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怎么人人都像赶着朝这边挤似的?‘’冒襄一边打量着穿梭来往的船只,一边莫名其妙地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有名的余家河房。那是秦淮河上最大的一所河房。每到大比之年,里面总是住满了应试的举子。这所河房不仅屋舍众多,庭院宽敞,而且临水的那两个露台也建得特别阔大,可以供好几十人同时站立。冒襄远远望见,那上面如今就聚满了人,多数是些方巾儒服的士子,看上去黑压压的一片,也分不清各人的相貌。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两个露台之间的水面上,临时搭起了一个小平台,几个穿着戏服,挂着髯口的文武角色正在上面比比划划,走来走去。伴随着他们的动作,传来了阵阵锣声和鼓点,分明是在上演什么戏文。怪不得招引来这么多游船!大抵又是哪个好事之徒想出的花样,只不知演的什么戏?“冒襄恍然想道,随即发现自己的船也正在靠上去,便高声制止艄公说:”不要过去,快走快走!啊跋喙侵淮补チ四兀 濒构怠?冒襄又是一怔:“怎么,原来阮胡子找的就是这里?这么说,上面站着的那些人,便是定生、次尾他们了?”
“啊呀,相公,你听,是演的《喜逢春》呢!”董小宛忽然惊喜地说。
《喜逢春》是十多年前南京城里一出颇为有名的戏。内容是写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乱政,残酷迫害与之坚决斗争的东林党人,最后恶贯满盈,终于被崇祯皇帝一举诛灭的那段历史。由于当时魏忠贤垮台未久,人人心中都怀着无比的仇恨,这出戏又写了不少真人真事,所以一上演便大受欢迎,很轰动了一阵子。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了更多更新的剧本之后,这出戏已经有好些年没有被搬演了。如今,它又突然出现在戏台上,而且是在这么一种时候,这么一个地点,那就显然不是偶然的安排。“嗯,莫非这是冲着阉党余孽图谋翻案而发,所以阮胡子才那么气急败坏地赶来探看?”这么一琢磨,冒襄心中陡然涌起一股热气,连忙大声吩咐艄公:“船家,摇前去,摇前去!”
“是——相公,不过,刚才那只船……”“先别管他,靠岸,到露台上去!”
然而,露台前的游船实在太密集了。艄公费了好大的劲,也只能挤到离岸边还有二三丈远的地方,再也无法前进。不过,凭借着戏台上明亮的灯光,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在露台上坐着看戏的士人,依稀就是吴应箕、黄宗羲那一伙社友,旁边还围着好些人,或坐或站。冒襄正为今晚找不到社友们而感到扫兴,如今意外发现他们都在这里,不禁大为兴奋。加上他急于弄清眼前这种做法到底为的什么,所以同他们相见的愿望更加迫切了。可是,只差那么一截子距离,偏偏靠不了岸,弄得他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
“大爷,这儿靠不上去,若要上岸,只有从外边绕过去。”冒成站在船头大声说。
冒襄回头望了望,发现他们这么一逗留,后面已经又摇来了好些船,把退路给堵住了。这会儿即使要绕出去,只怕也有困难。他正拿不定主意,忽然听见董小宛低声说:“鬼卒在给魏忠贤用刑,下面要唱到‘梁州第七’了!”
听她这么一说,冒襄便不由得留了心。果然,只听锣鼓铙钹咚咚锵锵地响了一阵,戏台上,那个被天帝封为涿州城隍的已故副都御史杨涟,便戟指着被鬼卒们按倒在地的魏忠贤,用高亢的弋阳腔唱起来: '梁州第七'数着恁,你如鬼魅,阴谋凶勇。待指着,你似虺蛇,毒计英锋。
只见把,朝纲国计凭伊弄,与一个老虔婆结为死党,把一个美瑶姬送入幽宫。密秩荼伤残黎庶,张法网打尽臣工,邀封赏滥冒军功,欺君上诈逞鸠工。恁私陈着卤簿乘舆,安享着祝厘私颂。漫说什么国老元公,你只道富贵无穷,百年眷宠,怎知水消雾散须臾梦!逃不得幽冥报、司寇法,落得荣华一旦空,今日价碎首难容!
这是一段有名的唱词,当年被人们争相传唱,流播很广。冒襄也早就耳熟能详,用不着等那位扮演杨涟的小生唱出,他已经知道下面的句子。不过,当这段唱词传人耳朵里时,他却蓦地吃了一惊。因为那声音忽然变得像打雷似的,增强了好几十倍,在露台上轰响起来。原来,那些围聚着看戏的士子,不知出于何人指挥,竟然一齐放开喉咙,参加了进来: '四块玉'恁恁恁,私自与阉竖通,自恃着皇恩重,镇日价把唇锋舌剑搅椒宫,圣明君却把红裙奉,那里管国母危,那里管把宫妃送,今日价,千般巧计总成空!
。。。。。。
'哭皇天'恁恁恁,枉自把科名中,甘做阉竖门下的儿童。拨置他把中宫握定兵粮柄,搬弄得将荩臣送入棘林中。做成三窟,待将终身常供,骤跻着三公八座,九列清班,司空要地,司马要封,怎掩得臭名见,骂不穷,只落得孤身先雉径,今日价幽报难蒙!
前一段唱,是骂那个同魏忠贤狼狈为奸的天启皇帝的乳母客氏;后一段唱,是骂为虎作伥的魏阉心腹崔呈秀。那唱词本身就写得激昂慷慨,痛快淋漓,如今再经由好几百人的嗓门,一齐回肠荡气地唱出来,更有似群狮夜吼,风雷怒进,气势着实惊人。随着旋律的倾泻,那歌声也像汹涌而至的江潮,一浪高似一浪,在秦淮河上翻滚盘旋,久久不绝。不论是唱的人还是听的人,都显然被这充满正气的歌声所震撼,不由自主地热血沸腾,情怀激荡。所以,一曲方终,原来坐在露台上看戏的几个人,便不约而同地跳起来。其中一个张开双臂,抬头向着茫茫夜空,扯着嗓子凄厉地嘶叫:“大行皇帝,大行皇帝!陛下的在天之灵听得见么!陛下当年钦定的逆案,如今有人竟敢图谋掀翻!快快显降威灵,诛戮这伙奸邪!”
冒襄刚刚看清,这是已故东林领袖左光斗的儿子左国楝;站在旁边的顾杲、余怀、沈士柱等人已经跟着大嚷起来:“他们专擅欺君,闭塞言路,引用私党,排斥忠良,把国事搅得一塌糊涂,若再不施以惩戒,则大明中兴之业,便要葬送于他们之手了!”
“他们还卖官鬻爵,公行贿赂,假名国用,大事搜刮,闹得民怨载道,闾左骚然。如不惩治,国法何存!”
就这样,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咬牙切齿地声讨马士英、阮大铖等人的罪状,虽然没有公开指名道姓,但听的人显然大都心中有数。这时,戏台上的演出早已停下来。有一阵子,台上台下变得一片静默,连呼吸也仿佛停止了。只有已经升上了中天的明月,在船舷旁边的水面上投下一轮白璧般的倒影。
冒襄也同大家一样,静静地听着。不过,也许前些日子他不在南京,对朝廷所发生的事缺乏切肤之感;相反,此刻像噩梦一般盘踞于他心胸的,却是来自清朝的那封充满无耻讹诈和横暴威胁的书信,是刘泽清之流的凶残和腐败,是史可法的苦撑危局,心力交瘁。“是的,都到什么当口上了,留都里还是这等各逞意气,争斗不休,到底有多大好处?又顶得甚用!”这么一想,冒襄的心情顿时烦乱起来,同社友们会面的愿望也不再那么急切。虽然董小宛建议:不如扬声招呼,也好让露台上的社友们知道,他却尽自踌躇着,末了,终于摇一摇头,吩咐艄公掉转船,觅路退出。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走在返回桃叶河房的水路上了。
七
冒襄来而复去,聚集在露台上的社友们自然不会知道。而且,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同冒襄大不一样。特别是黄宗羲,作为今晚这次行动的头儿,他是那样的义愤填膺,只懊恨拿不出更有力的手段去抨击马士英、阮大铖这些无耻小人。
黄宗羲是本月初跟随刘宗周来到南京的。虽说在丹阳期间,刘泽清所派出的刺客到底没敢加害刘宗周,但是这一事件给予他的刺激依然极其强烈。为着排除异己,政敌们竟然不惜使用如此卑劣狠毒的手段,来对付刘宗周这样德高望重的老臣,这是黄宗羲所万万没有料到的。他由此也更加痛切地看清,他所憎恶的小人们。到底怀着怎样一副蛇蝎心肠。如果不把他们彻底铲除,不仅明朝的中兴绝不可能,而且会给江南的万民百姓带来无穷的灾祸。
所以,那紧张的一夜过去之后,他就同老师再度商量,把准备送呈朝廷的第二份奏稿,又仔细修改了一遍,使其中的主张更明确,言辞更剀切;待到抵达南京,就由刘宗周立即奏明皇上。本来,黄宗羲估计,以老师在朝野间的威望和影响,这份奏疏尽管不能一下子参倒马士英,至少也会引起皇帝的重视,有所警醒。然而,他又一次想错了。虽然马士英仿照受到黄澍攻击时的故技,装模作样地又来一番“乞罢”,结果,皇上却迫不及待地“温旨慰留”,连丝毫考虑犹豫都没有。马士英得了这道护身符,有恃无恐,立即布置反攻。他故意避开刘宗周,而让无赖王孙朱统镟出头,对姜日广发起弹劾,除了捏造出一堆诸如任用私人、图谋篡逆、庇护降贼等莫须有的罪名外,还极其恶毒地诬指姜日广“纳贿”和“奸媳”。
这份弹章一经传开,举朝为之哗然。给事中熊汝霖、总督袁继成都上疏替姜日广辩诬,首辅高弘图更拟旨主张追究朱统锄诽谤大臣之罪。谁知弘光皇帝不但不主持公道,反而把高弘图召到便。
殿,当面呵斥说:“统缬与朕是一家子,有什么可追究的!”结果,高弘图和姜日广给逼得没办法,只好一齐提出辞职,以示抗议。弘光皇帝虽然表面上不同意,但很快又通过加赐头衔的方式,封马士英为“太子太师”,而只封高弘图为“太子少师”。这实际上把两人的地位倒转过来,为马士英取代内阁首辅的交椅预做准备。
这一连串消息传来,黄宗羲简直给气呆了。“啊,怎么会这样?
怎么能这样!纵然他身为君主,视天下为一己之产业,而不为天下万民着想,那也应该明白,若果朝廷之上完全不讲公道,不顾起码是非,私恩滥行,公义沦丧,他那个产业又怎能保得住!难道只要他高兴,天下之大,都得充作他们私相馈赠的礼品;亿万人的身家性命,都活该被他们随意断送么!八纯嗟亍⒓し叩卦谛睦锎蠼小?然而,痛愤归痛愤,现实就是这么无情地摆在面前。而且,仗着有皇帝的支持,马士英等人看来将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不,绝不行!
只要我黄宗羲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同他们斗下去,不许他们为所欲为!八а狼谐莸胤⑹乃怠S谑牵⒓赐茱稹⒐岁健⑽庥塘浚龆ń杞裢淼幕幔倮匆桓銮鼗创蠡幔蚵硎坑ⅰ⑷畲箢裰骰挂匝丈辽僖枚苑蕉茫毫舳祭锘褂星看蟮摹鼻逡椤按嬖冢亲萑豢梢砸皇终谔欤葱菹胩油压鄣那丛稹?现在,一切都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除了陈贞慧、侯方域二人因为对这么做持有异议,没有到会外,其余的社友在周镳、雷演祚的主持下,齐心合力,把大会办得很有声色。人们的情绪已经被激动起来。估计到了明天,今晚发生的一切就会传遍京城,其影响绝不会在崇祯十一年的《留都防乱公揭》之下。“哼,叫你们知道我复社的厉害!”黄宗羲一边想象着马士英、阮大铖之流得知消息后的狼狈样子,一边快意而骄傲地想。
现在,最起劲、最热烈的高潮已经过去,戏台上的《喜逢春》也演到了尾声。
围聚在露台前的游船渐渐稀疏起来。只有中天上的圆月,益发显得明亮皎洁,它所投下的倒影,在变得空旷起来的河面上晃动着,幻出无数变化不定的光斑。
黄宗羲觉得还未曾尽兴,他怀着多少有点惋惜的心情,把目光投向还散泊在附近的二三十只游船,希望它们至少再多停留一会儿。当他的视线掠过其中较大的一只船时,发现有一个缙绅模样、胸前垂着一把大胡子的人,正站在舱前的甲板上,扶着船篷,探头探脑地朝这边张望。“嗯,这人想必是才来到的,所以……”他不在意地想,一边继续移动视线。然而,不知为什么,他心中忽然一动,不由自主地回眼再望了望。“什么,阮胡子?”他顿时一怔,疑心自己看错了,连忙用手擦了擦眼睛,再仔细打量,一点不错,那人正是阮大铖!昂冒。夤吩艉拥ù蟀欤垢遗芾窗抵锌牛次也桓憷骱λ⒊⒉殴郑 彼鞠胝酒鹄矗锷嚷睿婕从指谋淞酥饕猓喙罚劝阉姆⑾指嫠呱肀叩墓岁健?“怎么样,我们把他臭骂一顿,嗯?”他小声地问,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条大船。
这时,顾杲也认出了阮大铖。他眼珠子一转,用同样的小声说:“先别惊动他,跟我来!”说完,又转过身去,朝旁边的余怀、左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