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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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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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解放的时候,她正读小学。老师常常带他们到农村去宣传革命道理。一位老师为了培养他们的〃无产阶级感情〃,把他们带到粪池旁边去吃饭。一边吃,一边还有意以粪便和蛆虫作为话题。
  〃我那时真的相信,有了无产阶级的感情,大粪闻起来就变成香的了。我老老实实地接受考验和改造。可是我真恶心,不敢看粪池里翻滚的蛆虫。一个同学对我说:'孙悦,一条蛆爬到你碗里了!'我本能地跳了起来,摔掉了饭碗。同学们哄笑,我羞愧得满脸通红。我决心克制自己的本能,靠近粪池坐了下来。我两眼望着粪池,手不停地往嘴里扒饭。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一碗饭终于吃完了。我受到老师的表扬。〃
  〃这件事说明什么呢?〃我问。
  〃培养我们无产阶级感情的老师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无产阶级感情。如果我们盲从,就只能以讹传讹,错把黄铜当真金,或错把真金当黄铜。当然,我以后再也没碰到过那么荒唐的事了。但类似的事却不断发生。〃她说。
  〃也都靠'我什么也没看见'的咒语支持过来了?〃我笑着问。
  她点点头,笑笑:〃是啊,都挺过来了。〃随即,她又叹了一口气说:〃可是现在这句话不灵了。因为我事实上看见了很多很多。蛆虫是不大可能爬到碗里的,可以不管,而生活,能不管吗?〃
  〃所以,怀疑常常是自觉的开端。经过怀疑而得到的认识才是比较坚定的。〃我说。
  心里畅快极了。我觉得我和她的距离在缩短。我定定地看着她美丽的侧影,心里想着二十多年前灌木丛里发生的事情。孙悦,要是周围没有别的人,我就会把你曾经给予我的加倍还给你。。。。。。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她突然把脸正对着我,迟迟疑疑地说。
  〃说吧!〃我急切地说。
  〃最近许恒忠常常到我家里来,他。。。。。。〃
  脑袋〃轰〃了一声,畅快的心情立即不见了。不,我不想听她谈许恒忠,在我和她的距离正在缩短的时候。我赶忙打断她的话说:〃我都知道。你应该关心老许,帮助他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知道我的语气很生硬,但我没有办法说得委婉。
  〃你说什么?〃她的眼睛朝我闪烁了一下,又转向了别处。〃你是说我应该给他介绍一个别的人?〃她又转向我。
  〃是的。他需要的不是你。你需要的也不是他。〃我盯住她的眼睛,说。
  她又把头低下来了:'你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把烟袋给我!〃我伸着手对她说。
  她愣了愣,把烟袋交给了我。我装烟,吸烟,不去看她。我真想把她的脸扳过来,让她回答:〃什么时候,你学会了矫揉造作?你真的不知道你需要什么吗?〃但我还是忍住了,抽我的烟。好吧,你既然这样,我又何必强求呢?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
  烟呛了她,她扭过头劝我:〃还是不抽的好。〃
  我不理她,抽完,才开口说话:
  〃当然是你自己最了解你需要什么,我哪里知道!我不相信一个人会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只有这样的可能:对自己的需要感到怀疑和害怕,或者缺乏信心。〃
  〃你太尖锐了。〃她说,仍然望着别处。
  〃是啊,不讨人喜欢。你太委婉了。〃我说,一直盯着她。
  〃是啊,也不讨人喜欢。〃她回答。
  经过怎样的心理历程?她把头抬了起来,正视着我,好像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我盼望着心灵与心灵的撞击。但是她的眼睛告诉我:今天不会,她把快跳出来的心又掩藏了起来,藏得相当深。我又记起,她是我的总支书记。人心不是铁制的,可以靠外力加热燃烧。我只能等待,顺乎自然。强扭的瓜不甜。我又有什么必要去强扭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今天,她已经向我打开心灵的窗子,也许明天会敞开大门?
  〃吴春来了,在谁家里聚会?〃我转换了话题。
  〃当然是我家了。我要买多多的肉,肥肉,非叫他吃够不可。〃她说。
  〃我买酒。〃我说。
  〃你能出院?〃她问。
  〃我一定来,只要你不说没菜就行了。〃我说。
  她笑笑。我站起来,向她伸出手:〃不早了,书记同志,你该回去了。〃她轻轻地握握我的手,走了。头也不回。可是走了一段,她又走了回来,我迎上去。〃你还是不抽烟好。肺炎是抽烟引起的吧!〃她的眼里有点火花。
  我把烟袋交到她手里:〃好吧!戒烟!这烟袋还是你保管吧。〃她笑笑,接过烟袋往包里一装,又走了,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面前浮现出两个孙悦。一个是热情自然、天真幼稚的孙悦,一个是沉静练达、又有些矫揉造作的孙悦。我喜欢哪一个?
  〃是对象吧?〃一个病友走近我问。他们都知道我还是单身汉。
  我笑笑,未置可否。于是引来了一句赞扬:〃真不错,像个干部的样子!〃
  我正是不喜欢她这种〃干部的样子〃。这是她矫揉造作的表现。
  〃不,她不是我的对象。也不是什么干部。她是我的老同学。〃我回答了那位病友,就往病房走了。要是过去的孙悦的热情自然与今天的孙悦的沉静练达相结合。。。。。。会发生这样的结合吗?我想会的。我们本来都是自然的儿女,社会生活使我们的自然天性不断地受到制约和改造,这本是正常的、必要的。可是这种制约和改造应该是合理的,并且应该成为人们的自觉要求和行动。强迫只会使人感到压抑,学会掩饰自己的真情,甚至变成虚伪。一个社会如果对虚伪习以为常,视自然纯真为邪恶怪异,那就会制造出许许多多无声的悲剧。我喜欢自然纯真。我相信孙悦会恢复她的自然和纯真。她已经发现了真正的自己。不过,她对这个自己还不习惯,还有疑惧。会好的,孙悦,会好的。
  你本来是一个血肉之躯。你本来有一颗会跳的心。你的脑壳里装着脑髓,因此可以思维,可以根据你自己的感觉所提供的材料,形成你的思想,作出你的判断。你有嘴巴,可以表达自己的心声,而不做学舌的鹦鹉。过去,你忘记了这些,甚至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些。今天,你记起了,或者说发现了:你原来有这样的本能,这样的要求啊!你感到害怕、疑虑,甚至羞愧。这有什么奇怪呢?
  会好的,孙悦,会好的。但是孙悦,我多么想向你说:〃让我们一起创造吧!我们不应等待!〃

十四
  孙悦:憾憾,妈妈作了一个奇
  特的梦。
  从医院回到家里,憾憾十分热烈地迎接我,而且注意观察我的脸色,大概是想了解这次探病对我的影响吧!
  前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她的日记。像往常一样,在她入睡之后,我要检查她的功课。书包里掉出一个小小的记事本。翻开一看,却是日记。我不知道孩子记日记,好奇心使我想看一看。记的多半是学校里的事:学习遇到了困难啦,和同学的关系出现问题啦,对某某老师有意见啦,等等。这些,我平时大都即时了解了。有些内容却是一直对我保密的,那就是对我的观察和思索、意见和感情。简直是我的一面镜子,有时叫我好笑,有时催我掉泪。〃人生自古谁无忧?可怜忧愁无处诉。谁人知我心中苦?谁人怜我弱与孤?〃这首诗是她看了电影《女篮五号》以后写的。《女篮五号》中母女两人的遭遇引起了她的共鸣。记得看到女篮五号对教练说:〃我真希望有你这样的爸爸!〃的时候,她突然说头痛,退场了。原来,她想到了何荆夫!〃我爱何叔叔,像女儿爱父亲那样地爱他。妈妈为什么不与他交朋友,偏偏去找许恒忠呢?〃
  也许就是这段日记使我下了到医院去探望何荆夫的决心的吧?我心里暗暗感激女儿。但是现在在女儿的目光探照下,我必须不动声色。〃天不早了,做完功课就睡吧,憾憾!〃我平静地说。她答应了一声,却不动,两只眼还是盯住我。孩子大了,真是大了。她要求介入妈妈的生活。这要求是无声的,却是固执的,叫你不能不加以考虑。可是我今天还不想与她谈这些。我满脑子装的都是刚才医院里的情景: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他的每一个动作,他激动得把双手紧握在胸前的情形。。。。。。
  〃妈妈累了。憾憾,我们一起睡吧!〃
  我脱衣上了床。憾憾很扫兴。嘟着嘴脱衣服,一件一件往凳子上扔,有的就扔到地板上。我不理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
  何荆夫一点也没有看不起我的意思,我以前太多心。他快变成哲学家了,说话充满了哲理。他的四十岁才真正是〃不惑之年〃。我却越来越惑了。他是对的,〃惑〃并不是坏事。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从〃惑〃走到〃不惑〃呢?我不能断定,与他结合会不会幸福。我还是这么强烈地受他的吸引。可是,我也感到和他性格上的差异更为明显了。有一副对联:〃古树参天,直来直往,你谓粗疏;曲径通幽,千回百转,我嫌迂阔。性相近,习相远。〃呀!在哪里读到的?是他的日记吗?不,多像我们两个啊!可是偏偏互相吸引。。。。。。他把烟袋交给我保管了。是爱情的信物吗?不,他没有这样说。。。。。。
  横竖睡不着,我索性起了床,从包里拿出那个旱烟袋。憾憾说,这是他家的传家宝?大概有什么故事在里边吧?应该让他讲讲。我对他的了解还太少。我们根本没有在一起谈话的机会。
  〃妈妈!〃憾憾突然坐起来,叫了我一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我连忙藏起旱烟袋。
  〃你给何叔叔缝了个烟荷包?〃
  
  天呀!她没睡,什么都看清了。
  〃睡吧!多管闲事!明天又叫不醒了!〃我装出严肃的样子,对她说。
  〃好好!不多管闲事。妈妈,不要让何叔叔抽烟了啊!要生癌的!〃她诡秘地对我笑笑,又躺了下去。我也赶紧把旱烟袋锁进抽屉,躺了下去。
  那天梦里那个骑马的大汉好像就是他!是不是呢?我只看到了他的背影。那个叫他的人,声音也像是我所熟悉的。是谁呢?是谁呢。。。。。。眼皮发涩,脑袋发昏。不要再想了吧!
  我不再想。然而眼前却出现了奇怪的景象,经历了一些奇特的事情。事后,才知道是一场梦。我看看身边的憾憾,她睡得正香。我摸摸她的脸,轻声地对她说:〃憾憾,你作梦了吗?妈妈作了一个奇特的梦!〃
  我不相信谶纬神学,一点也不相信。但是每一次作过梦之后,特别是比较奇特的梦,我都要想得很久很久。想从中悟出一点意义,弄清它预示什么。就像我爷爷看到自然界的变异就联想到我们一家人的命运一样。我对人讲出来的梦都比较完整,完全不像弗洛伊德所分析的那些梦,没头没脑,支离破碎。因为我把梦加工过了。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中,我一点一点回忆着刚刚做完的梦。模糊的地方,我把它勾勒得清楚一点;断裂的地方,我加以连接和修补。
  对今天的梦,我更是想得很多,很久。因此它也就愈加奇特和完整了。我索性爬起来,作个文字记录。
  我的梦
  我和他住的城市里突然发生了一场奇怪的流行病。病人都像疯子一样,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一件一件地扔到地上,有的甚至放把火烧掉。东西扔完,就剖开自己的胸膛,像外科医生那样检查起自己的五脏六腑来。样子实在古怪:有的将自己的心捧在手上,伤心地哭着,数说着;有的剪断自己的肠子,让食物直通肛门,说这样可以免去许多周折;有的把心肝肺腑全扔掉喂狗,换了一副塑料的心肠,笑嘻嘻地满街乱串,见什么就吃什么,虽然全都原封不动地排泄了出来,却大叫大嚷着:〃今天才算放开肚子吃了个够!〃
  全市的传染病专家都集中起来,研究了上千个病例,发现这是一种精神传染病,病的起因在于气候的突然转暖。一部分冷冻的神经突然复苏,对人的精神刺激太猛。健康的人们忧虑又伤心。他们烧香祷告: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不要毁了我们这座城市。我们,对于寒冷早已习惯了。
  祷告和医治一样无效。传染病蔓延着。
  我和他(他是谁,我不认识。他与我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但是,我和他已经共同生活了许多年,我事事都听他的。)至今还属于健康的人。为了躲避传染,我们已经关紧门窗、断交绝游十多天了。他一天拉着我做三次祷告:〃天寒地冻,百病不生。冰融地暖,疾病传染。天呀,再寒冷起来吧!地呀,再结起冰来吧!阿门!〃他一定要我跪着祷告,不然就会不灵。我对这祷告实在厌倦。小时候,我倒是常常喜欢给大人下跪、磕头,讨几个赏钱,或者换几声称赞。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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