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汉心中那团模模糊糊的东西经二秀这一挑明,就慢慢地成形,并且发出声响来了。那个人最初的出现可以追溯到田老汉在湖区的那段狼狈生活,那时这个幽灵现了一下身就消失了,田老汉当时只是隐隐地感到他同二秀之间有交易,他也知道从二秀口里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时常在恍恍惚惚之中,他竟觉得二秀比他的祖先还要古老。有一回她在弯着腰洗菜时,田老汉眼一花,看见她在水里舞动的双手变成了一节一节的骨头。因为不知道那个人在他生活里要起什么作用,田老汉心里很压抑。看来这二十年,他总在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老婆和儿子都撞见过他好几次,只有田老汉本人还不曾同他谋面。那个人同老祖宗埋下的那一箱珠宝又是什么关系呢?也许是田老汉同儿子最近这种狂热的挖掘惊动了他,他才出现得频繁起来了吧。那天田老汉同儿子在山上呆到半夜,两人都看见了树丛里那团黄色的光,那团光移动着,忽远忽近的,敏菊说他已经同那人见过面了。田老汉细问敏菊,敏菊就做出嗤之以鼻的样子,老气横秋地说:〃很多事情都难讲出个来龙去脉。〃那个夜里的事几乎使田老汉心如死灰,好久都没有同儿子一道去山上。
他开始在心里诅咒自己的父亲了。死了那么多年的父亲,原来每天在他周围兴风作浪。田老汉不能想像,一个人在活着的时候怎么能到处埋机关、设圈套,用非常的手段全盘控制自己的后代的生活,这样一种处心积虑是出于什么样的古怪理念。在父亲活着时,他同他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种冷淡不是漠不关心的冷淡,而是有种冷眼旁观的味道田老汉将父亲的一举一动都铭刻心底,他下意识地相信自己未来的分析能力。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最不理解父亲所作所为的就是他。田老汉就想,其实父亲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编织的阴谋网,他只不过是遵循祖先的理念行事罢了。也不知是从哪一天起,二秀和敏菊就同他对立起来了,有段时间田老汉不得不认为:二秀是父亲安插在他生活中的钉子。时至今日,他还记得父亲将这个童养媳带回家中的情形,记得二秀那种老练的、不卑不亢的神气。湖区发疟疾的那一段是他一生中最艰难的时刻,当他躺在门板上生死搏斗的时候,二秀却始终处于亢奋状态,跑进跑出的。田老汉分明感到她在起劲地同外面一个什么人为某事讨价还价。后来他们一家就离开那间棚屋回到了家乡,她也似乎毫不留恋。留恋那段地狱般的生活的反倒是不懂事的小敏菊。
〃我们的祖先对我们有过一些什么样的要求呢?〃
田老汉在心中默默地说出这句话。他想不出那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无法放松自己去过一种安逸的日子。不光他,老婆儿子也是同样,他们绷得紧紧的,一直在和什么人较劲。什么人呢?总不会是那个人吧。
〃田老大啊田老大,我十五岁跟了你,真是没过一天好日子。这是个什么家呢?要财产没财产,要希望没希望,活像口棺材。我总在想,你这个人啊,不会一生出来就是这么干瘪瘪的吧,这种事总是有它的原因吧。这个家被你经营了几十年,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如何想的呢?〃
这一通话是二秀半夜里从隔壁房里床上爬起,举着油灯走进田老汉睡觉的房间,站在田老汉的床前说的。油灯将她那张脸照成了绿色。起先田老汉只听见有个老男人在耳边唠叨,后来睁眼一看,才看见老婆。他正要对她讲话,她却又举着油灯回她的卧房去了。田老汉并没有听见她讲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老婆的话,那些话不是声音,是一些字。他觉得自己羞愧难当,他决计不去想老婆的话,就像她什么都没对他说过一样,本来他就没醒过来嘛。
他没事一样坐在桌边吃饭,二秀又开口了:
〃当初要是分了沟边那块地,现在也不会餐餐吃咸菜了,那可是块种西瓜的好地。你和敏菊偏要这荒山,说要了这山心里清静,现在清静了没有呢?你和敏菊要再去山上呀,全村的人都会跟你们去了,就像搞大生产运动一样。〃
〃搞大生产也好,总比听你诉苦强。〃田老汉忍不住顶了她一句。
〃我真是不想和你吵啊,你记得老爹死前说的话么?〃
〃他说了什么?〃田老汉茫然地停了筷子的动作。他真的记不起了。
〃哈,原来你早忘了。〃二秀的心情突然就好起来了。
田老汉知道在这种谈话中自己只能甘拜下风,因为他什么都丢弃,而老婆什么都收藏。沮丧之际又听见媳妇在院子里哭,肯定又是挨了敏菊的棍子。媳妇真是生得贱,摊上这种男人还不出走,这个家里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她们(媳妇和二秀)呢?于是他的思路又一次回到老祖宗的意图上面。
二秀走到院子里去,媳妇就停止了哭泣。过了一会儿,田老汉竟然听到两个女人在哈哈大笑。看来这个家的凝聚力还大着呢,要不敏菊怎么会死守着几亩老田节衣缩食,不去外头赚钞票呢?小儿子运河沙赚了钱,他不光眼红,简直满腔仇恨。昨天下午小儿子家的猪跑到他院里,他用木棒打断了母猪的脊骨!那要多大的力气啊,想一想都毛骨悚然!敏菊之所以如此暴躁,一方面是自己赚不到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想通过自己所愿意的方式搞钱,心里急。田老汉知道这个敏菊,你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运河沙。湖区的生活在他心灵里留下了烙印。在湖区的时候,天天想的都是发财,那种意外之财,比如从湖里叉到一条大鱼,比如打到几只野鸭等等。经历了那种希望与失望的人才不会屑于去运河沙呢。如果没有意外之财,几亩薄田维持最低的生活对于敏菊这样的人来说当然不够;而假如去运河沙的话,心里头的那种渴望就会消失。所以阴沉暴烈的敏菊,实际上日日沉浸在热烈的向往之中,他才不会放弃这种生活呢。那么媳妇呢?她做出委屈痛苦的样子,说不定心里藏着精明的算计?
有那么一天,田老汉决心要摆脱这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纠缠,去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了。天还没亮他就在井边用井水冲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带上干粮去他二弟家。
二弟家在邻村,有三十多里远。田老汉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了他家。远远地田老汉就看见他家已掌灯吃饭了,大黑狗亲切地迎了上来。进了屋,田老汉才想起二弟家可能并不欢迎自己,各家有各家的烦恼嘛。他的打算是在二弟家住几天,把家里那些事都撇干净,换一副脑子再回家。以他这一生的经验,很多事都是越想越糊涂,越无希望,要是放下不想,反倒会出现另外的路。
短篇小说(二)第168节 传说中的宝物(6)
二弟不声不响地替田老汉盛了一碗饭,将桌子中央那盘豆角推到他面前。其他的人都不说话,埋头吃饭,看来田老汉没猜错。弟媳第一个放下碗到厨房去了,田老汉听见她在厨房将铁锅弄得〃哐当哐当〃刺耳地响。两个侄女儿交头接耳地说:〃妈又发疯了。〃
吃完饭,将烟斗递给田老汉,二弟才开口:〃我们这边这阵关于你们一家的谣传很多,是怎么回事呢?听说爹爹在夹墙里藏了东西,大侄儿要拆掉房子?〃
〃你还相信这种事啊,村里人惟恐天下不乱造谣罢了。〃
〃我也是这个看法。天下爱捣乱的家伙多着呢。嘿,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干吗?还不收了碗到厨房去!〃
两个侄女磨磨蹭蹭,口里小声骂粗话,临走还将一张椅子踢倒。田老汉想,到了二弟家,还是纠缠这些老问题啊。
侄女一离开,二弟又凑近来问他:
〃真的拆了房?拆出什么来没有?〃
〃不过是他要挖宅基,被我骂走了。这种老屋,和牛栏差不多,里面能藏什么东西?真是想得出!你说是不是?〃
〃那件事你还没死心?我那时听说你们要了那座荒山,我就知道你没死心,你和老父亲性情差不多。〃
〃胡说!我和他根本不一样,我已经打算放弃了,这才到你家来呆几天的。〃
〃你这是何苦呢,〃二弟盯着他的瞳仁拉长了声音,〃世上谁不想发财?我们是没那个命罢了。爹爹他只器重你。〃
睡在二弟家的那一夜,田老汉感觉就像睡在一个大的墓穴里,有人在地底深处通宵不停地挖,田老汉就是睡着了也听到挖掘声和喘息声。他只好用被单蒙住头,但还是听得见。好久好久,他终于确定那声音是从他身体内部发出来的。为了进一步证实,他就披上衣端着油灯去察看。他走到外面,挖掘的声音响得更大了,很像从厨房后头的堆房里发出的。于是他慢慢地绕到堆房,他刚一靠近,房门就〃吱呀〃一声开了。是大侄女,鬼一样披着头发,手里拄着一把镐。那房内,已被她挖出了一个坑。半夜三更的,她挖什么呢?这里也有珠宝么?他想问侄女,又怕被她抢白,就愣愣地立在月光下。倒是女孩先开口,她怨恨地说:
〃我们大家差不多死了心了,你偏偏跑了来。你跑了来又什么都不干,躺在那里睡大觉。我看你这个人啊,长辈不像个长辈。你来干什么的呢?〃
田老汉被她质问得很惭愧。回想起家里那一摊事,又很诧异,怎么会到处都是这一式一样的情况,一式一样的纠缠呢?会不会老爹对家里的每个人都做了形式不同的安排?下雨天的时候,父亲在屋檐下放了个破碗,要他数那碗里的水滴,真是亏他想得出啊。这时侄女目光炯炯地瞪着他,他无端地害怕起来,手中的油灯都差点掉到了地上。他掉头便走。
〃嘿!你!停下!!〃侄女嘶着嗓子大叫。
田老汉穿过鸡舍时,引起鸡笼里的鸡一阵骚动,这时他看到二弟卧房里的灯亮了,两老趴在窗口朝外看。弟媳激烈地说:〃干出这样事来,真是遭人恨!〃接着就听到啪啪的脚步声,似乎从地下钻出了不少人。田老汉摸到自己睡觉的房门口,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低头捡起,原来是他随身带的装干粮的布袋,还有草帽和水壶。房门被锁起了,这件事一定是弟媳干的。他只好退回堂屋坐在椅子上等天亮。黑暗中往事又出现了。
二弟因为模样生得周正,很小时就被父亲送给富裕人家做儿子。起先二弟在那家人家过着娇养的日子,突然那家人家遭了噩运,两夫妇自缢身亡,家业也被没收了。二弟成了孤儿。这个时候,按理父亲应该将二弟接回来,可是田老汉听村人说父亲任凭二弟成了乞丐,流浪到了城市街头。然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直到几年前乡下分田时他才带着一家人回来,不知怎么却在邻村落下了户,还盖了房子。那之后不久田老汉就开始同二弟家来往了,一年里头相互走动三四次。他和二弟都闭口不谈从前的事,也不谈父亲,见了面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双方都不知对方到底在想些什么。二弟家的房子比田老汉从父亲手上继承的那几间老屋要气派多了,大概是他在城里弄的钱盖的。田老汉第一次造访他家就感到他的屋子里有种说不清的氛围,他的老婆和两个女儿都是那种很厉害的人,对田老汉很警惕,似乎有什么事要防备他。防备什么呢?以为他要打他们家财产的主意么?这又从何说起呢?
想着这些事,田老汉后悔不该来这里了。然而就在他打算起身不辞而别时,二弟从房里出来了。借着朦胧的晨光,田老汉看出他也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沙哑着喉咙对田老汉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这个地方盖房子吗?因为这个村里也有一些传说啊。我想要是你挖不到那些珠宝,恐怕它就藏在我这边了。你那边是老屋,我们的老爷爷狡诈无比,他才不会将宝贝埋在那里呢!这些年我等着看你的戏,你要是罢休了的话,我可不会罢休。最近我才看出一点眉目来了。〃
〃我要走了。〃
〃刚来就走么?你起先不是这么安排的吧?〃
〃不是。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得走。〃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怕引起村里人议论。〃
在外面,雾蒙蒙的田野里,很多人在雾中穿梭。那种情景令田老汉想起儿时的事。那时二弟还在家里,父亲带他俩去很远的镇上赶集。也是这种雾蒙蒙的早晨。走到半途,父亲嘱咐兄弟俩站在原地等他,因为他要上厕所。他俩眼巴巴地站着,父亲却没再出现。赶集的人一拨接一拨地走了,二弟哭起来。幸亏他还记得回家的路,不然会不会那一次他也成了流浪儿呢?后来父亲对这事没做任何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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