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述这些,就是西方人最初带着他们的商品和鸦片来中国时我们这个老大帝国的状况。西方人通过黑白两手——做正常生意和贩卖鸦片来向中国沿海一带的商人和买办们公开传授那种赚钱快且容易学的生财之道。于是,中国社会肌体上那种原有的可耻的“浪费性消费”之癌便急剧恶化。这样,公平分配人民的劳动成果不仅变得困难,而且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事。长此以往,城里的富人们和寄生阶层变得越来越富有,而那些不能靠寄生来营生的乡下人,则不仅越来越贫穷,甚至被甩到破产的边缘,无以为生。如果一个国家的人们——除了富人以及寄生阶层之外——发现他们尽管已竭尽全力、拼命地劳动,但仍无法养活自己,那么留给他们的惟一出路,就只有投入到一场疯狂的叛乱中去了,以此来彻底根除国家的癌症——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有关这一国家的癌症,症候表现得最为明显的是苏、杭这样的商业城市。在中国,旨在根除这种可耻的“浪费性消费”之癌变的,便是著名的太平天国叛乱。(19)
太平天国叛乱发生后,满洲贵族们束手无策,无能为力。至于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并不是说满洲贵族已完全丧失了以勇武精神为特质的高尚品格——值得一提的是,1860年,当英法联军进攻北塘时,就遇到了满洲军人的英勇抵抗。外国人从关于北塘战役的战况报导中可以看到,那种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在满洲贵族身上依然存在。那么,为什么他们在身为叛乱者的太平军面前却一筹莫展,战场上也陷入狼狈不堪的局面呢?我想,真正的原因在于,虽然满洲贵族们有他们的勇武的高贵品格,但在太平军方面,他们身上却有着一种特殊的狂热。
什么是狂热?狂热就是陷入疯狂之中的高贵人性。虽然太平天国叛乱分子在起事前只是普通民众,但是出于对社会弊病所持的强烈义愤,在他们那麻木迟钝的本性中也被激发出了勇武的高贵品质。因此,面对太平天国叛乱分子身上所体现出的狂热精神,或曰“高贵的疯狂”,满洲贵族身上的英雄气概就无法奏效了。在此,笔者顺便指出一点,欧洲列国那些具有崇高精神和其他杰出道德品质的旧式贵族,之所以对革命者以及他们所发动的革命始终、至今仍然是束手无策,原因也正在这里。
一个贵族的傲慢,也许能使由愚蠢的学徒和庸俗的店主组成的乌合之众产生敬畏感,但是,一个不能或不愿正视社会错误与民众欲求的贵族,他身上所有的英雄气概和他所具备的最优秀的战斗素质,即便在所谓的“上帝的正义”面前,也是徒劳无功的。因为,所谓“上帝的正义”,总会是我国革命的最终根源。正确与谬误,正义与非正义,在形形色色的骚乱和革命中鱼龙混杂,是那样的难以分辨,这就要求一个人既要具备蓄势待发的拳头,又要有洞察一切的双眼。否则,即便你在紧握的拳头外包上最坚固的克虏伯钢甲,若胆敢向“上帝的正义”出手,最终会使自己受到上帝的惩罚,那表面上坚固无比的拳头也会化为齑粉。总之,要想有效地对付狂热或那种陷入疯狂的高贵人性,或者干脆说要想对付疯子,我们最需要的一点,乃是才智——知识就是力量。因此,当太平天国叛乱发生后,在满洲贵族面对狂热的叛乱者而束手无策时,皇太后陛下便不得不求助于汉族儒生身上所具备的知识力量,指示他们回乡组办团练,要完全依靠他们去镇压叛乱了。于是,马修·阿诺德所说的“统治权”或“政权”,即统治中国的真正的主动权和指导权,从满洲贵族的手里转入汉族儒生的手里了。满洲贵族的权力中心或曰指挥总部在北京,而汉族儒生的权力中心则在地方各省。因此,从满洲贵族到中国儒生的权力转移,也就意味着中国政府的实际统治权从帝国的首都转移到地方各省了。对于这一点,许多西方人已经观察到,中国政府的权力开始呈现分散状态,至于这种局面形成的真正原因,就是太平天国叛乱。
第一章 满人当权(4)
然而,难能可贵的是,对于这种可能使中国陷入地方分裂局面的隐患,被一个伟大的汉族儒生消弭了,他就是已故的曾国藩侯爵(前任驻英公使曾纪泽之父)。这位伟大的侯爵乃是近代中国儒生的领袖。在整个太平天国叛乱时期,皇太后陛下授予他“便宜行事”的绝对权力,因此,当时他可以说是中国事实上的独裁者。在他的统率之下,汉族儒生响应皇太后陛下的号召,毅然脱下身上的长衫,纷纷投笔从戎。战争初期,虽然儒生们对战争韬略一窍不通,对行军打仗的辛劳也极不习惯,但他们仍然奋发努力,克服了他们遇到的一切困难。开始,他们先是以超人的智识及时抑制住太平军的疯狂进攻;接着,在实战中他们逐渐掌握了战争的艺术;最后,历时十数年,他们终于扑灭了这场叛乱的大火(20)。
第二章 中产阶级儒生之崛起(1)
总的说来,中国的太平天国叛乱有点类似于欧洲的法国大革命:二者都是旨在摧毁不公正、腐败的社会秩序。如同法国大革命之后该国的统治局面一样,在中国的“后太平天国革命”时代,国家统治权的重心也从满洲贵族转移到中产阶级的身上。此外,因社会的旧有秩序被捣毁而产生的震动,也总会给社会和人们的心理带来一股惯性力量——如人们心目中的常规和旧俗的崩溃。在这场革命之后,人们往往能以一种相对比较自由、独立的方式来看待事物,这种方式就是所谓的“自由主义”。
我们可以说,一个民族作为一个整体,人们的心智一旦摆脱旧有陋规和习俗的桎梏,就立即会变得生机勃勃。因此,我们看到,在中国的太平天国叛乱时期,正如法国大革命时一样,人们才智焕发,那种朝气蓬勃的精神力量感染了整个国家。对于这种人民智识的持续增长,起初,那些再造社稷的伟大的中国儒生们尚能引导、控制这股力量,并将其纳入一定的秩序而不至于失控。但是,不久之后,这种智识增长渐渐停滞,甚至开始失控。这样发展下去,这种失控的势力(我们仍可称之为“自由主义”)不仅会迷失方向,而且可能误入歧途,损害普通国民的心智。为了把这种快要陷于失控、进而会导致普通国民在智识上误入歧途的力量严格按照儒家原则纳入思想的正轨,我所谓的“中国牛津运动”兴起了。
这场“中国的牛津运动”,主要是旨在反对李鸿章——即时下中国的中产阶级领袖、自由主义的代表人物,或曰“中国的帕麦斯顿(21)勋爵”。李鸿章继曾国藩侯爵之后成为中国儒生的领袖。当这位伟大的中国儒生率领儒生和农民镇压了太平天国叛乱之后,仍有两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摆在他们面前,亟需解决。
首先,就是重建工作——战争之后,在战争发生地重建社会秩序和各级行政管理机构,这是极为现实的问题。另一个问题则是,作为“天朝上国”,我们应该采取什么办法来对付欧风美雨的侵袭?对于西方人掌握的现代工业文明及功利主义的强大的破坏力量,我们到底怎么应付?
对于第一个问题,即重建战乱地社会秩序和行政管理机构的实际工作,那个伟大的汉族儒生所做得一切非常值得我们称赞。对于他的努力成果,即使算不上是完美,至少也说得上是立竿见影。在太平天国叛乱被镇压后的极短的时间内,半个中国的行政机器和社会秩序迅速得以恢复,并开始正常运转,老大帝国呈现出一派太平景象,是为“同治中兴”。
然而,关于如何处理另一个问题,即如何对付现代欧洲工业文明的破坏力量,曾国藩侯爵——那个伟大的汉族儒生则完全失败了。一时间,中国的儒生们在欧洲现代工业文明及功利主义的破坏力量面前一筹莫展。这一现象,让人想起当年在英国,新兴的中产阶级面对法国大革命中的革命派所提出的思想和理论,也是同样的哑口无言。
总而言之,要有效地对付现代欧洲工业文明及功利主义的破坏力量,中国的儒生们需要有一种“开放”的心态。但是,旧式的儒生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开放”观念,因为他们自幼在狭隘的宋代儒家清教主义(理学)教导下成长,他们不可能对另一种文明真正抱学习、交流的态度。鉴于现代欧洲工业文明的东来,他们所想到的“开放”,至多就是中国人必须拥有现代的枪炮和战舰,仅此而已。
第二章 中产阶级儒生之崛起(2)
不过,当时在中国的政界,有一个大人物对于真正的“开放”的含义是有所领悟的,他是一个满洲官员。正当汉族儒生们忙于修建军械工厂和试制现代化的枪炮时,文祥(22),即后来的领班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首席大臣,设立了同文馆(23),他极富前瞻性地设立了这样一个学院,旨在使中国青年接受充分的西式教育。的确,曾国藩侯爵后来也曾派出120名中国幼童赴美留学,不过,同文祥相比,曾国藩侯爵的欧式教育理念极其模糊、狭隘,他以及他领导下的汉族儒生们仅仅是要派学生出国学习制造枪炮、掌握驾驶战舰技术;而文祥这位伟大的满洲政治家对于西式教育的看法,却与他们截然不同。如果有人想了解文祥大人创设同文馆的构想是多么开放和富有前瞻性,只要阅读一下他与美国驻华公使的一段谈话就够了,这段谈话刊登在美国政府出版的《外交通讯》里。
不幸的是,这个伟大的政治家那旨在拯救中国的正确的开放思想,居然被委托给中国海关总税务司,即赫德爵士来负责具体操作和执行了!对于这个极其重要的教育机构——其创办之成败攸关中国的未来——赫德爵士并没有选派欧美列国第一流的学者和绝对可以胜任此职的西方人来主持,而是指派他的一个私人朋友,即一个美国传教士(24)去担任总教习。这样,同文馆,这个本该成为中华民族实现近代化之曙光、对古老的中国进行西学启蒙、进而成为中国“开放”之源的教育机构,就变成了一个收容贫苦、饥饿、目不识丁的青年的二流食宿学校。
不可否认的是,在中国,曾有两个人(即赫德爵士和李鸿章)真心想着手拯救中华民族,但不幸的是,这两个人都是马修·阿诺德所说的那种“庸人”。国运如此,怎能不让人黯然神伤?尽管赫德爵士和李鸿章无疑都对中国做出过贡献,但前者对于同文馆和所有有关中国教育的问题要么是漠不关心,要么便疏忽大意了;而后者对于120个归国留学生的处理态度则非常消极,这样的错误给他们二人带来了深刻的耻辱,并永远难以洗刷。在李鸿章大人看来,只有坚船利炮才能拯救中国;而赫德爵士则认为,就拯救中国而言,最为重要的乃是征收高额国家税收以开国家之财源。对于这两种关于何为国家强盛之本的施政理念,恕我直言,赫德爵士的理念比李鸿章大人的显得更狭隘、卑鄙和无耻。
我们已经得知,笃信“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中国儒生们关于中国“开放”的思想和观念,乃是要拥有现代化的新式枪炮和战舰。为了推行这一“开放”计划,李鸿章将那些暴发的富人、中小商人和城市买办阶层,即那些在中国对外贸易中获益颇丰的生意人吸引到自己周围——不用怀疑,这些人都赞成李鸿章采用外国的方法去推行其所谓的“进步事业”。然而,这些人照搬照用西方近代发展模式的拙劣观念与做法,其中包含了惊人的粗鄙和丑陋——对此马修·阿诺德在谈起英国新兴中产阶级及其主张的自由主义时曾加以严厉斥责。可想而知,这种粗鄙和丑陋肯定也会让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捍卫者——翰林院,即中国的“牛津大学”那些知识精英们为之震惊。这样,由于各种原因,中国的“牛津运动”就变成了一场情绪强烈的排外运动。之所以说它“排外”,并不是说那些知识精英们对于外国人及外国事物一概持憎恶的态度,而是因为他们一眼看穿了那种即将蔓延到整个中国社会的惊人的粗鄙与丑陋,进而使得他们不得不站出来反对李鸿章和他的追随者,以及他们照搬照用西方近代发展模式的拙劣观念与做法。所有这些,便是真正的中国儒生身上所具备的那种排外精神的道德基础。
第二章 中产阶级儒生之崛起(3)
在这场中国的“牛津运动”中,处于原版“牛津运动”中纽曼博士(25)的地位的人,是已故的李鸿藻(26)大人,后来他成为翰林院掌院学士。客观地说,他不是一个深刻的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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