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士英心中有点惊疑,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动眼睛,环顾了一下朝堂,却发现无论是皇帝、太监,还是高弘图,人人的神色都变得异常严峻和紧张,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黄澍。
“卿且奏来!”弘光皇帝的声音在一片死样的寂静中响起。因为简短,听不出他的感情偏向。
“臣遵旨!”黄澍答应道,随即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启奏的内容,又像在积聚力量。然后,他才朗声地、神情愤激地说起来:“一、凤阳祖陵乃国家发祥之地,马士英身为凤督,却托辞推诿,巧卸护卫之责。此为不忠,可斩。二、马士英于国难深重之际,居肥拥厚,却每于陛下御前叹苦嗟劳。此为骄矜,可斩。三、他奉命讨贼,却拥兵观望,以致贼势猖狂,不可收拾。此为误封疆,可斩。四、张贼献忠败于蕲、黄之后,贼兵部尚书周文江贿以重金,马士英即上疏朝廷,荐用为参将。此为通贼,可斩。五、他私铸闯贼银印一颗,诡言夺自贼手,以邀朝赏。此为欺君,可斩。六、陛F中兴,乃人归天与,而马士英贪为己功,目无朝廷,国人怒之若仇。此为失众亡等,可斩。七、他蔑侮前朝,矫诬先帝,特荐同心逆党阮大铖,意欲与之把持朝政。是为造叛,可斩。八、前方将士忠义自奋,人人愿报明主。皇上念军旅辛劳,破格奖赐。马士英扬言:”都是我在皇上面前奏的。‘是为招摇骗讹,可斩。九、他不顾江防紧急,禁卫未整,却调拨兵马,为其防守私宅墓园。是为不道,可斩。十、马士英上得罪于三祖列宗,下得罪于兆民百姓,举国欲杀,犬彘不食。此为祸国元凶,可斩!盎其┵┑厮底牛袂橄缘迷嚼丛郊し摺K匀槐ё呕沓雒锤傻木鲂模杂锲枥饕斐#氪羌馊裎薇龋桓硎坑⒁凰恳缓恋拿孀樱膊蛔魅魏斡鼗匾巍K档蕉橹Γ踔晾崛缬晗拢怀缮?弘光皇帝始终静静地听着,一次也没有打断他,那张白胖的脸上流露出竦然震动的神色。待到黄澍的陈述告一段落的时候,这位在人们心目中,一直是马士英股掌之物的皇帝,竟然回过头,对站在旁边的高弘图说:“黄澍之言有理,先生要记下了!”
说完,又朝跪在地上的黄澍点点头:“嗯,卿可上前来,说得仔细些!”
黄澍叩了一个头,用膝盖往前挪动了几步,又启奏说:“士英有此十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伏乞陛下大奋乾纲,下臣言于五府、六部、九卿、科道,公同参议。如臣有一言涉欺皇上,即将臣正法,以为嫉功害能、诬蔑大臣之戒!如臣言不谬,亦乞立诛士英,以为奸邪误国、大逆不忠者之戒!”
他的话刚说完,跪在后面的何志孔忽然大声附和说:“马士英欺君弄权,朝野共见,黄澍所言句句属实,奴婢在此愿以性命作保……”何志孔现任承天守备之职,但到底是内廷派出的太监。他这么公然附和,多少是超越了自身的职权范围。所以没等他说下去,站在御座旁边的司礼太监韩赞周立即呵斥说:“御史言事是其职责,何志孔以内臣而操劾议,殊失国体。司速退下!”
不过,尽管如此,马士英也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事态弄蒙了。黄澍区区一个七品巡按,竟敢来朝堂之上大放厥辞,穷凶极恶地攻击毁谤自己,这已经是十分奇怪。
不过,也还可以理解为他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料定自己不敢为难于他,才装出这副不怕死的模样。那么,弘光皇帝的表现,却是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他不是明明靠了自己的力量,才当上了皇帝的么?怎么竟然容忍黄澍来攻击自己?怎么不立即严加斥责,反而称为言之有理,还让高弘图记下来?莫非他真的打算采纳黄澍的主意,将自己斩首?莫非由于自己功高权重,使皇帝产生了猜忌和疑惧,所以暗中串通高弘图,安排下今日这一幕,故意让黄澍发难,来造成诛杀自己的口实?事实上,这并不是不可能的。因为功高震主而招致杀身之祸的元勋重臣,在历代各朝中真是不知凡几!本朝的太祖皇帝就曾经干过,后来的英宗皇帝也同样干过!这么一想,马士英就从心底里冒出瑟瑟的寒意,额角上冒出豆大的汗珠,两条腿随之发起抖来。他不由自主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抖抖索索地说:“微臣有罪,请陛下处分,请陛下处分!”
刚说了两句,忽然“啪”的一响,背后受到猛烈的一击,剧痛中听见一声高喊:“愿与奸臣同死!”
原来,他正好跪在黄澍的前面。那个不顾死活的家伙竟然用象牙朝笏从背后狠命地打他。结果,他的帽子给打歪了,脊背痛得像要裂开似的。他害怕黄澍还要打,连忙拼命爬开去,一边大声号叫:“陛下看啊,陛下看啊!”
然而,令马士英震惊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皇帝仍旧没有什么表示,只是微微摇着头,过了好一会,才对黄澍说:“嗯。卿先出去吧!”
八
黄澍和何志孔退出之后,会见随即就结束了。弘光皇帝临起驾前,给司礼太监韩赞周留下了一句话:“马阁老宜自退避!”本来,跪伏在地上的马士英还心存希冀,冷不防遭此“严谴”,顿时变得面如死灰。回到东阁,他思前想后,自感到无法再在阁中赖下去,只好上疏称病,把行李用具全部搬出,灰溜溜地回到鸡鹅巷的私宅,听候皇上处置去了……消息传出,南京的上层社会顿时轰动起来。人们万万没想到,看起来眷宠日垄势焰熏天的马阁老,竟然被一个小小的七品巡按奋起一击,就从台上跌落下来;他们也没有想到,靠着马士英拥戴登上了宝座的弘光皇帝,会这样不顾私情,断然下手。一时间,整个朝廷的气氛倒转了过来。那些属于马士英一派的人,自然垂头丧气,私下里愤愤不平;而那些对马士英的所作所为含愤已久,心怀怨恨的人,则惊喜相告,感到大畅胸怀,纷纷称颂皇上圣明,中兴有望。至于湖广巡按黄澍,更成了人们纷纷谈论的一位了不起的人物。当然,对此感到不安,担心会闹出什么乱子来的人也不是没有,但是,在一片喜气洋洋的议论当中,他们的声音很快就给淹没了。
消息传出的第二天,黄宗羲独自雇了一匹毛驴,到聚宝门外的天界寺去寻访方以智。说起来,还在大半个月前,最初得知方以智逃回了南京那阵子,黄宗羲就一心想着要见一见这位旧相识了。
只是由于方以智搬出寒秀斋后,去向不明,他不得已才又把心思压下来。到了六月初社友们聚会莫愁湖那一次,黄宗羲听说方以智也去露过面,偏偏自己又因为奉周镳之命去催请黄澍,到得迟了,结果仍旧没有见着。不过,随后就传出了方以智在北京时,曾经变节降贼的消息。这对于黄宗羲来说,无异当头挨了一棒,惊愕得老半天呆坐在椅子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事实上,作为老朋友,以往黄宗羲同方以智虽然相处得不算顶融洽,有时还会闹点小别扭,但是就内心而言,他对方以智的超群才华和非凡学识,其实是十分佩服的。而方以智作为名望素著的复社四公子之一,黄宗羲更是从不怀疑他的坚毅气节。然而,万万没想到,到了危难当头,对方竟然会做出那样可耻的事情来。“啊,欺骗,又是欺骗!钱牧斋、史道邻、陈定生,还有他!全是欺骗!他们为何要这样?为何会这样!”黄宗羲愤恨之余,用拳头擂着桌子,而且当场就要去找方以智,质问个明白。只是由于顾杲极力劝阻,认为对于为了活命不惜降志辱身的人,犯不着去与之论什么理,黄宗羲才勉强忍耐住了,但心情一直烦闷异常,总觉得有一个邪恶的声音,在耳朵旁边不断地朝他发出讪笑。所以,到了昨天,当马士英失宠下台的消息传来,黄宗羲于惊喜和振奋之余,就再也无法安静。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找到方以智,用不怕死的黄澍为榜样,狠狠教训对方一番,以发泄受骗的积忿。
现在,黄宗羲已经来到天界寺。南京这地方,夏天本来就是出名的热,何况正当盛暑骄阳的六月下旬,虽然戴着斗笠,骑着毛驴,但待黄宗羲来到山门时,也早已汗流浃背,燠闷难当。幸好天界寺作为南京著名的三大丛林之一,不只规模宏大,而且境界尤其清幽。寺院内,到处都是合抱的参天古木,仿佛平地张起了重重巨大的翠色帘幕。那些红墙黑瓦的殿堂、庵院,静静地掩映在浓荫绿影当中,让人一走进来,顿觉置身于别有天地的清凉世界,不但烦嚣和暑意为之一扫,而且身心感到分外宁帖,有一种俗虑全消的愉悦。
不过,眼下黄宗羲却没有这种感觉。因为马上就要同方以智见面,这使他既急切又紧张。“啊,听说他的模样变得厉害,不知到底是怎么个样子?我还能认得出吗?我到底是先同他以礼相见,然后再提出质问,还是一见面就迎头痛击?”由于发现,这些颇为重要的问题,在刚才前来的路上,竟然完全没有考虑到,更未曾做好准备,黄宗羲不禁有点慌乱,以至尽管他今天是头一次来,并不知道方以智的住处,但由于光顾着想心事,连设法询问一下也忘记了。
渐渐地,他就发现情形有点不对。起先,是好些寺内的僧人同他擦肩而过,一个个神色慌张,脚步匆忙;接着,又听见远远传来了喧闹的声音,其中不止一次依稀提到方以智的名字。黄宗羲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加快脚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会儿,他才发现,刚才这么乱走一气,已经来到寺院的尽西头,那里有一道月洞门,毗连着一个小小的庵堂。喧闹的声音就是从庵堂前的小院子里传出来的。当黄宗羲走进月洞门时,庭院里的情景使他又是一怔:只见一群方巾道袍的儒生和绅士,大约有十数人之多,正在那里吵吵嚷嚷。起初,黄宗羲以为是方以智的亲朋友好,结伴前来探访,但随即就发觉不对。因为那些人一个个都显得情绪激昂,气势汹汹,又是捋袖子,又是挥拳头,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得顶凶:“方以智,你这个昧心的贼!你到底出来不出来?”
“再不出来,我们可要砸门啦!”
“喂,你平日不是自命什么君子名士,趾高气扬,招摇过市的么,怎么今日做了缩头的乌龟啦!”
“呸,什么君子名士!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货色罢咧!这不,一见了真章儿,就全都露馅啦!”
“啊哈,老兄此言差矣!人家屈膝伪廷,北面事贼,以逆名扬于四方,逆迹闻于朝野,又怎么不是大大的名士?至于这君子嘛,他既蒙伪廷之选,有伪命之污,则只须在‘君子’之上,再冠一‘伪’字,便也实至名归,无妨照当不误了!”
“哈哈哈哈!”人们被这句刻毒的挖苦逗得哄然大笑起来。
黄宗羲在旁边听着,却感到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情形很清楚,眼前这伙素未谋面的儒生和绅士,是专为声讨、围攻方以智而来的。本来,这也并不奇怪。自从有关某些明朝官员,在北京陷落期间,曾变节降“贼”的消息传开以来,江南不少府县都白发举行集会,宣读檄文,痛加声讨。有些地方,甚至发生降“贼”官员的家宅,被愤怒的士民抄抢打砸的事件。其实,连黄宗羲本人,眼下也是为着当面质问方以智而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在黄宗羲的心目中,那始终属于他同方以智之间——充其量也只是本社内部的事。
他还从来没有设想过要让外人介入,更别说主动参与到外人的行动中去了。
“嗯,瞧他们一口一个‘伪君子’,对我东林、复社分明不怀好意。只不知是些什么人?怎么会找到这儿来?莫非背后有人指使?”这么一想,黄宗羲顿时警觉起来,于是暂且放弃寻访方以智的打算,依旧站在一旁,默默观察起来。
这当儿,由于方以智始终紧闭着门,不肯露面,那伙人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他们继续大声谩骂着,其中有一两个干脆走近前去,攥起拳头,朝门上“咚咚咚咚”地猛力擂打起来。
还在黄宗羲进来之前,院子里已经聚起了好些本寺的僧人,只是他们全都站得远远的,神色不安地默默看着,谁也不敢上前劝阻。也就是到了眼下,大约看见那伙人越闹越厉害,才有一个住持模样的老僧,匆匆地越众而出,双手合十说:“诸位檀越,要见方檀越,尽可平心静气,请他出来,不必如此。
小刹本是清净佛地,其实不宜喧哗,还望列位檀越周全。“他说这话时态度十分恭谨,口气也很平和。谁知那伙人不但没有变得安静一点,反而纷纷怒声斥责起来:“和尚,你知道么,我们今日来是要公讨附贼逆臣,不是什么方檀越!”
“清净佛地?亏你和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