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销怎样维持,一直是令朝廷十分头痛的难题。而因为争饷,各路兵马的头儿们已经不止一次闹到鲁王御前。前些日子甚至发生过郑遵谦和方国安两家的亲兵在绍兴城中真刀真枪火并起来的流血事件。但是,按照当初商定的做法,为了减少征发麻烦,各县乡勇的粮饷朝廷概不负责,一律由各自的家乡供给;而对于这些乡村,朝廷也不再另行摊派征收。现在,从乡亲们所说的情形看来,这种协定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实行过,而是只要有权有兵,谁都可以乱征一气……“都大半年了,怎么我一点都不知道?”终于,他咬着牙,厌恶地问。
“大相公,”许久没有开口的族长咳嗽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我们也曾赢议过,该不该把这事告知你。后来大伙都说,你在前方舍死忘生地领兵打仗,操心的事儿已经够多,家里的事有阿拉担待就成了,何况如今到处都是这么着,就算告知了只怕也没用,还白白让你又多一重担心,因此就讲定谁也不许向你说,连三相公也是一样……”“可是,你们早该告诉我!”黄宗羲用拳头在膝盖上使劲一擂,猛地站起来,“你们以为不告诉我,就是顾惜我吗?你们知不知道,你们若是早早告知我,我就会上奏朝廷,不许他们这等胡来,也不至于弄到今日这地步!可是你们却瞒得严严实实的,不让我知道,结果弄到家空物净,罗掘俱穷,连自己村中这几个子弟的粮饷都凑不起来!还像躲鬼似的躲我!你们以为躲得掉吗?啊,躲得掉吗?
你们知不知道,杭城的鞑子正在调集船只,操练兵卒,早晚就要打过来,我们都得上前边去拼命!可是无粮无饷,这仗怎么打?你们说,这仗怎么打!”
他声色俱厉地申斥着,怒气冲冲地指责着,大瞪着眼睛,不断地挥舞胳臂。
由于愤急,更由于意识到这一次催饷有可能落得空手而归,他的火气终于不可遏制地爆发了。
“你们——”他又叫了一声,打算把满心的积郁尽情发泄出来,然而一刹那问,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和衰弱,结果,只摆一摆手,就颓然地坐了下去。
“嗯,三相公呢?”半晌,他低声问,“他到哪儿去了,?怎么我一直寻他不见?”
“哦,我奴不知道。三相公只让我奴守在这儿,其奴就带了两个人走了。”
族长小心地回答说,“要不,阿拉着人去寻?”黄宗羲苦笑地摇摇头,“算了吧,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这样,即使找到他,又有什么用?”他阴郁地、绝望地想。
由于停止了谈话,天井里静默下来。有片刻工夫,人们全都呆呆地或站或坐,耳朵边只听见苍蝇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响……这种情形到底持续了多久,笼罩在沉郁气氛之中的人们并没有特别注意。不过,庙门外终于传来了异样的响动,那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接着,大门口出现了几个人影。走在头里的一个不是别人,竟然就是失踪多时的黄宗会!分明是急于赶路的缘故,他那张白皙敏感的脸涨得通红,而且一副气喘吁吁的模样。不过他的神情十分兴奋,眼睛也在放着光。一进门,他就大声喊道:“成了,办成了,粮饷有着落了!有着落了!哈哈!”
这个宣布是如此令人意外,它有如一记响雷,把大家炸得全都跳起来。不过,也许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又只是呆呆地望着,全都一声不响。
“哎,三爷安好!”被冷落在一旁许久的黄安,急急插进来,“三爷可回来了!大爷找您找得真着急呢!不过,三爷刚才说办成了,到底怎么回事?莫非粮饷……”黄宗会分明怔了一下,随即迅速转过脸来。当目光落到黄宗羲身上时,他就“啊呀”地叫出声来,连忙趋步上前,一躬到地,说:“原来大哥也来了!有劳久候,实在不安!不过总算不辱所命!”
“三相公,你倒是快给大伙说说,到底怎么个办成了?”族长从旁催促说。
黄宗会直起身来,“咦,这还用说?当然是去买呀!”他兴冲冲地回答。
“买?上哪儿去买?你有钱买么?”黄宗羲冷冷地问。据他所知,眼下开战在即,粮食极其紧缺。各地为了征饷,正在拼命搜刮,已经到了锱铢不遗的地步。
说到买粮,少量或者还能买到,大批根本不可能,而且价钱恐怕极其昂贵,也轻易买不起。
“若是等闲处所,自然买不到。可是我昨日打听到一个门道,不只要买多少就有多少,而且价钱也还相宜!”黄宗会得意地卖着关子。
“竞有这等地方?在哪里?”“怎么从没听说过?”好几个声音抢着问。
“你们当然没听说!这得动脑子呀!”黄宗会做了个傲然的手势,“不错,如今哪儿都缺粮,可有一种人,手里却捏着大把粮食!谁呢?不就是那些个征饷的人么!我就去找他们,一谈,嘿,成!还真卖给我了,哈哈!”
“哎,等等,等等,”听得发呆的族长连忙拦住他,“你是说,向征饷的公差手中买粮食?可那不是军饷么?他们卖给了你,那他们怎么向上头交账?”
“交账?”黄宗会鄙夷地说,“那还不容易!办法多着呢!征集不到啦,叫火烧啦,叫水淹啦,叫强盗抢啦!都成!哼,这一回我也瞧出点门道来了,这种买卖都是在粮饷还没上账时,暗地里做的。因此都得有熟人带路才成。冲着是见不得光的勾当,价钱才会比外面低一点。”
“那,这买粮的钱……”在一片心情复杂的静默中,有人怯怯地吐出一司。
“这买粮钱嘛,”黄宗会瞧了站在一旁的兄长一眼,说,“自然是由各家分摊。不过我家老太太说了,如今家家都很难,没人领个头也不成,昨儿她把自家的细软全拿出来,交我变卖了——自然是不够的。不过手中好歹有了几个钱,今日我才有胆子去办这买粮的事!”
在这一番问答的当儿,黄宗羲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听着,没有再插话。只不过越听,他心中就越觉得像是塞进了一团粗糙的、令人极端厌恶的乱麻,解不开,堵得慌。他极力试图理出个头绪,结果,反而使得这团乱麻可怕地翻腾起来,暴长起来,以致有片刻工夫,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一片。两天之后,再也等不及的黄宗羲,终于只好带着用这种办法凑集起来的一点粮饷,也带着不知道下一次怎么办的深重忧虑,匆匆离开黄竹浦,赶回前方去了。
四
黄宗羲为粮饷的事心急如焚,竭力奔走。而在江北海盐县境内逃难的冒襄一家,则已经结束了长达三个多月的奔波惊恐,重新回到了毗邻的海宁县城。
八月中那一次,他们离开海盐的惹山向东逃难,没料到在马鞍山下与清兵的游骑猝然相遇,结果,所携带的一切贵重的财物固然被抢个精光,还活活赔上了二十多条男女性命。如果不是好朋友张维赤在乘乱逃脱之后,仍旧带着船只冒险前来接应,他们一家人的处境恐怕还会更加不堪设想。
不过,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勇气继续逃下去了。待到船靠牛桥圩之后,一家之长冒起宗就断然决定:所有男丁立即剃掉头发,就近找一个村庄安顿下来,想方设法保住性命再说。对此,冒襄起初还不肯同意,觉得这么一来,一家人就等于从此与明朝断绝恩义,彻底沦为化外夷狄的顺民。可是挡不住父亲疾言厉色的一再催迫,母亲也在一旁抹着眼泪附和,他最终只得勉强表示服从。只不过,到了惊魂未定的家人们生怕再遇到清兵,等不及去请剃头匠,就立即自己动手,用刀割,用剪子剪,把前半边头发去掉时,冒襄终于止不住撕扯着身上的衣衫,捶胸顿足地放声痛哭起来。他哭得那样冤苦、猛烈和长久,以至眼泪哭干了,声音变嘶哑了,全身也因为剧烈震动而抽搐起来,末了,竞一下子昏厥过去,把家人们吓得手忙脚乱,围着他抢救了半天,才好歹救转过来。
当然,即便如此,事情也就成了定局。一家人在附近的荒村中暂且住下。在此后的一个多月中,战乱时起时伏,始终没有完全平息。有一两次,还传说鲁王军队打过江北来,一举攻占了澉浦镇,结果在村民中引起了新的不安和期待。不过,不知是传闻不确还是情况有变,鲁王的军队到底没有出现,相反,不久消息又沉寂下去。这样挨到了九月底,返回海宁老家打探消息的张维赤,再度派人捎来了信,说是清兵自从攻陷县城之后,只是烧杀抢掠了一通,便又撤回了杭州,没有留守。目前那边就靠地方士绅维持,局面还算平静,重要的是熟人多,遇事比较好办。如果他们愿意,不妨迁回去祝于是一家人商议之后,便决定收拾上路。
现在,他们已经回到海宁县城,并在原来租住的那条街上,找回两间还勉强可以栖身的破房子,好歹安顿下来。住回了城中,比在山野问餐风宿露自然要强一些,但是随身携带的财物已经丧失殆尽,他们其实已经沦落到一贫如洗的地步;加上遗留在旧日居所中的粗重家具,又在大乱中不是被烧光,就是被人搬了个精光,如今一家人只能睡在用破门板和砖块胡乱搭成的床上,吃的也是粗粝得难以下咽的食物——像玉米糊啦,糠菜饼啦,还得半饥半饱地省着吃。至于穿的和用的,更是只能因陋就简地胡乱凑合。昔日作为大户人家的种种考究和排场,可是连做梦都不敢去想了。
这一天,已经是十月初十。初冬时节,一早一晚照例变得相当寒冷。加上在这种动乱时世,百业俱废,每日里除了为着保住性命而苦抵苦熬,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可做。因此冒襄早上醒来,便不立即起床,继续在睡暖了的破被窝里泡着。
偏偏越躺肚子就越饿,接着肠子也开始不停蠕动,还发出咕咕的声响。他再也睡不着。眼见太阳已经爬上了东边的屋顶,把窗纸照得通明透亮,冒襄只得掀开被窝,翻身坐起来。发现董小宛不在屋子里,叫了两声,也不见答应,他就感到有点不悦,于是且不梳洗,只扯过一件袍子披在身上,踱到门边,撩起帘子,向外张望。
他们赖以栖身的这座宅子,还是当初举家南来时赁下的。虽然算不上豪华,规模也自不校不过,自从三个月前他们逃离之后,在接下来那一场城破人亡的战乱中,这宅子显然遭过火灾,结果前面两进被烧个精光,只留下几堵焦煳的颓垣断壁和满地的残砖败瓦,还有一些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破坛烂罐。以至从如今居住的屋子,可以一直望到本应是大门外的街上的情景。冒襄环顾了一下,发现外边也没有董小宛的踪影,倒是天井西边的角落里,坐着家中的几位女眷——少奶奶苏氏、刘姨太,还有丫环春英,正围成一窝儿在做活计。他的两个儿子则在旁边嬉戏玩耍。早上的阳光照亮了她们的发髻和衣衫,也照亮了她们身旁堆成小山似的纸折的“金银元宝”。
冒襄不由得皱了皱眉头。他自然知道,制作供丧事用的“金银元宝”,是好不容易才揽到的一桩活计。虽然报酬十分微薄,但好歹能够帮补一些家用。按理说,这种活儿也不该轮到苏氏和刘姨太这种身份的人动手。但是自从在马鞍山下遭了那一场劫难之后,因为再也养不起许多人口,绝大多数仆人已经自己走掉的自己走掉,不想走的也被陆续遣散。到如今,除了冒起宗和马夫人身边还留下一名春英使唤外,男仆就只剩下冒成一人。想到堂堂五品官员、号称如皋首富的冒家女眷,竞沦落到要替人做活,而且是这样一种活计的地步,冒襄心中就感到一种刺痛,一种说不出的羞耻。为了摆脱烦恼,他只好移开眼睛,提高嗓门又叫:“小宛,小宛!”
“哎,来了,来了!”随着一声答应,董小宛从屋角转了出来。她双袖倒卷着,腰间系着一条旧围裙,手中提着一个冒出热气的铜壶。阳光下,那明显消瘦了的脸蛋显得有点灰白,但她仍旧眯起眼睛,微笑着问:“啊,相公起来了?”
冒襄“晤”了一声,转身走回屋里。
董小宛连忙跟进来。她放下水壶,快步走近丈夫身边,先把披在他身上的袍子除下,然后拿起床上的夹衣和棉背心,逐一替他穿上。末了,又重新提起铜壶,开始往脸盆里对热水……冒襄照例任凭侍妾在周围忙碌着,直到董小宛打算去绞脸帕时,他才一伸手,把她拦住了。
“我饿了,去把吃的拿来吧!”这么吩咐了之后,他就走近水盆,把讨厌地垂到胸前来的发辫甩到背后,然后捞起脸帕,三下两下地草草洗完了脸,随即在一张用木板和砖块临时搭成的“桌子”前坐了下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道阳光从窗户上方射进来,使四面光秃秃的墙壁浮泛着一层朦胧的光影。这屋子虽然逃过火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