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董小宛蹙着眉毛,有气无力地叫,声音里透着烦躁。
这位亲爹的脾性,她是清楚的。过去,靠着小宛母女俩,他倒不愁没钱花。可是自从陈氏死后,小宛又因病闭门谢客,家中的用度,就渐渐紧张起来。这位董大爷却嗜好难改,仍旧三天两日摊着巴掌向女儿讨钱。给得少了,他就偷着拿家里的东西出去变卖。这事小宛也听寿儿唠叨过许多回,碍着是亲爹,也不好怎么说他。
偏偏寿儿这丫头躲懒归躲懒,性子却颇为耿直。她看小宛不管,有时就忍不住当面数落董子将几句,惹得老董大为光火,又跳又骂,这种事也非止一回。适才,想必寿儿又刺中了董子将什么痛处,竟然一路追打进来。
董子将听见小宛的叫声,怔了一下,随后他仍然冲上来,挥棒朝寿儿打去。寿儿慌乱中举手挡架,竹棒“啪”地打在她的手指上。
寿儿哀叫一声,护着痛弯下身去,朝床底下一钻,躲在角落里再也不敢出来。
董子将还不解恨,他一面用竹棒朝床下乱捅乱戳,一面恶狠狠地喝叫:“畜生!奴才!你妈妈的出来不出来?赶快出来!出来!”
董小宛被他们闹得头昏眼花,心中又急又气。她用尽全力,一连挣扎了好几次,才坐起了身子。她喘着气,抖抖索索地指着门说:“你、你们出、出去!都出去!”
说完,她又挣扎着打算站起来,但她的两条腿颤抖得那样厉害,实在站立不稳,只好又坐了回去。不过这一来,总算引起了她爹的注意。董子将斜着眼睛瞅了女儿一会,终于把竹棒扔在地上,气哼哼地转身走出了屋子。
躲在床下的寿儿,一直听着老董下了楼,脚步声消失了,才轻手轻脚地钻出来。
她侧着耳朵又听了听,断定董子将已经走远了,才长长吁了一口气,一边拍打着头上、身上的灰尘,一边嘟嘟哝哝地说:“自己为老不尊,不要脸,还不许人家说……”她回过头,蓦地发现董小宛正扶着床靠坐着,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就连忙走近去,讨好地问:“娘,你怎么啦?你身子不好,这么坐着怎吃得消?快躺下吧!”
董小宛摇摇头,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睛,一边示意寿儿不要说话,一边支起耳朵,神情显得越来越专注和深沉,像是极力倾听什么声音,又像神游在某一个遥远的地方。
寿儿被弄得莫名其妙,又不敢打扰她,只好呆呆地望着。
终于,董小宛的睫毛颤动了一下,恢复了常态。
“哦,我有点饿了,想吃粥。”她说,疲乏地抓住床靠,把头抵在立柱上。
寿儿的眼睛睁圆了:“娘是说,饿、饿了?啊,娘身子大好啦?”
董小宛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只要半碗,两根水菜……嗯,吃完了,你替我梳梳头,我捉摸,这头有两天没梳了吧?一定难看死啦!”
寿儿又惊又笑:“娘,你今儿个怎么啦?娘,婢子这就给你弄去!”
“还有,这屋子也该收拾一下。”董小宛继续吩咐,闭上了眼睛,“我觉着,今晚,说不定有人要来……”二“虽然辜负了一个女子,但父亲总算平安脱离险地。看来,这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冒襄默默地想,“我不能为着一个风尘女子而丢开父亲不顾,这是无疑的。
即使再从头经历一次,我的选择,也只能是如此!”
这是虎丘大会结束后的当晚,也即是董小宛向寿儿说她感到肚子饿的同一个时刻,冒襄正乘着一只小船,沿七里山塘,缓缓地向桐桥圩的方向摇来。张明弼照例陪在朋友的身边。不过,他们没有交谈,各自默默地坐在船舱里,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晚春的夕阳,完全没人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没声息地从船舷下流过。
从后梢传来了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
由于觉悟到存在着那样强有力的“理由”,冒襄在失去陈圆圆后的混乱情绪当中,开始重新找到了立足之点。他逐渐平静下来,甚至似乎有一种解脱般的轻松之感了。
说起来,冒襄还是在去年他到湖南去探望当时还在衡州做官的父亲途中,才同陈圆圆认识的。那时正是早春,夹岸的柳树刚刚有一点绿影儿,梅花却开得正好。
他从同船的一位姓许的父执辈口中,头一遭听到陈圆圆的“芳名”,并且被这位父执的热烈推崇所打动,特意在杭州停留了几天,同他一道去寻访陈圆圆。徒劳往返了好几次,最后,才总算把她请来了。冒襄清楚地记得,那天陈圆圆穿了一袭长过膝盖的暗青色茧绸女衣,下衬八幅白地绣青花湘裙。当她从帘子后面款款地走上红氍毹来的时候,笑涡在她的腮边忽闪着,她像是无意,又像是有意地朝冒襄瞟了一眼,随即含羞地旋过脸去,侧转腰肢,回顾了一下拖在身后的裙裾。那美妙优雅的姿态,真像在烟雾缭绕当中一只翩然起舞的青凤。当时,冒襄虽然意识到其他人的在场,脸上依然保持着惯常那骄矜的微笑,可是内心深处,却分明地震颤了一下,被这女子不寻常的魅力所打动,不由自主地用眼睛去追随她那妙曼的姿影。
从这一刻开始,他俩的感情就飞速地交流起来。在陈圆圆出人意料地用当时已经不流行的弋阳腔,演出《红梅记》一剧的时候,冒襄怀着少有的兴趣和热情,自始至终关注着台上的演出;而陈圆圆也把含情脉脉的目光,频频投向他的座上。冒襄还记得,当演出的间歇,陈圆圆擎着玉壶,向座上的客人劝酒,却没有首先走向他时,他心里是多么的失望和不快;而后来,当陈圆圆在他身边明显地停留得最久,同他悄声低语时又挨得那么近,以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她那蝉翼样的鬓影在轻轻颤动,嗅得着她那小嘴所发出的唇脂的馨香。这时候,他又是多么的得意和愉快——啊,直到现在回想起来,那仍然是令人心荡神飞,如醉如痴的奇妙境界!是冒襄多年来出入风月场所从未经验过的……事实上,从那时起,冒襄就觉得离不开她了。待到酒阑人散,他立即提出了留宿的邀请。陈圆圆似乎有点为难,但还是应允了。
直到天快亮时,她才登舟回去。当时,他是那样的难分难舍。而她反倒有点淡淡的,只告诉他打算到光福山去寻梅赏雪,如果他也去,可以有半月的盘桓。当时他考虑行程紧迫,无法久留,踌躇再三,只好约定到桂子飘香时节,与她在姑苏再见。
冒襄直到现在还记得,在那历时半年的往返旅途中,他对她的思念是怎样的强烈,怎样惟恐不能再见到她。他历历在目地回味着那一个暂短良夜的旖旎风情——那摇曳的灯影、低垂的罗帐、火热的眼神、潮湿的鬓发以及胳臂上疯狂的齿痕……这一切,都在时时刻刻挑动着他的情欲,使他在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味如嚼蜡。
而且,也许因为这缘故,他还平生第一次不无妒意地想到,他离开期间,其他狎客将会代替自己的位置,而陈圆圆也会照样同他们厮混,一如那天晚上她对待自己一样……不过,尽管如此,当半年之后,他护送母亲回来,路经苏州,陈圆圆出乎意料地表示她要嫁给他,从此完全、永远属于他的时候,冒襄却感到十分惊讶和突然,觉得这种要求未免过于天真,而且轻率得有点不知自量。因为在他看来,寻欢作乐是一回事,承担家庭义务又是另一回事;而且,就凭着那短短一夜的交情,对方也没有权利提出这种要求。所以他当即拒绝了她。然而,陈圆圆却不是那种容易摆脱的女人。她用不着苦苦哀求,她有的是聪明的手段。
到了后半夜,再次领略到她的全部魔力的冒襄,就主动回心转意了。虽然,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必须等他把营救父亲的事情办妥之后,才从长计议这件事。
后来,冒襄就全副心神投入到营救父亲的事情当中去了。大半年来,没完没了地奔走、投诉、请托,加上还要不断劝解日夜忧伤的母亲,冒襄简直把陈圆圆完全抛在脑后。此外,他还多少有点儿后悔:不该这么容易就答应了她。所以有时候,他尽管也会忽然想到陈圆圆,想到是否该去看望她。可是出于一种多少感到丢了面子,因而想挽回一下的心理,他终于又打消了这种念头。半年来,他甚至连信都没有给她写过一封。谁知道,由于这一念之差,结果就永远失去了她……“哎,这样的结果是好,还是不好?好,还是不好呢?”冒襄不由得反复自问。
可是越问,心中越乱。他一阵烦躁,猛地站起身子。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片繁密的灯火、一座拱形的石桥,以及桥头耸立的石塔。
桐桥圩到了。
“辟疆,你做什么?”被冒襄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的张明弼问。
冒襄定了定神,清醒过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随手指着岸边一个带小楼的院落说:“哦,那幢小楼临水而筑,亭亭如画,惟是灯火俱无,不知是何人所居?”
张明弼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噢”了一声,说:“那不就是董小宛的家嘛,你怎么就忘了?前几年,我还陪你来过的!”他仔细看了看,又说:“楼上影影绰绰的像是有灯火,嗯,她必定还在。”
听说是董小宛的家,冒襄倒愕住了。他朝那阁楼上依稀的灯火注视了一会儿,忽然回头向后梢叫道:“船家,靠岸,我们要下船。”
“啊,做什么?”张明弼问。
“上去看看!”
“只是,只是听说小宛刚死了娘,她自己又病得很重,一直闭门谢客。瞧这灯火零落的样子,想必还不曾好,又何苦去打扰她!”
可是冒襄不理会张明弼的劝阻,他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河岸,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船家一放下跳板,他就抢先一步跨上去,很快地上了岸。等无可奈何的张明弼从后面跟上来时,他已经站在竹篱笆前,开始打门了。
冒襄先轻轻地敲了几下,见里面全无应声,下手就重起来。可是敲了一阵,仍然毫无动静。张明弼说:“辟疆,敢情他们都睡死了。算啦,我们还是回船吧!”
可是冒襄十分固执,他一声不响,捏起拳头,在门上咚咚咚地猛擂起来。
终于,门内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接着响起了一个女孩儿清亮的嗓音:“门公,是谁在打门呢?”
“莫理他!反正姐儿不见客,让他敲不应,自己去了算!”一个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地回答,听来很近,就在门房内。
“那也得瞧瞧是谁啊!刚才老爹又出去了,若是他回来,叫门不应,又该骂人了。”
“不是,老爹他会喊我。只怕是东家的张小四,要不就是隔壁的王婆,又来借钱借米的。准没好事儿,不用理他!”
冒襄在外面听见,又好笑又好气。他又打了两下门,高声说:“我们是如皋冒襄、金沙张明弼,特来拜望宛娘,快快开门!”
这一次总算有了反应,只听那女孩儿在门里“嗳”了一声,但是又不来开门,却埋怨门公说:“瞧你,估错了吧,是客人哩!快起来开门!”
冒襄同张明弼对瞧了一下,嘴上不说,心中都想:这鬼丫头也真够促狭,你自己来开一下不就完了,偏要支使门公!
门房里的床“吱扭吱扭”地响了一阵,大约是门公爬起来,只听他不满地咕哝了一句什么,估计是说那丫头不替他开门。果然,那丫头立即唱歌似地反驳说:“这是你的事情,编排是该你干!我又没吃你的一份粮,凭啥要替你动手?”
终于,门“咿呀”一声打开了,露出了门公年老的、骨骼粗大的脸和矮小结实的身躯。
冒襄早就一百个不耐烦,见门一开,立即径直往里走。那门公想拦阻,但又不敢,只好求援地望着寿儿。
寿儿却不慌不忙。她迎着客人先道了个万福,仍旧用唱歌一般的嗓门说:“两位姐夫,远来辛苦了,请到堂上奉茶。待婢子通报去来。”
冒襄摇摇头:“我们不吃茶,到楼上看看你娘就走。”
“多谢两位姐夫美意。”寿儿说,忽然露出戚然的样子,“只是我家阿娘病重,只怕、只怕不能见客。”
“啊,宛娘病得很重么?”张明弼问。
“嗯,重!重得简直不能再重。连人,她都快认不得了。”寿儿的声音甚至有点呜咽。
张明弼默默地点着头,望了一眼冒襄,意思是:怎么样?还要上去么?
冒襄没有做声,但显然也有点动摇了。他抬起头,犹豫不决地望着阁楼上昏暗的灯光。
寿儿闪动着一双黑眼珠子,在他俩身上溜了几下,忽然抿着嘴儿问:“这位姐夫,可是如皋冒公子?”
“啊,正是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