上,用她的大手掌拍着鸡婆爷爷那只腿,嚷嚷道:
〃你看,你看,都瘦成什么样子了,都是那坏小子克扣粮食,把爷爷饿成了这个样子!真是个杀千刀的小流氓啊!〃
我心里暗暗纳闷:怎么他们都不觉得这屋里脏?这〃麻婆〃不但不觉脏,还跪到大床铺上整理起那些烂棉絮和破布头来,搅得满屋子全是灰,我一呼吸就连连咳嗽。整理完毕后她又从灶屋里找了根小笤帚到床上扑打,说是〃掸灰〃,这一来我只好逃到门外站着。她自己对那浓浓的灰尘一点感觉都没有,鸡婆的爷爷也照旧睡他的觉。回想起村长他们对老爷子的态度,我心里断定老爷子是受到全村人尊敬的人。〃麻婆〃终于搞完了房里的卫生,她用一块花布扑打着身上的灰出来了,她说她要带我去山顶一个处所〃看好戏〃,她催促我快走,说不然的话,一会儿天又要黑,天一黑,我这个湖区人就成了睁眼瞎子。
短篇小说(二)第178节 山乡之夜(6)
我被她推着走出了小屋。我们在那些屋檐之间穿过时,我看见一些人三五成群地在巷子里议论什么事,他们的长相全是那种野人类型,相形之下,〃麻婆〃倒的确是山里人当中最好看的了。袁伯长得什么样呢?我想不出。那些站在路上的人一看到我们就都退进他们的屋里去了,还不忘记关上门。〃麻婆〃高傲地扬着头对我说,这些人都在妒忌我,这种情形从昨天就开始了;他们讨厌湖区的人,可是听说她找了个湖区小伙子做未婚夫,他们又有点羡慕她找的这个人,恨不得能取代他。我不太相信她的话,觉得她在吹牛,不过我不在意,我希望她快点带我到山顶,到了山顶,说不定我就可以弄清好多事了。当我这样希望时,她却又磨蹭起来,说她要回去同妈妈告别。她居然说出〃告别〃这两个字来,实在是好笑。我以为她要回家了,她却又不走,站在原地沉思起来。我忍不住催她,她就责怪我说:〃你急什么嘛。〃就这样走走停停的,过了好久我们才登上山顶。
从山顶往下看,我看到了这样一副景象:洪水早就退了,但我们走过的那条长堤已经不存在了,长堤内那些湖区的房屋也不见了,一眼望去,平坦的大地上只有一洼一洼的水发出反光。我又朝西边看,看见一大群人像蚂蚁似的在移动,我激动地定睛注视,但很快,他们就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远方的暮霭之中了。西边全部是划成方格的水田,如同梦中所见。
〃你再也追不上他们了。〃〃麻婆〃说道,她刚说完这话天就黑了。
〃麻婆〃拉着我的手往山下跑,我因为天黑看不清,只得追随她,她的手汗津津的,让我心里很讨厌。她喘着气说,必须不停地跑,山里面的野猪常伤人。大约跑到山腰时,我听到前面有人说话,我就想,会不会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