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山民的包谷和谷子,用赚下的粮食养活婆娘和娃娃。白鹿镇成为整个原上一个粮食集散重镇,红火的景象旷古未见。
鹿三让他的女人把木柜里仅存的几丈纯白土布和丈余蓝格条子布一齐捆眷起来,再把大人和娃娃的新旧衣服捋码一遍,凡是当下穿不着的都叠捆起来。女人挑来拣去作难不定唉声叹气。鹿三却果断得多:〃救命要紧,穿烂点没啥受点冷也不要紧,肚里没啥真不行喀!〃当他估摸布匹和衣服能够换得尽他一个人背的粮食时,就给白嘉轩告假:〃你去你去,得几天走几天,路上甭赶得太紧,当心出事,而今人都吃不上身子虚。〃鹿三转身要走的当儿,白嘉轩又说:〃三哥,让孝武孝义跟你一搭去。〃鹿三转过身笑着问:〃你叫娃去背粮不怕惹人笑话?〃白嘉轩说:〃谁爱笑由谁笑去。〃鹿三就认真说:〃孝武去行孝义去怕不行,娃太小,甭说背粮食光是跑路怕也跑不下来,来回好几百里哩!〃白嘉轩冷冷他说:〃要是从场里把粮袋子挪到屋里,我就不让他去了,就是图了这个远!让他跟你跑一趟有好处,他们兄弟俩也就知道粮食是个啥东西了。我说嘛……你把你那个二娃子也该引上。〃鹿三感动而又钦佩,回到屋里对女人诵叹不迭:〃嘿呀呀!你看嘉轩这号财东人咋样管教后人;咱们还娇贵兔娃哩不敢叫背粮去……〃
鹿三领着成年的孝武和未成年的孝义以及兔娃,四个人结伙搭帮在鸡啼时分上了路,太阳西斜时进入峪口,进山和出山的人在峪口会合,有人在这儿搭下庵棚开起客栈,兼卖稀饭和包谷面饼子。四个人歇息一会儿吃了点自带的干粮又上路了……因为带着两个孩子而延缓了行程,五天的路程走了七天才回到白鹿村。傍晚时分,孝武孝义在村口鹿三兔娃分手后走进街门,孝义扑通坐到地上起不来了。奶奶白赵氏首先看见归来的两个孙子,捧住孝义的脸嘘叹不止,孙子的双唇燥起一层黑色的干皮,嘴角淤着干涸的血垢,眼睛深深地陷下去了,抚着血泡摞着血泡的脚片痛不可支。白嘉轩跟着仙草走到院子快活地逗儿子说:〃三娃子你这下知道啥叫粮食了吗?孝义苦笑着:〃爸呀我日后掉个馍花花儿都拾起来……〃孝武媳妇把一盆水端到院庭里,让自己的男人和弟弟孝义洗脸。白嘉轩阻止说:〃先甭洗脸。把刚才背回夹的粮食再背上〃……白赵氏忍不住赌气地说:〃再背到山里去?〃白嘉轩和颜悦色地说:〃给他三伯背过去。〃
白嘉轩佝偻着腰,领着孝武和孝义走进鹿三家的院子朗声说:〃三哥!娃们给你送粮来了。〃鹿三正躺在炕上歇腿,和女人先后跷出厦屋门坎,看见孝武孝义肩头扛着从山里背回来的粮食袋子,迷惑地问:〃你咋么又叫娃们背过来了?那是给你背下的喀!〃白嘉轩说:〃这回从山里背回来的都给你。我等下回背回来再拿。〃孝武孝义放下粮食袋子,颠颠破破着走出院子去了,白嘉轩却幸灾乐祸似的笑说:〃这回把碎息娃子跑美咧!这回碎息娃子就明白啥叫个粮食咯!〃
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盘上碾下半斗包谷糁子,安顿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来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拦垫圈黄土时遇见了孝文;吆车出土壕时,他的脑海里闪出了梭镖钢刃……
鹿三说:〃孝文要是心里有这匣子就好了咧!〃孝武接过匣子庄重而又激动起来:〃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门房盖起来。〃白嘉轩说:〃你把门房盖起来,就把你的名字刻到墙上。把孝文卖房的年月也刻上。这话我再不说二遍。还有一件事,你爷临走时给我叮咛过一句,'看待好老三',这多年里,我的亲生儿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义你俩听着,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着咱家势大财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骗世,真义交喀!我今日个把话说响,你三伯要是死在我前头,不用说有我会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头,就指望你们兄弟俩照顾看好你三伯了……〃说着动情伤心起来。
孝武孝义还未来得及说话,鹿三噌地一声站起来,满脸红赤着说:〃嘉轩你把话说到这一步,我也有话要给娃们敲明叫响:〃交情是交情,各人还是各人!你爸是主儿家我是长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俩是主儿家我还是长工。你爸在世时我咋样你爸不在世我还咋样,该我做的活我做,该给我的工钱按时给我我也不客气,说旁的啥话,都是多余的。我这人脾……〃孝武给鹿三和父亲斟上酒,恭敬诚恳地表示说:〃我把三伯不当外人。三伯也不把我当外人待就好了。〃
看着孝义也向鹿三施了礼。白嘉轩对两个儿子说:〃好!你俩可甭忘了自个说的话。〃然后回过头,放下筷于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该杀黑娃媳妇……〃鹿三也转过头,紧紧盯着白嘉轩:〃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白嘉轩说:〃可你为啥悄悄儿杀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杀?〃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话来,白嘉轩放开攥着他的手说:〃可见你还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气这种说法,又是当着两个晚辈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着脖子说:〃嘉轩你尽出奇言,杀人哪有你说的那个样子?〃白嘉轩仍然沉静地说:〃三哥哥呀!你回想一下,咱们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说你连一件也找不下。'交农'那事咋闹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来,摆开场子列下阵势跟那个贪官闹!族里的事嘛还是这样,黑娃媳妇胡来,咱把她绑到祠堂处治,也是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处治,孝文是我的亲儿也不例外……〃鹿三听着,似乎还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轩悄悄摸摸的事体来。白嘉轩镇定地说:〃我一生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该做……你俩记住这个分寸!〃白嘉轩说到这儿瞅着两个儿子。鹿三说:〃那个害人精不除,说不定还要害谁哩!她死在窑里臭在窑里,白鹿村里没听到一句说她死得可怜的话,都说死得活该……〃白嘉轩插断说:〃她害谁不害谁,得看谁本人昨样,打铁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气的人。〃说时又对两个儿子郑重的点一点头,再回过头来看着鹿三,〃人家听你的话就是你的儿媳妇,人家不听你的话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儿媳妇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杀人家做啥?你生气你怕人戳脊梁骨吗?我不这样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发觉自己的心里有点泄气,嘴里仍然硬撑着说;〃你想事想得开,我可就想不到这么圆全。反正杀了她,我也给黑娃交待清白了,我本后悔。〃白嘉轩说:〃后悔是坚决不能后悔。这号人死一个死十个也不值得后悔,只不过不该由你动手。你不后悔很好。你要是后悔了,那就是个大麻烦……〃
唰啦一声,院子和屋瓦上骤然响起噼里啪啦的雨声。鹿三从板凳上跳开去,跑到院子里,哇地一声哭了:〃老天爷呀!〃白嘉轩急得从凳子上翻跌下去,两个儿子早已奔到院庭里叫着跳着,他爬到门口又从台阶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里,仰起脸来,让冰冷的雨点滴打下来。雨势愈来愈猛;一片雨的喧器。整个白鹿村响欢闹声,叫声哭声咒骂声一齐抛向天空,救命的天爷可憎的天爷坑死人的老关爷啊!你怎么记得起来世上还有未饿死的一层黎民,鹿三一身透湿,拉着跪在泥水里的白嘉轩上了台阶,雨水像倾倒似的泼洒下来,一片泥腥气味。村子里的喧哗渐沉没了,大雨的喧嚣覆没了天空和地面……
第二十一章
黑娃回山寨的路上遇到暴雨,人和马都被浇成丧魂失魄的落汤鸡,他把马缰交给等候他归来的大拇指,坐在石凳上就站不起来了。山寨灯灭火熄,和他一起出山做活儿的弟兄早已归来,吃饱喝足之后已经躺下睡了。大约到明天晌午才起来。山寨生活与外部世界阴阳颠倒,昼伏夜出肯定是世界上所有匪贼们共同的生活规律。每次出寨做活儿归来,大块肉大坛子灌酒,直吃得腹满肚胀,直喝得天昏地暗,然后倒头睡去。黑娃从送饭来的弟兄端着的木盘里抓出酒瓶挥了挥手让他把吃食端走。大拇指在火堆前重新拢起火来,催促他朝火堆跟前挪挪,赶快把湿透的衣裤脱下来换上干的。黑娃不想动弹,他没有寒冷的感觉,拔掉瓶塞儿咕嘟嘟灌下一口烧酒,仍然坐在石凳上垂眉不语,衣裤上流淌下来的水珠浸湿了尻子底下坐的青石凳子。大拇指双手反叉在腰里,站在火堆前瞅瞄着黑娃:〃有啥话就说响!还没见过你今日个摆的这个求势相!〃
大拇指和二拇指黑娃已成为莫逆之交。每次夜出做活儿,一个人牵头,一个人看家守寨,守寨的一定要等到夜出的归来才睡觉,那是一种死生共济胜过父母兄弟的关系。如果外出的一个未能如期归山,守候的那一个就坐待到天明,或是等得他安全抵达或是凶讯传至。大拇指已经等候过两个二拇指的凶讯。姓杨的二拇指在那次截抢军火车辆时被快枪击中胸口当场死去;另有四个弟兄也赔上性命,抢来了十条快枪,等于下两杆枪。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每有新的弟兄人伙发给创们枪支时,大姆指都要重复一遍第一批枪支得来时所付出的代价,姓杨的二拇指和四个弟兄的姓名以及各自死亡的过程,姓陆的二拇指死得顶不值当,在抢劫滋水川道何家村开油坊的范大头家时,他被范大头的小媳妇迷住心窍,正当他得手得意的当儿,那个小媳妇在炕头的针线蒲篮里摸到手剪子剪断了他的命根儿。姓陆的二拇指从炕上滚到炕下,在脚地上翻滚嚎叫了半夜才死去。大拇指对这桩丑闻也不回避,讲过姓杨的二拇指以生命换来山寨第一批快枪的壮举之后,必不可缺地要给新入伙的弟兄讲述姓陆的二拇指〃老二〃害老大的事。黑娃是和他搭手的第三个二拇指,在选定黑娃做二拇指的欢庆宴席上,大拇指当着众弟兄的面再次重提姓杨的和姓陆的两个前任二拇指舍身亡命的事,以示警戒,然后对黑娃开玩笑说:〃二字不吉利呀!前头俩个二拇指都是短命鬼,黑娃你得当心喀!〃在众弟兄的哄闹声中,黑娃也玩笑着说:〃我无论如何得管住'老二'……〃大拇指越来越信服二拇指黑娃心眼耿直,手脚利索,做活儿放心,在山寨弟兄们中间声望极好。
他看见黑娃一反常态的神气就不自在,逼着问:〃到底咋啦吗?你信不过我你可以不说,那就甭给我摆这个求势相?〃
黑娃从腰里掏出那把梭镖钢刃,撕掉裹缠着的烂布,捉住酒瓶把烧酒倒洒在钢刃上,清亮的酒液漫过钢刃,变成了一股鲜红鲜红的血流滴落到地上;梭镖钢刃骤然间变得血花闪耀。黑娃双手捧着梭镖钢刃扑通跪倒,仰起头吼叫着:〃你给我明心哩……你受冤枉了……我的你呀!〃大拇指也被这奇异的景象吓得发愣,跪下一只腿搂住黑娃的肩膀:〃兄弟快给我说,是谁受了这大的冤屈?〃黑娃紧紧盯着梭镖钢刃说:〃我媳妇小娥给人害了!〃话音刚落,梭镖钢刃上的血花顿时消失,锃光明亮的钢刃闪着寒光,原先淤滞黑色血垢已不再见。大拇指从黑娃手里接过梭镖钢刃端详着,咬牙切齿地说:〃我要亲手把他宰了!快说,快给我说是谁?〃黑娃一手重重地捶到膝上,痛苦的摇摆着脑袋:〃是我大!〃大拇指张大着嘴半天合不拢,咣一声把梭镖钢刃扔到石桌上,缓缓站起来喃喃说:〃我的天哪!一个窝里的也咬起来了……〃
大拇指转过身扶起黑娃,拥搀着走到火堆跟前坐下来,往火堆里添加了几块木柴,爆出噼噼啪啪的声响。他沉静他说:〃兄弟,令尊鹿三叔可是个好人哪!〃黑娃不大在意地问:〃你认得?〃大拇指叹口气:〃我跟三叔在一个号子里坐了半年哩!岂止认得。〃黑娃惊诧起来,〃你是……三官庙里那个领着众人'交农'的和尚?〃大拇指抿着嘴算是默认,终于选定了一个向黑娃坦露自己诡秘得绝无人知的身世的时机,半自嘲弄地说:〃我也是因了一个女人才落草的喀〃
大拇指是关中西府人,那地方比白鹿原更为古老更为悠久,是周人和秦人屯垦发端之地,他的那个名叫郑家村的村庄就在周原的原坡根下。他在二十四节气的芒种那天出生,父亲就给他取下一个好记好听好叫的名字:芒儿,芒娃儿,芒芒儿。父亲送他到太平镇车木匠家学手艺那年,他刚刚卸下脖子上的黄色缰绳儿。他自记得事起就记着脖子上套着一副黄布缝制的缰绳儿,有擀面杖那么粗。从脖手上套下去,在胸膛上绾结成一个寿字形状。每年二月二日,母亲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