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杨文骢登上了台阶。这当儿,他那双闪闪发光的小眼睛变得更亮,充溢在圆脸上的狂喜也变得更热烈。他甚至忘了同大家行礼,就大声说:“列位知道么?
闯贼给打败了,逃出北京了!是吴三桂把他们打跑的!哈哈,神京光复了!大明中兴有望了,有望了!哈哈哈哈!”
如果杨文骢所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别的什么不相干的“喜讯”,那么,满心以为起复有望的阮大铖,甚至还有徐青君,也许都会不免大失所望。然而,此刻出自好好先生之口的消息,却是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就像一个多月前,大家连做梦都没有想到北京会陷落一样。所以有片刻工夫,阮大铖竟然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只是呆呆地望着对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给、给打跑了?谁、谁给打跑了?”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还有谁,当然是闯贼!”杨文骢的口气异常肯定,随即把手一挥,“哎,这儿不是说话之所,进去说,进去说!”
“圆老,小弟不进去了。”当阮大铖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打算随杨文骢向门里走去时,忽然听见朱统缬在旁边说。
“咦,弟还不曾说完呢,兄怎么就要去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杨文骢奇怪地问。
朱统镢做了个不以为意的手势:“不就是闯贼给打跑了么!弟既已知道,也就成了。眼下弟还有事,非赶紧走不可,剩下的,有圆老和徐兄听着,就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朝阮大铖直打眼色儿。
阮大铖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
“哦,是的是的,”他连忙帮腔说,“大公子目下有要事,须得即速去办,就不必相强了!”为着避免好好先生再唠叨,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相让的手势,感兴趣地问:“老兄适才说,流贼给打跑了,这可是怎么一回事?”
“哦,是这样的,”杨文骢点点头说。也许朱统镢的匆匆离去,使他有点扫兴,好好先生稍稍平静了下来,“弟因闻得今日早朝文武交讧之事,适才特意去访刘诚意,意欲打听实情到底如何。谁知到了刘府,赵忻城、汤灵璧、李都谏和田敝亲几个已经先在,却并非谈早朝之事,而是在说史道邻今日自江北加急递到一件塘报,内称五月二十七日得淮抚黄家瑞之报,及青州绅士的致书,俱谓自闯贼窃踞神京之后,山海关总兵吴三桂愤君父之仇不共戴天,坚拒闯贼诱降,且密与关外之清国联络,借得东兵,遂于四月十九日开关迎敌,与贼力战一日一夜,大破之。贼众横尸八十余里,所弃辎重不可胜计,仓皇逃返北京。闯贼心胆俱丧,且度我兵将至,势难据守,遂草草于二十九日僭称帝号,次日夜间,即焚烧宫殿,弃城鼠窜。
如今吴三桂已光复神京,并会同东兵西向追剿。看来,闯贼经此惨败,已成惊弓之鸟,不日便可荡平了!霸谧畛跆当本┮丫飧词保畲箢窕故只骋桑缃窦钗逆跛档挠懈芯荩庞械阆嘈帕恕V劣谛烨嗑匆丫鞍钡囊簧蟠蟮匦朔芷鹄础?“想当初,”他目光闪闪地说,又大又白的脸上显出惊奇的神色,“那闯贼何等猖狂,简直连江南也眼看要遭他毒手,没想到窃踞神京才只月余,便完蛋了账,这也可算奇之又奇了!“杨文骢神气活现地挥一挥手:“这又何奇之有?神京是什么?
是奉天承运皇帝的宸宫;那流寇是什么?不过是地里钻出来的一伙妖孽!他肆虐作恶,或可得逞于一时,若竞入踞神京,窥窃神器,那可是干犯了天条,必触天怒。所以上天便要即时命他败亡了!啊爸皇牵的谴吃艏墙坪罚酝阜峤耍嘉茨芙恫莩渲僚鋈率胖洹U庖淮尾恢岵换峋硗林乩矗俊?徐青君显然有点不放心。
“卷土重来?我看不会!”杨文骢显得颇有信心,“须知他猖獗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才得以窃踞神京,若然还有卷土重来之力,起码也会负隅顽抗一阵子,用不到望风而逃了!”
徐青君点点头,忽然大发感慨地说:“想不到当初多少名臣猛将,都没能治住流寇,到头来,却让吴三桂做成了这件大功劳,奇怪,奇怪!”
杨文骢眨眨眼睛,对于花花公子竟说出这种“颇有见识”的话,显然有点意外。
他“嗯”了一声,说:“若论吴三桂,这一次自然是立下了不世之功。不过,适才弟在刘诚意府中,众人还忆及一件异事——盖闯贼弃城出奔之日,是四月三十。该日正是留都群臣迎见今上于龙江关之时,日子如此相合,看来绝非碰巧。实因今上乃真命天子,自有神明呵佑,故一旦出继大统,流贼便立时根基崩解,无法立足了!”
“原来如此!可是当初东林、复社那伙伪君子却硬要拥立潞王,排拒今上。幸亏我辈不听他那一套,否则,岂非成了误国无君的大罪人!”
在徐、杨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起劲的当儿,走在旁边的阮大铖却没有再开口。无疑,得知李自成的农民军已经被赶出北京,他心中也颇为振奋。因为农民军在北京的强大存在,不仅对于江南的明朝政权,而且对于阮大铖本人的身家性命,都是极其严重的威胁。事实上,不管怎么说,流寇毕竟是流寇,那是一伙无法无天,也没有道理可讲的无知贱民。虽说真正到了走投无路时,阮大铖也会毫不犹豫向他们投降,凭着自己至今无职无官,说不定还会优先得到录用。不过,那可得重新花费许多力气,因为他与对方可以说全无关系,远不似眼下这边的朋友多,而且已经下了不少本钱。
所以,农民军的失败,确实使他感到压在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觉得身家性命又重新有了保障。也许正因如此,那种急于收回“本钱”,获得权势和地位的渴望,才愈加变得强烈起来。相形之下,眼下马士英那种磨磨蹭蹭,不痛不痒的态度,就使阮大铖更加感到难耐和愤慨了。
现在,主客三人已经来到大堂之上,并重新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今番闯贼败亡,固然是今上天命所归,”大约是受到杨文骢先前那番话的启发,因而想卖弄聪明,徐青君一边接过仆人奉上的一杯茶,一边兴冲冲地说,“但也是马阁老的福气好。这消息不迟不早,偏偏等到他同史道邻换定了交椅,才传到留都来。将来流寇扫灭了,这中兴名臣、太平宰相,怕不一股脑儿,全都叫老马给捞上了呢!”
本来,阮大铖还只是眯缝着眼睛,默默地瞅着高脚落地烛台上的那一朵跳动的火焰,摆出一人向隅的样子。但是,徐青君对马士英的热烈吹捧,却使他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由得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怨毒地反驳说:“什么中兴名臣、太平宰相!轮得着他吗?别白日做梦了!”
“噢?”杨、徐二人被这句话弄得一怔,不由自主地一齐望着他。
“你们也不想想,我辈今番将史道邻打发到淮扬去督师,本意是借闯贼来羁绊之,使他全力对外,不遑内顾,朝中东林亦因之失却支柱。然而如今闯贼一败,便不只不能羁绊他,反让他得以乘势出师北伐,只须追奔逐北一阵,便轻轻易易成就了大功。我辈岂非弄巧反拙!将来他得胜还朝,羽翼已成,我辈纵欲禁制他,恐怕已是不能了!疤饷匆凰担睢⑿於瞬挥傻媚憧次摇⑽铱茨悖×恕0肷危钗逆醪耪醭鲆痪洌骸八萑怀鍪τ泄Γ墒锹硌菥又械鞫取比畲箢窭湫σ簧骸袄闲指诚惺兀橇诟笾械墓婢囟纪嗣矗咳缃袷返懒谒淙怀鍪兀聪热苏呶ぶ赘ㄒ幌懵值礁哐形摹K洳皇嵌郑涫凳率峦忠桓霰擎軱出气。小弟在此也不怕二位拿去说给马瑶草听——到时这居中调度之功,只怕还得先算到老高的账上!再说,阁中还有姜居之,这个又硬又臭的老不死,也要来分一份功。另外,吏部又掌在张金铭、吕俨若手里,将来叙功铨选,还不都由他东林去摆弄?指望他们能秉公持正,何异与虎谋皮!”
“可是,还有皇上,皇上可是我们的!”被刺激得又气又急的徐青君,扯着嗓子嚷起来。
阮大铖苦笑一下:“老兄休提皇上。提起来,更是可虑可忧!
你不见前番商议迎立那阵子,史道邻便极意寻觅太子。此番出守,又坚请皇上下谕,寻访太子。他何以如此着紧?无非意欲居为奇货,危倾今上。设若此番闯贼崩败,太子得脱罗网,被他史道邻访得,那么,哼哼……“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因为福王虽然已经当上了皇帝,但毕竟具有权宜应变的性质。万一史可法在北伐途中找到了太子,那么福王的合法地位就会发生动摇,说不定到头来要让出帝位。如果发生那种情形,那么眼下这一伙人就不只没有什么拥立之功可以夸耀,说不定还会招致不测之祸。所以听到这里,杨、徐二人都有点坐不住了。
“那、那么依圆老之见,该、该当如何处置才是?”徐青君结结巴巴地问。
阮大铖瞥了他一眼,由于终于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花花公子教训得呆若木鸡,他心中感到一种恶意的畅快。而想到徐青君或者杨文骢,必定会把自己这一番高瞻远瞩而又鞭辟入里的见解,转达给马士英以及圈子里的其他人,并且必然会在他们当中引起震动和紧张,他心中的畅快就更加转变为得意了。“哼,想让我教你们怎么办么?可没那么容易!”他悻悻地想,随即把目光重新转回先前那朵跳动着的烛焰上去。过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办法么,不是没有。可阮某如今是在野之身。有道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还是不说也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杨文骢瞪大了眼睛,似乎有点惊奇。
随后,他就摇着头,不满地责备说:“圆老,怎么你还说这个话!马瑶草不是已经上疏举荐你了么?虽说发回阁里票拟,还得等一两日,可也不能这等斤斤计较呀!”
杨文骢这样说,显然认为阮大铖已经知道这件事,但是阮大铖却一下子给弄懵了:“你、你说什么?马瑶草已经、已经举荐了我?”他错愕地问,怀疑自己大约听错了。
“咦,你还不知道?难道朱兄不曾告诉你?”杨文骢愈加惊奇。
“小朱?他、他……”
“哎,适才是我同他一起在马瑶草处得知此事。我因还要上刘诚意家,特地嘱咐小朱先行来告知兄。怎么,他居然给忘了?”由于没想到那逃难王孙竟然如此不堪托付,自然也由于生气,好好先生皱起了眉。
不过,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之后,阮大铖已经觉悟到是怎么一回事:怪不得那家伙敢朝我赌咒发誓,原来如此!八灸艿爻宥艘幌拢蛩惆阎焱筹嗟钠指嬷苑剑谟慷恋目裣步艚幼啪桶阉吒咄芯倭似鹄矗灾林话谝话谑郑桶涯歉瞿钔犯系梦抻拔拮倭恕?三杨文骢的消息是真实的,马士英的确已经上疏朝廷,推荐阮大铖“谙熟兵机”,是一位“贤能之才”,请求皇帝尽快予以起用。不过,由于又传来了农民军已经被打败,逃出了北京的喜讯,使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一连几天,兴奋的朝廷又是到太庙和社稷坛去祭告行礼,又是由弘光皇帝驾临午门城楼,以“露布”颁示四方。
接下来,百官又纷纷上疏,有的建议立即派出使臣,到北京去慰劳立下了“不世奇勋”的吴三桂,给他加官晋爵;有的则主张朝廷赶快出师北伐,会同吴三桂夹击农民军,务期一鼓荡平;更有人迫不及待地提出,一定要设法生擒李白成、刘宗敏、牛金星等“贼首”,献俘阙下,以便对这些“恶贯满盈”的强徒施以三千六百刀的活剐酷刑,来祭慰列祖和先帝的在天之灵……这么一弄下来,马士英的那份荐举阮大铖的上疏,就给压住了,直到六月过去了五天,仍IEI未见皇帝把疏本发下内阁,让辅臣们斟酌意见。直把阮大铖急得茶饭无心,一天到晚伸长了脖子盼望,连肚皮也差点儿没瘦掉了一圈。
现在,已经到了六月初六。这几天,正轮到马士英在朝房里值宿。他早上起来,梳洗完毕,略略用了一些点心,便离开了寝室,信步走过阁里去。取名为“东阁”的这个内阁大臣们日常办公的处所,位于紫禁城午门内的东南角,环境十分清幽肃穆。从西边那道门走进去,过了一座小牌坊,上首是五间朝南的宽敞平房。堂屋里供着大成至圣先师孔子和他的四位得意学生——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
牌位下面,分左右排列着阁臣们议事用的坐椅和几桌。堂屋两边的四个套间,由每位阁臣各居一间,用以处理政务。在正房的东西两侧,分别是诰敕房和制敕房。那些负责缮写文书的中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