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慢吞吞地打开房间的门,房里没有我的箱子。这时表姐的男朋友建议我到窗前去〃看海〃。我不肯去,他就和厨师两人使出大力气将我架到窗前去。两人都死死地箍住我。我眼前的海很平静,海鸥都不见了,所以没什么可看的。
〃真的没什么可看的么?不要等会儿又犯错误啊!〃厨师提醒我说。
于是我用力看。我一用力眼就花了,眼前一片白花花的,想要分辨点什么都不可能。我转过身来再看房里,还是一片白花花的。我听见厨师又说:
〃他就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然后我又听到表姐和他在床上搞性游戏,再后来她男友也加入了。三人在一块闹腾得厉害。同时,那传达老头的声音不断从角落里发出来,他在呻吟,不知道他心里有什么痛苦。
我因为眼睛看不见,就摸索着向门那边移动,我想我到了走廊里也许就看得见了。我终于摸到了门口,打开门就到了走廊里,然后又摸着往前。奇怪,过了这么久眼前还是白花花的。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要是我脱离了表姐,而我又一直看不见,口袋里也没钱,那么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呢?这个念头令我发抖,我站了一会儿又回转身,想摸回原来的房间。但是那间房已经锁上了,我把耳朵伏在上面听也听不到一点声音,我用力敲也没人回答。我心里一下子觉得恐怖极了。我继续往前,每一间房的门都去敲一下,我把这一层全走遍了,还是没人回答我。我只好摸着下楼到厨房去。幸亏我对这房子的结构很清楚,虽看不见,倒也顺顺当当地下到了厨房。我估计厨师总要回到这里来的,他总不能不做饭吧。我进了烹调间,用脚探到了一只板凳就坐了下来。我打算坐在这里等他们来。我努力回忆我怎么会失去了视力的。看来一切都坏在我不该〃用力看〃,我那么一用力,反倒什么都看不见了。
老鼠在周围闹得欢,有几只竟从我脚背上跑过去,猖狂极了。突然我的大脚趾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原来是一只老鼠咬破了我穿的布鞋。我霍地站起来,再也不敢坐着不动了。但老在厨房里走来走去的也很烦,我盼望着快来人。刚才我还急着要避开他们,现在又盼着他们到来,我对自己的念头不禁哑然失笑。这一笑,眼前就出现了模模糊糊的形状。有了上次的教训,我就不再用力看了,我想让视力自然而然恢复。我在厨房转了几个圈之后,就渐渐地能够分辨煤气灶、大锅子、铲子、洗菜池、抽油烟机等等等等了。虽然像隔着一层薄膜,毕竟是可以看见了,这下我大大松了口气。我当然不愿再待在这老鼠横行的处所了,我要到外面去。我经过旅馆大堂时,看见柜台前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实在是不合常情的。
我来到了银色的沙滩上。没有海鸥,也没有风,被薄膜罩着的海水令我想起吃人的鲨鱼。因找不到行李箱无法行动,我只能沿着海边走来走去的。对表姐的怨恨又在心里复苏了。我现在将她同某种邪恶连在一起了,我决心回家后渐渐疏远她,免得她来破坏我的生活。可是我怎样回家呢?看来我还须等待,等一个转机到来。我连打电话的钱都没有了,不然的话,我就要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带着钱来解救我。也许我该现在就到街上的餐馆里去打几天工,弄点钱。可是现在是过年,餐馆全关闭了,上哪里去打工呢?
中篇小说(三)第101节 表姐(7)
正在我东想西想时,妈妈从一艘木船上走下来了。多么奇怪啊,她从哪里乘这种木船来的呢?
妈妈穿着蓝布对襟罩衣,花白的头发略显零乱,手里挽着一个很大的蓝布包袱,像农村里那些走亲戚的老婆婆一样。我从未看到过她是这副装束,像换了个人一样。
〃家伟,你表姐还好吧?〃
这是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说了这句话她似乎就找不出别的话来了,眼神迷惑地打量我们所住的宾馆。我发现她的两只胶鞋上头溅了很多泥。
〃妈妈,我被困在这里了。〃我哭丧着脸告诉她。
〃呸!瞎说!我担心你表姐啊,她身体那么单薄,又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
〃您就不担心您儿子吗?〃
〃你不是好好的么?你每年过节都外出,我们从不为你担心。这一次,是你表姐把我叫来的。〃
妈妈说话时神气里头显出一种自豪,大概是因为表姐终于主动同她联系的缘故吧。原来这十几年里头,她心里惟一在乎的就是表姐啊。这个雷雨天出生、克死了父母的表姐,居然对她有着如此大的影响力。相形之下,我这个亲生儿子倒根本不在她心上了。
〃您怎么会坐船来这里的?〃
〃还不是你表姐的主意。〃妈妈翻了翻眼,〃她让我先上她父母那里挂坟,然后才来找你们的。〃
〃姨妈姨父的坟在哪里?〃
〃就离这不远。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经不起她折腾了吧?〃
妈妈理解地看了我一眼。
〃表姐是回到了这里,所以才原形毕露的吧?〃我问。
她不置可否地〃嘿嘿〃了两声,敦促我快带她去找表姐。我告诉她表姐同旅馆的一名厨师老头打得火热,那种关系很难理解。没想到妈妈一点也不感到惊奇,悠悠地说:
〃那个人嘛,那是她命里的煞星。我就知道他们会搅到一块。〃
〃您知道?〃
我们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表姐他们。他们正在厨房里吃东西。表姐的吃相很贪婪,她在家里时从来不是这副样子。她吃的是一种小肉包,她几乎是一口一个。厨师见她爱吃,又兴冲冲地做了一大笼放到灶上去蒸。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妈妈也变得很不讲客气,伸手就去抓来吃,吃得满嘴流油,油还滴到了她的罩衫上头。
我本来也在低头慢慢品味,在我偶然一抬头的瞬间,看见妈妈正在和厨师两人挤眉弄眼,两个人的表情都很淫荡。我大吼一声,起身就往外头跑。
表姐拦在了门口,她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到哪里去?〃
〃我讨饭也要讨回去!〃
〃不要这样偏激。〃她语气很硬。
我的脚一软,被她用力拉回到桌前坐下。大家都惊奇地瞪着我,弄得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家伟小时候可是个听话的孩子。〃妈妈慈祥地看着我说。
〃是啊,那时我仅仅见了他一面,我觉得他将来会有出息。〃厨师色迷迷的眼睛也慈祥地转向我。
大家都友好地将装肉包子的碟子往我面前推,于是我委委屈屈地又吃了起来。厨师的手艺实在高,这些鲜美的小包子一放进口里就像融掉了似的。由他做的包子联想到他这个人,我觉得这个表情淫邪的老男人恐怕决不是平庸之辈。既然这样,我为什么老是不能容忍他呀?这时表姐凑近我的耳朵说,我应该平心静气地生活。我的眼睛往桌子下面一瞟,瞟见厨师多毛的胖手正放在表姐结实的大腿上,我连忙收回目光。
吃完美味的小肉包子,厨师忽然又露出了从前那种伤感的样子。他主动提出给大家唱一支歌。于是我又听到了他从前唱过的那支歌。奇怪,这一次,我觉得那支歌里面充满了色情,虽然听不懂,也能强烈地感到歌者的饥渴,这种歌声从老头臭烘烘的口里吐出,显得十分不协调。为什么我从前听他唱的时候,一点也感不到歌里的色情成分呢?厨师唱歌的时候,表姐紧紧地搂着他那粗壮的腰身,将脸贴着他那油腻腻的围裙,妈妈则隔着桌子崇拜地看着他。
我每年都到这个旅馆来,但从未料到会有今天这种情形发生。反思一下,我为什么会每年往这里跑呢?那初衷就仅仅只是为了躲开人群吗?显然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因素在起作用,即使我努力回想,也是很难弄清的。就比如表姐的父母的埋葬地居然就在这附近这件事,该做什么样的解释呢?我看着妈妈和表姐那种中了邪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泛起一阵阵伤感。窗子开着,海上起风了,风里有鲨鱼的气味。从前我把这里看作一个世外桃源,现在看来是大错特错了,表面的平和安谧下面是险恶的欲望。
〃家伟这几天有什么安排?〃妈妈问,她还在往口里塞包子。
〃我想马上回家。〃
〃胡说!怎么能这样轻率!〃表姐松开厨师,显得很气愤。
〃他从小就有这个毛病。〃妈妈在旁边解释道。
我呆呆地望着她俩,竭力想弄清这两个人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表姐似乎觉察到了我的努力,她微微一笑,完全消了气。
〃家伟还是很懂事的。〃厨师说。
他说了这句话就坐到我的身边来,我看见他竟然显出了害羞的样子。他有什么话想对我讲又拿不定主意,犹豫了一会,他终于讲了出来。原来他想要我去海里〃裸泳〃,他认为我应该脱得光光的去感受大海。但是我一点去裸泳的欲望都没有,我还十分害怕鲨鱼,根本不打算下水。于是他和表姐都来说服我,热切地劝我试一试,说试了之后就会〃消除虚无主义的生活态度〃。我铁了心不听从他们的建议。到后来他们就灰心了,两人一齐转向妈妈,似乎想要妈妈来说服我。妈妈却不急于配合他们,只是不断重复一句话:〃家伟是很听话的。〃
中篇小说(三)第102节 表姐(8)
吃完饭大家就簇拥着我回到先前的房间。我看到我的手提箱好好地放在房里。已是下午,我感到昏昏欲睡。我把脸转向妈妈问道:
〃您在哪间房休息啊?〃
妈妈飘忽地看了我一眼说:
〃嘘,不要问,这是我的秘密。〃
说完之后她又做出一个同她年龄不相称的调皮表情,还扭了扭屁股。旁边那三个人都显出赞赏的神情看着。我一赌气走到床边倒头就睡。可惜怎么也睡不死了,朦胧中总听见他们四个人谈话的声音。我觉得他们似乎是为我的前途感到忧虑。后来不知怎么妈妈就走到床的那头抬起了我的腿,厨师则来到床的这头抱起我的上半身,他们俩抬着我往窗前走,我想挣扎,可是动不了。他们将我放到窗前的地板上,又没完没了地讨论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们似乎对这种讨论厌倦起来了,于是四个人都站起来,默默地从房里鱼贯而出。
我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我是被妈妈的哭声闹醒的。
我立刻从地板上站起,将头探出窗外。我看见妈妈正对着大海嚎啕痛哭。表姐神情漠然地站在妈妈身旁,用一只手挡住射到脸上的阳光,又似乎在等什么人。等到妈妈哭够了,表姐就搀着她,两人低着头沿海边往东走。她们一直走、一直走,我的目光护送着她们,最后,她们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海岸线的拐弯处了。我突然感到,这两个多年里头互不来往的人其实内心深处一直就在一起。这些年,我一趟又一趟地往这海边跑,妈妈表面从不过问,她就像她说的那样〃很放心〃。可是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来到海滨的妈妈,身上显露出我从未见过的一种个性,很可能这才是她的本性,几十年里头她一直在装样子。我还是不明白妈妈到底为什么哭,如果说几十年里头她和父亲、和我们在一起过得是这样不舒心,那她又怎么会从未显出一点迹象来呢?在我的印象中,妈妈是个平庸得很的妇人,只不过偶尔喜欢说几句不合时宜的话,就好像要故作姿态似的。现在看起来,她身上蓄着惊人的能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她和厨师老头调情的那种样子也让我大开眼界,她就像在同表姐竞赛,看看谁更下流。那么为什么哭?还是找不出答案。
雷雨天里头出生的表姐,原来如此地受到妈妈的欣赏!南方的雷鸣闪电,总是闷闷的,既阴险又狂暴,酝酿的时间也很长,而且不彻底发作完决不善罢甘休。当我想到这里时,就听到背后轻微的响动,是厨子悄悄地溜进来了。厨师一反常态,朝我做出谄媚的表情,害羞似的只用半边屁股坐在床沿,偷偷用眼睛打量我。他有话要对我说。
〃你妈妈那种人,比你表姐还难对付,〃忸怩了半天他才开口。
〃你是来告诉我这种事啊。〃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
〃哪里哪里,顺便说说罢了。其实嘛,我才是这两位的奴隶呢。你还记得你第一次到这海滨来的那一天吗?你一定以为是你自己拿定主意跑到这里来的吧?你这个小鬼头,你当然想不到这正是你妈妈的规划。〃
他好像马上就为自己说了这些话感到冒昧,话头一转要我下楼去尝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