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吴伟业在内的二十四位官员罗织进去,指为私党,说得煞有介事,还到处散播。结果弄得皇上也知道了,降下旨来,命百官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中还特别严辞责备了言官们一顿,弄得人心惶惶。这件事,至今也闹不清是谁捣的鬼。不过龚鼎孳本人是言官,职责又是监察兵部,加上前一阵子言官们对兵部的攻击尤其猛烈,所以他便疑心是陈新甲在暗中报复,其实未必有根据……吴伟业不响了。他显然不善于争论,而且害怕争论。看见对方来势汹汹,他就气馁了。
“好,我们不谈这个,不谈了。”他委屈地、无可奈何地说,懊丧地低下头去,“其实,唉……”龚鼎孳眼珠子一转,也立即表示同意:“对,算了,不谈,不谈!”
他哈哈大笑起来,“喝酒,喝酒!”
在他们争论的当儿,方以智始终没有插话。吴伟业的责备,使他多少有点扫兴。
固然,对于陈新甲,方以智没有丝毫好感,但是朝廷上无休无止的党争,说实在的也使他越来越厌倦了。不错,穷凶极恶的魏忠贤阉党,虽说早在十多年前就被打了下去,其后继起与东林为敌的前内阁首辅温体仁、薛国观等人也相继因罪垮台。
周延儒复出之后,不少受排挤打击的东林旧臣都获得起用。但目前朝廷之上,各个山头派系的斗争,仍旧异常复杂激烈。就拿陈新甲来说,他虽然不属于温薛一党,但也并不买东林这边的账,而是凭借皇上的宠信,一直在自拉山头,竭力扩充本身的势力。更兼他身为兵部尚书,却指挥无能,丧师失地,又背着朝廷暗中向清军求和。这些,都引起东林方面的强烈不满,早就想把他轰下台,只是由于皇上一味回护,才无可奈何。现在好不容易来了机会,当然不肯放过。刑部左侍郎徐石麒之所以坚决主张惩办陈新甲,与此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方以智也明白,战局到了目前这一步,其实是由来已久、积重难返,绝不是陈新甲一人所能扭转的。陈老头儿固然不是安邦定国之才,可是换一个人,难道就有办法么?这样一想,方以智对于当前这一场党争到底有什么意义,就不能不感到怀疑。刚才,他颇有点玩世不恭,内心其实是苦闷的。正因如此,他现在完全能够理解吴伟业的心情。他不但不打算附和龚鼎孳,去讥笑这位好好先生的善良和软弱,相反有心替他打打圆场,说上几句慰解的话。
但是,他没来得及这样做。因为长班孙福匆匆走了进来,呈上一份拜帖,并禀告说:“兵部左堂冯爷的轿子快到门外了!”三位朋友一听,不由得你望我,我望你,都颇感意外。
“莫非是为的陈新甲?”龚鼎孳冒出一句。
方以智沉吟了一下,吩咐:“外堂奉茶!”随即放下杯子,站起来,走进里问换过公服,又朝吴、龚二人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匆匆地迎了出去。
这位来访的“兵部冯爷”,就是兵部左侍郎冯元飙。他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做过几任京官,也外放过许多次,仅仅三个月前,还在南京任通政使。他为人喜智术,有权谋,早年曾上疏弹劾周延儒,攻击不遗余力;这一次进京后,看见周延儒有改弦更张之意,他也就一反旧态,同周延儒密切交往,关系拉得很好。冯元飙目前是东林派中坚之一,而且一向以复社的后台自任。所以他突然来访,并没有使方以智感到惊疑不安。相反,当老头儿那又矮又胖的身躯和那张生动的、乐呵呵的圆脸映入眼帘时,方以智内心的愉快、亲近的感觉便油然而生了。
“哈哈,学生还愁着吃闭门羹哩!如此秋光,兄翁不去登高、赏菊、饮酒,原来还有耐性守在家里!”冯元飙一见方以智,就兴冲冲地拱着手说。
“嗖老来得正巧!”方以智一边还礼,一边笑着说,“饮酒、赏菊,却不须远求,眼下舍间便有,就请进去共饮三杯如何?”
“噢?”
“只因一位年友日前送来十几盆菊花,晚生见它尚属不俗,今日便备了几杯薄酒,邀骏公、孝升两位过来赏玩,如今他二人就在书房里。”
“原来如此!有此雅事,兄翁如何便忘了学生?厚彼薄此,该罚,该罚!”冯元飙摇晃着脑袋,又哈哈笑起来,满庭院都响彻了他洪亮的嗓音。
“晚生甘愿受罚三大杯!”方以智爽快地说,随即在通往书房的侧门前停下来,“那么,请彛险饩凸ィ俊
冯元飙眼珠子一转:“嗯,你说孝升也在里面?”
“是的。”
“噢,那就罢了,那就罢了!”冯元飙忙不迭地说,拉着方以智往前走,又回过头来,狡黠地眨眨眼睛,“学生现今叨掌兵部,他是本科言官,在这当口上,还是扯开些为好!”
方以智“哦”了一声。他当然明白,龚鼎孳作为兵科给事中,职责就是对兵部衙门实行稽察,将其办事的情况、好坏得失,随时向皇上报告。双方的关系向来是既尖锐对立,又时有勾结,颇为微妙。如今陈新甲一案尚未了结,冯元飙作为他的副手暂掌兵部,对于龚鼎孳自然不便过从太密,以免招来闲话。不过,既然此刻是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彼此其实又早就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方以智就觉得冯元飙似乎小心得过分了。
冯元飙大概从眼神里瞧出他的心思,又哈哈笑起来:“兄翁,我学生是同你说笑话儿,其实哪有工夫饮酒赏菊!我这就要上周阁老那儿,经过这里,顺脚进来瞧瞧你,马上就要走的!”
这当儿,他们已经来到堂上,于是重新行礼见过,分宾主坐了下来。
“兄翁,这些天,可见到太冲么?”冯元飙一边接过小厮奉上来的一杯茶,一边言归正传地问。
“哦,前日他曾同恺章、道济二兄过访舍下,约晚生明日到天主堂去访汤若望,并说不日便返江南去了。”方以智回答,一边想起对方是浙东慈溪人,同黄宗羲也算得上同乡。
“嗯,听说,他今科又未考中?”
“是的。”
“今年是朱锐锦主考,私下走他关节的人听说多得很嘛,太冲怎么也不托人去说说?”冯元飙的表情很认真。他收起了笑容。
方以智苦笑一下:“太冲的脾气犟得很,他哪里肯做这种事。”
冯元飙摇摇头:“他这人就吃亏在什么都太认真!其实八股到了今日,哪里还考得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虚应故事罢咧!他这一认真,自己落第不算,朝廷也少了个可用之才。如今反让那些竞进无耻之徒占了便宜去,可谓不值!”
“彛纤跏恰1闶峭砩苍獾热八矗┦翘宀豢咸樱舱娼倘宋蘅赡魏巍!
方以智这样说了之后,好大一会儿,主客二人都没有再说话。
冯元飙慢慢地捋着他那几根稀疏的黄胡子,仰着下巴颏儿,像在考虑什么。
“听说,太冲打算上书朝廷,可有此事?”终于,他又问。
“哦,绦彛弦仓懒耍俊
“弟是听小儿辈闲谈言及,却未得其详。”
“这个,晚生倒曾看过。大抵太冲的意思,是国事至此,非急谋改革,不足以图存。而改革之急务,在于压抑豪强兼并,恢复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国之田,按户授给,每户五十亩。剩余者,始由富民占有。此外,更须免除繁苛赋役。古时之田,不许买卖,国家十一而税;后世之田,准许买卖,则更可放宽,比如三十而税一。若谓当今战祸未息,为助饷计,赋税难以骤减,亦须严限于十五税一之内。如此,则富者不困,而贫者亦能稍稍安居。乱源一去,贼自易平,贼平国定,则建虏亦无能为矣!”
方以智说到这里,偷眼瞧了瞧客人,发现冯元飙皱着眉,抿着嘴,样子像是要笑,又像是要哭,便赶紧接着说:“太冲亦知当今南北交煎,天下糜烂,此议无法骤行。故拟议先于江南数省试行之。
该处虽亦艰困日甚,所幸尚未经兵燹,或者较易收效也……“他本来还要说下去,见冯元飙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便顿住了。
冯元飙摇摇头:“纯属空论!莫说朝廷必不采纳,即使采纳,照他这一套去弄,只怕江南就先自大乱起来——不过,有这么一份东西,总比没有的强。明儿,兄翁就让太冲拿来,告诉他,别忙着走了,由学生替他转给周阁老。老头儿也未必有工夫看,无非做个由头,学生再从旁撺掇,让他把太冲留下,分派个差事干干,总还是可以的!”说着,站起身来。
“哦,彛希滦录字拢巯虏恢跹耍俊狈揭灾且槐咄馑涂停槐呶省
“听说皇上还有点踌躇,到底是他亲手晋拔起来的人嘛!老陈在狱中好像也听到点风声,正在到处送礼,托人说情。他的那些党羽也四出运动。学生已经对徐大人说了,此人不除,岂止国无宁日,亦终是我东林之患!牛谡饨诠茄凵希⒐刍故嵌ヒ舻摹P治淘谀谕⒆叨残刖炎诺悖盟档幕故堑盟担?方以智点点头,走了几步,忽然笑着说:“老陈一去,大司马一职,只怕就非老先生莫属了!”
冯元飙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来,眨眨眼睛:“噢,兄翁这样以为么?这是别人说的,还是兄翁自己这么想?”他随即继续往前走,一边摇着白发皤然的脑袋,叹息说:“若然果真如此,那恰是我所最最不愿的!试问十余年间,但凡坐上这把交椅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五
第二天,黄宗羲依约来到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冯道济和他堂兄冯恺章。至于陆符,因为这一次乡试,他暗中买通了主考官的关节,果然高中举人。这几天又是拜房师,又是会同年,正忙得不亦乐乎,所以没有同来。
方以智把他们接进堂屋之后,先不忙出门,却把昨天冯元飙的那番意思向黄宗羲说了。谁知黄宗羲听后,脸上毫无喜色,只淡淡地说:“彛鲜⑶椋〉芨屑ば牧臁V皇切〉芄橐庖丫觯鲜橹拢沧靼章哿恕!
方以智怔了一下,还没有开口,坐在旁边的冯道济迫不及待地插了进来:“哎,太冲兄,回江南有什么好?家父既肯开这个口,料想必定是有把握的。
好不容易到京师来一趟,你就干脆住下,第三年后,再考他个头名!”
冯恺章也说:“不错,这一回没考中,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是自家文章不好,就怨朱锐锦那老昏虫公行贿卖,暗通关节!如今外面骂声载道,听说有人在贡院门上贴出一副对子,道是:”不用孔子,不用孟子,只取公子;不要古文,不要今文,只取真纹!八渌档眠中颐遣灰菜愎樱坎皇钦昭豢贾校坎还獾壤匣璩婊故歉寐盥钏沤馄“可是黄宗羲只是坚决地摇摇头,却不做声。
“太冲兄,莫非你听说是周阁老,所以……”方以智瞅着他问。
“噢,若是为的周阁老,太冲兄尽可放心!”冯道济又一次插了进来,“周阁老以往曾同我东林为难,这是不错的。不过他这次复出,却大异于前,对我东林倒甚是优礼。听家父说,上月有一次,他在御前讲读,皇上拿了一个奏本问:”张溥、张采是何等人?‘周阁老当即答道:“读书的好秀才!’皇上又问:”张溥已死,张采小官,科道官如何说他好?‘周阁老答说:“他胸中颇有学问,文章也好。科道官做秀才时,见过他的文章,今以用之而未尽其才,所以可惜。’皇上说:”也不免偏激!芨罄纤担骸罢配摺⒒频乐芙杂行┢皇腔岫潦椋匀巳讼?’——你瞧,他维护复社也算尽心尽意了!”
冯恺章也说:“听说,幼老①这次得以复官,也全仗周阁老在皇上面前一席话哩!”
这些消息,黄宗羲大约是第一次知道。他仰起脸,呆呆地听着,神情变得柔和了一点;可是只一忽儿,又复归于冷淡,依旧摇摇头。
方以智很清楚黄宗羲的执拗脾气,知道一时也劝他不转,便站起来,说:“此事慢慢商量。时候不早,只怕汤若望等得久了,我们这就去吧。”
于是,四个人一齐出门,各自上马,穿过金井胡同,沿着上斜街,向东行去。
天主堂位于宣武门内东面城墙下的一个角落里,是万历年间神宗皇帝特许意大利籍耶稣会教士利玛窦兴建的。以后,就一直成为西方传教士们聚居并进行传教活动的场所。那是一座有着半圆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当中一扇带石阶的门,四面开着许多窗子,周围装饰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花纹图案。天主堂旁边另建有宅邸,供教士们居祝当方以智等四人在院门外下马,通报之后,汤若望很快就出现了。
这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德意志人,有着虬结的胡须和高高隆起的鼻子。突出的眉骨之下深藏着一双古怪的、碧荧荧的眼睛。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