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死啊?〃打开水的姑娘说,〃你这样胡说八道,对你绝没有好处的。你把别人当傻瓜吗?〃
姑娘又数落了他好久,然后将他押送回他住的地方。她走到后面的房间,好玩似的在那张宽床上跳了几下,又板着脸正告皮普准:
〃别盯着我看,以为我会和你睡觉,像我这种人是不会和你睡觉的,再说你也太不好看了,你这个老家伙。现在我要走了,走之前我要与老朋友告别。〃
她所说的〃老朋友〃就是那只猫,她找到一块瓦片,朝着屋顶那个洞用力一扔,扔到屋顶,听见那只猫狂跑了一阵,将屋瓦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又一切归于寂静。
〃祝你做个好梦。〃她说完就走了。
皮普准刚要躺下,她又进来了,站在屋当中严肃地说:
〃为什么你说午夜的登陆者长着一个鱼头?你怎么知道的呢?你不要乱说,这种事谁也不能乱说的,关于这种事不说话反倒更好,像我这样一个送开水的人心里也清楚。你既然到了这个镇上,就不要再信口开河了,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比如现在是夜里,你以为外面的人都睡了吗?根本不是那么回事,这个镇的人从来不睡觉的,越到深夜越活跃。就因为这个,我才不能和你上床,我一想到让人看见我和你这样一个老东西睡在一起就受不了,就一点冲动也没有了。所以现在我要走了。〃这回她真的走了。
皮普准听见街上有三三两两的去上夜班的人在行走,交谈,也听见杂货铺门口的鞭炮声,小贩的叫卖声;街对面的一个女人正在咒骂她的小男孩,打了他的屁股,男孩痛哭起来;点心店有个女孩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一条蜈蚣挡住了她的去路;还有个老头站在皮普准门口咳了又咳,总不离去。这里的夜晚果真很热闹,他已在这里睡了两夜,这是第一次注意到。现在他躺在这里,难道真的有人在留心他的举动吗?是不是门口那位老头呢?皮普准在床上翻来覆去,那老头始终在门口不走,隔几分钟又咳个不停。皮普准越想越觉得疑心,就下了床到前面去看。
他透过玻璃窗朝外一望,看见老头背对屋里,穿一件酱色的棉袄,在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在与他讲悄悄话,这个人从窗口看不见,但可以听见声音,那声音是个女的。他们交谈了一会儿,皮普准又看见那女的将一条围巾围在老头的脖子上。女人的手很白,很柔软。忽然女人尖叫起来,说头晕得不行。皮普准一听那叫声吃了一惊,原来是打开水的姑娘。他推开门,看见那姑娘倒在老头子的怀里,老头子转过脸原来他根本不是什么老头,而是二十多岁留着小胡子的青年朝着皮普准怒吼:
〃还不赶快帮我将她抬到屋里去!〃
皮普准机械地走过去,在小胡子的指挥下帮他将姑娘抬到床上,他俩就站在一旁守着。约莫五分钟光景,送开水的姑娘醒来了,脸上泛着红晕,脉脉含情地凝视着身旁的小胡子。
〃为什么你不和我一块躺下呢?〃她对小胡子说,于是小胡子也躺下了。他们拥抱,亲吻,滚成了一团,气喘吁吁。一个回合下来,送开水的姑娘撩开脸上的乱发,发现了皮普准,觉得很生气:
〃原来这个人还站在这里呀,这么说刚才的事被他看了去了,我们太不小心了。〃
〃没关系的。〃小胡子安慰她说,〃再说你让他到哪里去呢?这屋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我想,可以让他到屋顶上去呆一呆,和猫在一起。〃姑娘兴奋地说。
他俩站起身,搬来放在屋角的梯子,在床上架好,请皮普准爬上去。
〃这架梯子早就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了。〃皮普准不肯上去。
他俩开始说服他。
中篇小说第41节 历程(20)
〃我俩在干这种事,你在旁边观看总不太恰当把?〃小胡子说,〃虽说这是你的床,可现在我们借用了,你就不应该守在这里了,你守在这里也并不见得有益健康。〃
〃自己干不了的事就应该让别人去干,这样心胸就会慢慢宽广起来。〃姑娘也说。
皮普准站在那里想了老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又说起了那种老生常谈:
〃我这个人,比较自私,现在年纪大了,欲望也不是特别强了……我说到哪里了?对,你们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站在这里好得很,你们要是不自在,我还可以到前面房间里去。自从那次我遇见我的邻居离姑娘以来,我就发觉我的那种欲望已经消失了,可能我出了毛病。离姑娘是一位绝妙非凡的女性,不过我不想在这里谈她,我想谈的是一位老妪,也就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因为她说叫她什么都一样……〃
〃你还有完没完?〃姑娘怒吼道,〃我们是来听你信口开河的吗?我原先是怎么嘱咐你的,你全忘了!你走开!〃
皮普准到了前面房里,后面房里那两人闹腾着,将床板弄得〃咯噔咯噔〃响个不停,皮普准觉得很乏味,就打开门踱到外面。
夜里镇上灯光闪闪,热闹得很。有一位妇人将自来水用胶皮管引到街上,正在洗鱼,水哗哗地流着,流得满街都是,过路的行人都得绕道走。还有一位男子在表演气功,用一把钢刀往自己肚皮上猛砍,围了许多观看的人。皮普准也去加入那一群人,但他往那里一站,大家就用眼瞪他,表演者也朝他威胁地挥了挥刀,他吓得连忙退出。他朝前走的时候,感到有个人在背后追他,回头一看,是一位穿绿袍的茶馆里的顾客。
〃我听过你在茶馆的谈话了,关于长着鱼头的怪物,你怎么可以当众胡说呢?所有的人全听见了,现在你很不安全,你还没感觉到?〃那人说。
〃那么你,为什么来告诉我这些?〃
〃我?我是他们的信使呀,今后你将从我这里得到关于你的一切信息。你必须变得小心翼翼,避开一切激浪险滩。这么晚,你还在外面游荡?〃
〃房子被人借用了,只好出来走一走。〃
〃这也是一种权宜之计。〃他点头同意道,〃要是你感到了不安全,也可以走到街上来,那是另一种权宜之计。你在茶馆里胡说八道的时候,我为你捏着一把汗。〃
这时候杂货铺里的一个帮工拿了一串其长无比的鞭炮出来放,震耳欲聋的声音一响起来,绿袍子就无法开口了。他们一直溜达到街头鞭炮还在响。后来他们又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皮普准住的地方,在那门口停下。鞭炮终于放完了,洗鱼的妇人也洗完了,将鱼放进筐子里,和一个小伙子一道抬进屋去。天上升起了几个星星,这异地的夜空,忽然使皮普准有些伤感,他已经几十年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那感觉马上就消失了,因为绿袍子正注视着他的后脑勺。〃原来你秃顶了。〃他说,〃我还不知道呢。原来你的年纪不小了嘛。你住在这里,这很好,这个地方是我们全体经过商量,让给你住的。〃
〃请你告诉我,〃皮普准急煎煎地捉住绿袍子的手,〃我在什么地方?这里离五里街有多远?我急需这方面的信息。〃
〃这不属于我的传达范围,〃他冷冷地甩开皮普准的手,〃我们派了三姑娘(就是送开水的那位)来照顾你的日常生活,有事你找她,我要走了。〃他往前走了一段路,又进了茶馆。
皮普准正打算进屋看看,小胡子和三姑娘穿戴整齐地出来了,两人都是满面红光的样子。
〃我们完事了,〃三姑娘说,〃床就留给你了。我们刚才还在担心你要出什么事呢,你这个人,没人照看是不行的,这里是两块钱,给你。我听见你在同傻瓜谈话,茶馆里的那一个。那家伙冒充骑士,你不要听他的,听他的话要吃亏。他一定和你说了危险呀、陷阱呀什么的吧,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他惟恐天下不乱。多年前,有个人被他吓死了。实际上,这个镇的秩序好得很,从未有过凶杀什么的。只是你刚来,一举一动受到监视,你可能不习惯。时间长了就好了。〃
〃时间长了就好了。〃小胡子也说,肯定地一点头。
〃那人要我来问你。〃皮普准没头没脑地说。
〃问我?〃三姑娘一皱眉头。〃问我什么?不会是那些陈芝麻烂豆子的事吧?我最讨厌别人问那种事了。那个傻瓜一定想故意刁难我,办得到吗?我年轻,又有朝气,一只手就能提起一大桶水,他算个什么东西?你不要听那种人的话,照我说的去做不会错。今夜你会有个客人来。〃
三姑娘最后的那句话使皮普准陷入数不清的猜测之中。他在黑暗中睁着眼,在那张大床上滚来滚去,他听见了街上各式各样的喧闹声、脚步声、碗碟碰响的声音,但那些声音都与他无关,他听了又听,始终没人进他的屋子,数不清的脚步声全从门口过去了。
黑猫在屋顶叫了几声,那声音尖利、凄苦,犹如在诉说相思的苦闷。皮普准记起这是他第二次听见它叫,自从他住进这间屋子,它一直在上面沉默着,如化石一般。皮普准睡不着,就爬起来,走到灯光闪亮的街上。他又看见了三姑娘,她正在街上游荡。
〃你也睡不着吗?〃她问,〃我以为只有我们这里的人才睡不着呢。〃
〃你认识一个名叫老曾的男人吗?我就是为了去与他会面才迷路的。〃
〃老曾?〃她双眼一亮,〃为什么你不早说呢?他就住在此地,不过你只能在夜里找到他,天一亮他就不知去向了。现在离天亮还有两个多小时,我们抓紧时间吧。〃
他俩手牵手来到一所带阁楼的小房子里,房里黑乎乎的,阁楼上却有一盏灯。三姑娘牵着他,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去,他们的重量压得单薄的梯子〃吱呀〃作响。一位老者戴着眼镜,正坐在简陋的书桌边读书。
〃这就是老曾,〃三姑娘捅了捅皮普准,〃这一带的神秘人物,他耳朵有点聋。〃
老者抬头看见了他俩,伸出一个指头朝门外指了指,皮普准努力想猜出他的意思。回头一看,三姑娘不见了。老者又将指头向他自己面前勾了勾,皮普准凑上去,与他一道读那本书。皮普准随着老者指头的移动读了一些句子,始终莫名其妙,无法将读到的东西加以理解,读着读着,他就走神了。外面有人在做木工,敲得〃嘭嘭〃直响。这时老者用指头敲了敲桌子,严肃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继续随他往下读,还是不知道自己读了些什么。他只觉得心神涣散,免不了东想西想的。他想,这世上姓曾的大概全是些神秘人物吧,这个老曾与酱油店楼上的老曾有什么相似之处呢?外面有人叫卖馄饨,皮普准觉得自己肚子饿了,想去买馄饨又不好意思,犹豫了一阵,那小贩已走远了。收回眼光一看老者,还在聚精会神往下读,又觉得惭愧。为什么这些词和句子他都眼熟得不得了,却偏偏看不懂呢?
〃这篇文章就是你从前读过的'午夜的登陆者'。〃老者那一大蓬白胡须中发出了声音,那声音似曾熟悉。〃现在你失去了耐心,所以再也看不懂了吧?我只是想试探你一下。〃
〃请问五里街离这里有多远?〃皮普准不失时机地问。
中篇小说第42节 历程(21)
〃难道这还用问吗?〃老者若有所思地捋了捋胡须,〃现在是凌晨四点,是这个小镇上最为激动人心的时刻,多少疑问都在这个永恒的时刻得到了解决。〃
〃我睡不着,因为有五里街这个疑问。〃
〃这种问题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他微笑着,凝视着眼前那些建筑物的黑影,似乎陷入了遐想之中,不再理会皮普准了。
皮普准又在阁楼上坐了一阵,终于耐不住乏味,就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打算去买馄饨吃。他走了不远,就叫住了一个馄饨担子,然后坐下来等。卖馄饨的在一旁忙碌着。那人头上包一块很大的白手帕,把脸部遮掉了一半。皮普准觉得也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你认识阁楼上的老曾吗?〃皮普准边吃边问。
〃什么?老曾?你指的是阁楼上的白胡子吗?〃
〃他不姓曾吗?〃
〃他?哈哈!他姓什么都可以的。我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原来也和你一样,是个外来户,从另外一个市镇上搬来的,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既然你叫他老曾,我也叫他老曾吧。这个老曾,你想了解关于他的什么事呢?我不得不坦白告诉你,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这种事你得去找信使,就是那个穿绿袍子的,他是专管这种事的。〃
吃完馄饨,天已经快亮了。皮普准一抬头,看见一个人一闪就从他面前过去了,看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