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前往松江,向几社之徒大兴问罪之师。只是由于陈贞慧力主持重,再三劝说,他才勉强忍了下来。按照陈贞慧的计划,他们当然决不放过几社那伙败类。但是,考虑到自从前些日子,在争当大会主盟的角逐中失败以来,自己这一派人的影响力已大为削弱,加上另一个主盟者郑元勋看来又已经同几社的人穿上了连裆裤,光凭自己这么几个人,到时也许控制不了局势。为稳妥起见,还必须去请一两位德高望重的东林元老出来压阵。这一点,黄宗羲也是同意的。然而,在讨论到究竟请谁出面的时候,他却同大家发生了争执。他提出钱谦益就住在常熟,与苏州近在咫尺,不妨请他出面;但是多数人不赞成,而主张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本来,周氏兄弟都是士林中声誉卓著的人物,又是坚决的反阮派,请他们出面也未尝不可:但是吴应箕等人却因此而排斥钱谦益,把他说成似乎是不可信赖的。这一点,却大大激怒了黄宗羲。他不能容忍任何人藐视和诋毁钱谦益,尤其不相信吴应箕所说的,钱谦益似乎也主张宽纵阉党的传闻,因此当场就同他们争吵起来。偏偏对方人多,特别是侯方域和顾杲,说话又尖又损,黄宗羲只有一张嘴巴,争他们不过。他一怒之下,便声言不同他们一道上虎丘。后来,亏得陈贞慧、梅朗中、张自烈几个竭力劝解,又同意黄宗羲上常熟去把钱谦益也请来,才把这场风波好歹平息下去。
现在,陈贞慧和顾杲到金坛去了,冒襄经过大家劝说,也同意参加大会,但又说有事要办,必须先上常州,独自走了。剩下黄宗羲跟着吴应箕、侯方域、梅朗中、张自烈几个,提前到了苏州,住进皋桥往东不远、一位名叫钱禧的社友家里,打算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预做准备。不过,黄宗羲仍然一心想着到常熟去访钱谦益,而且由于想到很快就会同这位老世伯相见,他的心情甚至变得更热切了。
说到黄宗羲同钱谦益的关系,确实与一般人不同。这不仅因为黄宗羲的父亲黄尊素与钱谦益当年同属东林,两家本来就有交情;而且还由于黄尊素被阉党迫害致死后,钱谦益对这位故人之子,多年来一直十分关怀照顾。他看见黄宗羲生活拮据,常常给予资助不必说,还特意把黄宗羲请到常熟家里去住下,将全部藏书向他敞开,让他潜心攻读,同他一道讨论切磋。钱谦益的文章学问,黄宗羲自然是十分敬佩;而黄宗羲的饱学深思,见解不凡,也常常使钱谦益大为惊异,于是又不遗余力地向别人推奖揄扬。因为这些缘故,黄宗羲对这位老世伯一直十分感激,把钱谦益当做前辈知己。虽然他早就拜了著名大儒刘宗周为师,但比较起来,博学多才、思想灵活、不拘一格的钱谦益却另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使黄宗羲不由自主地对他怀有一种亲近的依恋之情。事实上,在黄宗羲看来,钱谦益作为当年身受迫害的东林元老,无论是就对阉党的仇恨而言,还是就目前在士林中的威望影响而言,周镳、周钟兄弟都无法与之相比。任凭几社那伙人再嚣张跋扈、再善于蛊惑人心,到时只要钱谦益出面说上一句话,他们的阴谋就一定不能得逞。
这一点,恐怕周氏兄弟还未必能做到。
“哦,无论如何,我得赶紧到常熟去,越快越好!”他在心里这样催促自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脚步也迈得更快了。
这样一直走到吴趋坊。这一带是书坊萃集的地方,大大小小的铺子很是不少。
过去黄宗羲到苏州,总要上这儿来转一转,所以并不生疏。不过,现在黄宗羲到这儿来,却不是为了买书,相反是打算把手头一套宋版《潜虚衍义》设法抵押出去。
因为他已经有两年多没见钱谦益了,这一次上常熟,不管怎么说,总得办点礼物。
但眼下他已经是囊空如洗,别说办礼,几乎连回家的旅费都颇费踌躇。照理说,他也不该弄到这样子,仅仅半个月前,身上还带着五六十两银子。谁知碰上了陈贞慧、吴应箕这伙朋友,三天两日不是饮酒,就是访妓。虽说自有冒襄、陈贞慧这些阔气的公子哥儿做东,可自己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尔也要还上一席两席。这么一松手,转眼工夫就把钱花个精光。自然,他还有一班朋友,但为着请钱谦益出面的事,刚刚同他大吵了一场,现在又低声下气地伸手借钱,黄宗羲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面子。想来想去,最后才想到这部《潜虚衍义》上。这部书半个月前闹了一场风波。后来黄宗羲到底舍不得,把它送到裱褙店去,经过那里的老师傅仔细地漂洗、修补,重新装裱,居然奇迹般地大体恢复了原貌。这是目前黄宗羲手头惟一还值点钱的东西,他虽然十二分舍不得,也只好狠狠心暂时押出去。这件事,本来派黄安办就成,可是黄安来了一趟,回去说书坊的老板们刁滑得紧,明明值十六两银子的书,他们竟然只肯出三两四两,最通融的一个也只出到七两。黄宗羲又气又急,把书童骂了一顿,说他不中用,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但骂归骂,到头来,却还得亲自出马。
“无论如何,这套书是十六两买来的,我就得押回十六两!”黄宗羲执拗地想,挥手赶开几个围上来讨钱的小乞丐,又侧身让过了一队扛着棺材号哭而过的送丧行列,这才踏进大来堂书坊的门槛。
这所大来堂,据黄安说,就是愿意出七两银子的那家书坊,瞧门面倒也平常,外面竖着“古今名书发兑”的木招牌,当门一个小小的柜台,四面靠墙壁排列着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书籍,此外就是一张小方桌和几张椅子、凳子之类,那是供顾客歇脚的。不过,此刻里面却看不见一个顾客,只有一个伙计模样的后生正伏在柜台上打盹。
黄安合上油纸伞,在门槛外甩了几下积在上面的雨水,顺手把它倚在门边上,就走过去摇醒那伙计,说明来意。谁知不巧,书坊老板不在家。问去了哪里,那伙计也说不清;让他派人去找,又诸多推搪地不愿意。最后,黄宗羲听得心头火起,干脆叫黄安别理会他,管自移了一张椅子在门边坐下,并命黄安把那套《潜虚衍义》拿过来,一边作最后的摩挲掌玩,一边等候坊主回来。
淅沥的春雨还在不停地下。雨水在门槛外积聚起来,又缓慢地也向更低洼的地方流去。这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天,街道上的泥尘污垢被洗得差不多了。如今这一小片流动的积雨看上去是清澈和干净的。它被屋檐上不停落下的水滴溅击着,勾画出一长串奇妙的图案。
黄宗羲把《潜虚衍义》从楠木匣子里取了出来。这书共有四册,一色灰蓝色的书衣,有点发黄的宋笺藏经纸书签上,印着书的名称,看上去十分古雅。翻开里页,可以发现这书不仅纸幅版框特别高大,而且字体也挺大,一个个方正工整,刀法圆润,更兼纸色墨汁,粲然夺目,一望而知是宋代浙版书中的精品。美中不足的是,个别书页上,如今留下了一些无法漂洗干净的污痕。这污痕使黄宗羲感到心疼和愤恨,同时又使他对这书更多了一分抱愧和爱惜之情……终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书合起来,不看了。“虽然不得不暂时把它抵押出去,但是为了答谢钱老伯,也为了不让替阮胡子翻案的阴谋得逞,这是应当的,值得的!”他一边把书重新放回楠木匣子里,一边这样说服自己,又用青布包袱重新把书裹好,搁在膝盖上,抬起头,开始向街上张望。
这条吴趋坊,紧连着阊门大街,虽然也是个人烟稠密、店铺众多的去处,可是街道却挺窄,对面屋子里的情形,可以看得很清楚。
书坊的正对面是一爿不小的布店,左侧是间药材铺子,右侧是卖杂货的,再旁边还有几间书坊和别的店铺。这会儿,雨下得小了些,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黄宗羲看见:两乘轿子踏着水花过去了;一个瞎眼的老头掮着一把胡琴,由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引路,从小巷里慢慢转了出来;三个小孩冒着雨,蹲在房檐下的积水边,在放一只木制的小船;于是又招来一个瓦刀脸的闲汉,指手画脚地从旁充当指导,并以他的油腔滑调,逗引得正倚在就近门边的一个浓妆艳抹的大嘴女人,吃吃地笑个不祝此外,那些肩挑手提,匆匆而过的行人也自然不少。“嗯,书坊老板这会儿也该回来了吧?”黄宗羲想,不由得睁大眼睛,用热切的目光迎着每一个走近来的可疑者,并不时抬起头,向更远的地方眺望。
正当他盼得有点心焦的时候,忽然,街道上响起了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一个衙门公差,手里扬着一张公文模样的纸片,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群各执扁担的挑夫。他们来到书坊正对面的布店前,就站住了。只见那公差走进店去,大声地说了几句什么,随即走出来,朝那群挑夫做了个手势,说:“快,进去搬!”
挑夫们挤拥了一下,正要往里走,这时,店主人——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气急败坏地奔了出来,朝那公差一个劲地行着礼说:“头翁息怒,头翁息怒!请听小可一言,此次承值,非是小店有意拖延,实因遭遇荒年凶岁,亏损甚大。这百匹之数,小店已是多方筹措,百计张罗,还望头翁宽限数日,一定如数送到府衙,感激不尽!”
那公差冷笑一声,说:“李老爸,你这话说了也只好当放屁!你要我宽限你,大老爷却不宽限我!你须也知道,这次可是京里周国舅爷着人来姑苏买货,限令今日取齐,便是大老爷也只有顺着他!”
李老板哭丧着脸道:“皆因机房歇业,货源不继,自从传闻周国舅来苏办货,绸缎之价,一夜暴长,竟高出往时一倍有余。小店大亏之后,本微力薄,实在是……”那公差无动于衷地说:“你本微也罢,本厚也罢,今番该你承值,便是倾家荡产,也得如数办齐!”
李老板急了,结结巴巴分辩说:“可是、可是府里分明出过告不,立了碑文,说一应上司按临时之府县公务,照依时价平卖,再不用铺行承值的呀!”
那公差怔了一下,顿时变了脸,大吼一声:“这个,你跟大老爷说去,我管不着!”说完,一挥手,吆喝那群挑夫:“给我搬!”
在他们对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时他有点明白了:看来,是苏州府责令这布店代购百匹绸缎,可是这布店却因折了本,无力张罗。所以如今官府便派人上门,强行收缴。本来,朝廷过去是有所谓“铺户当行买办”之制,规定各行铺户必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采办货物。办货的钱表面上由官府发给,但实际上,却往往并不给足,到底给多少,那就得看当官各人的品性而定,其间伸缩性很大。不足的部分,照例就由各行当值的铺户自己补足。铺户们畏惧官府的势力,只有忍痛认赔。这个制度实行多年,把铺户们逼迫得叫苦连天。有办法的富商,就设法投靠官府,逃避差役;没有办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到倾家荡产,甚至还有卖儿卖女、投河上吊的。铺户们不堪重负,联合起来实行罢市的事件也屡有发生。
后来朝廷看见积弊实在太多,不得不作一些变通,改“当行买办”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还立了碑文。但是看来,此项弊政并未真正革除,只要下面喜欢,照样还这么干。
这当儿,街道上已经围起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把黄宗羲的视线挡住了。他不由得站起来,伸长脖子从人们的头上望过去。他看见那些挑夫在公差的指挥下,正不停地从布店里把一匹一匹的绫罗绸缎搬出来,准备挑走。那个李老板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浑身上下不停地发抖。黄宗羲心中很是不忍,他想了想,回过头,吩咐正站在一旁看得发呆的书童说:“黄安,你去,请那位头翁过来,就说本相公请他说话。”
“头翁?哪位头翁?”黄安有点莫名其妙。
“喏!”黄宗羲一指那个公差。
黄安眨巴了一下眼睛,显然有点不乐意:“大爷,你又想管……”他噘起嘴巴说。
“叫你去你就去!”
黄安没有办法,只好跨出门,分开围观的人,走前去同那公差说了几句,然后带着他走回书坊来。
那公差是个黑脸汉子,长着一部络腮胡子和两道几乎连到一起的眉毛。黄宗羲迎上前,拱一拱手,正要说话,随即发现门外那些看热闹的人,已经纷纷转过身来,好奇地瞅着他们。于是,他便把手中的那套《潜虚衍义》往椅子上一放,做了个相让的手势,说“头翁,请借一步说话。”
那公差睁着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疑疑惑惑地跟着。一直走到距门口最远的那排书架前,黄宗羲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