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人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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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厚英人啊人-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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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妈妈再也不说什么了。我又看见抽屉上的那把锁。
  妈妈在学生手册上签了字,又把手册给我:〃到底为什么不及格呢?是上课听不懂吗?〃
  我摇摇头。我上课从来是专心听讲的。
  〃那为什么?〃妈妈有些急躁了。
  
  〃那天,我和一个同学吵了架,测验的时候,脑子全乱了。〃我老老实实地承认。我多么希望妈妈能了解了解我心里的苦处啊!
  〃为什么和同学吵架?〃妈妈细长的眉毛挑起来了。不论我和谁吵架,也不管我有理没理,妈总是批评我。
  〃她嘲笑我的名字,一会儿叫我憾憾,一会叫我憨憨。她还问我,为什么要'憾憾'?是不是因为没有爸爸。。。。。。〃
  我的声音哽咽。妈咬了一下嘴唇。
  〃妈妈,你应该告诉我,你和爸爸到底为什么?〃我大着胆子问。这个问题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很久了。妈妈呀妈妈,告诉我吧,我已经十五岁了。
  妈妈向我挥挥手:〃出去玩吧!烦死人了!〃
  抽屉上的那把锁好像移到了我心上。我突然感到,妈妈对我是陌生的。一切对我都是陌生的!
  我小时候记忆中的妈妈多么慈爱啊!每天,妈妈下班回来,第一句话就是叫〃环环!〃这是我原来的名字。我跑着笑着扑到妈妈怀里。妈妈爱把我驮在背上,一面走,一面不停地叫:〃环环!小环环!乖环环!美环环!香环环!〃她叫一声,我应一声。最后,妈妈总是出我不意地大叫一声:〃臭环环!〃我常常上当,也答应了。每逢这时候,妈妈就笑得蹲下来。我在她面前跳脚,对她说:〃我要告诉爸爸,妈妈坏!妈妈臭!〃妈妈又把我搂在怀里,吻我,笑着,说着:〃环环不臭。环环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
  那时候,妈妈爱给我穿一身红,红得像团火。妈妈心里也有一团火,环环身上多暖和啊!
  可是自从妈妈和爸爸分开,我的名字改成〃憾憾〃,妈妈就变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妈妈舍不得吃穿,尽量给我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可是妈妈很少和我亲热了。我在妈妈眼里好像只是一个要吃要穿的小动物。我觉得,我在妈妈的心里像美元在国际市场上一样贬值了。我不再是妈妈的〃好宝宝、香宝宝〃,而是妈妈的〃遗憾'了。
  我多么孤独!小孩就不会想到死吗?我也不是一个小孩子。我已经交了入团申请书。老师说我性情不开朗。
  好吧!你有一把锁,我也有一把锁。你不让我了解你,我也不让你了解我。
  妈妈给我讲过文学理论。日本人厨川白村说文学是苦闷的象征。我赞成这种观点,我一苦闷就想写诗。我写了不给妈妈看。可是有一天,妈妈交给我一个精致的笔记本。我翻开扉页,妈妈已经写了几个字:〃少年诗抄孙憾〃。妈妈怎么知道我写诗呢?稀奇!我已经在本上抄上好几首诗了。可是这一首那天物理测验时写的,我就没有抄在〃诗抄〃上。我怕妈妈看见。我写在纸片上了。
  我把纸片摊在桌上,欣赏自己的创作。
  名字
  人们取笑我的名字,
  可见它是个笑柄。
  一切啊,
  不要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人。
  名字啊名字,
  你不但是人们性格的象征,
  你还可以纪念某些事情,
  在人们心里引起回声。
  虽然我没把那一天的日期记清,
  那不平静的夜晚却永远留在我的心中。
  虽然我那时还很幼小,
  但记忆力却已经十分旺盛。
  不会消逝的你啊,
  一直在折磨我的心灵。
  我的心得不到平静,
  像大海的波涛此起彼伏地翻腾。
  我那名字的来源,
  我不愿把它讲清。
  让它留在我的心里,
  不要去折磨别人。
  轻飘的风啊微拂的柳,
  告诉我这一切的一切吧,
  不要讥讽我的名字,
  让人们把它忘个干净。
  我没有自己的抽屉。我的书包就是我的抽屉。我把这首诗塞在书包的最底层。
  〃环环!〃妈妈突然这样叫了一声。我怔了一怔,才想起这是我的旧名。妈妈也在回想过去了。妈妈也想起小环环了。我站起来冲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的脖子,热切地问妈妈:〃妈妈,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一遍!〃〃憾憾呀!我不是叫你憾憾吗?怎么,叫错了?〃妈妈吃惊地问,一点也不像假装的。我的心又冷了。〃叫我什么事?〃我冷冰冰地问。〃去烧壶开水吧!想喝杯热茶。〃〃好吧!〃我回答,有意把水壶弄得丁丁当当地响。可是妈妈好像听不见。
  〃孙憾!妈妈在家吗?〃又是这爷俩!我不情愿地叫了一声〃许叔叔!〃告诉他,妈妈在。
  这些天到我们家来得最勤的客人就是他们了。都是因为妈妈给那个小男孩做了一双鞋。穿上鞋的当天就来了。那个爸爸拉着那个儿子,指着妈妈说:〃叫妈妈,小鲲!叫呀!是她给你做的鞋。快说,谢谢妈妈!〃那个儿子果然叫了一声〃妈妈〃,又说了一声〃谢谢妈妈〃。就为这个,我一见他们就恶心。规规矩矩地叫一声〃阿姨〃不好吗?偏要叫妈妈!我当然知道,在C城〃妈妈〃和〃伯母〃是可以通用的,可是姓许的明明比我妈妈的年龄大嘛!怎么能这样叫?还好,妈妈没有答应那小孩。
  〃憾憾!水还没开吗?给客人泡茶!〃妈妈叫我了。我把水提上来的时候,小鲲正伏在妈妈膝旁,妈妈慈爱地抚着他的头,像对自己的孩子。我的脸发烧了。家里有新茶,刚刚买来的。可是我给姓许的泡了一杯陈茶末子,末子漂了大半杯,让他尖着嘴去吹。像个猢狲。真像猢狲。妈妈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心里有一丝高兴。只有一丝。
  〃把你的糖拿出来给小弟弟吃。〃妈妈对我说。
  〃我的糖吃完了!〃我没好气地回答。谁的小弟弟?有糖也不给他。
  妈妈吃惊地看看我,又朝柜子上的糖果罐看了看。〃才买了一斤糖,怎么就吃完了呢?〃她一定这么想。但是她并没有这样问我,更没有自己去拿糖。从这一点看,妈妈对我还有点感情。
  我拖过一张椅子在写字台的一端坐下,声音很响。妈妈温和地对我说:〃轻点,憾憾!有客人。〃我不理。客人!真稀奇煞了!
  我装着做功课的样子,实际上听他们谈话。前几次他们来,我都出去了。谈得很晚很晚。有那么多的话?妈妈为什么不嫌烦?和我多说一句就烦了:〃出去玩吧,我烦死了!〃
  〃最近在搞些什么呢?〃妈妈问姓许的。
  姓许的回答:〃我能搞什么?孩子身上没衣服,学着给孩子做了两件衣服。老何骂了我,又送了一套衣服给小鲲。可是我还得做,日子长着呢!〃说完,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妈妈。
  妈妈的脸有点红。她把头转过去,叹了一口气说:〃家务要做。业务也不能丢呀!系里要安排你教学任务呢!〃
  〃我当然想搞点业务!〃姓许的说,〃可是奚流同志对我不放心,我不想使你为难。就这人家已经说你包庇重用我了。其实,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是两派,我批判过你,对不起你
  看他那副鬼样子!头越来越往妈妈面前伸过去。妈妈把椅子往后拉了拉,打断他说:〃老许,说这些干什么?我们之间谈不上谁对不起谁。要是像你我这样的人能够把那一段历史的责任承担起来,我一定与你好好地算算这一笔账。可惜,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取得对历史负责的资格,倒是历史应该对我们负责。至于每个个人的教训,那是另一回事。你有你的教训,我有我的教训。这一方面,谁也包庇不了谁,谁也代替不了谁。〃
  又是谈这些事,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从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不断地听到这几个字。广播喇叭里天天喊:〃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幼儿园里阿姨教我们喊口号:〃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万岁、万万岁!〃什么叫〃史无前例〃?直到今天我才真懂。这几年,妈妈和她的朋友们只要走到一起,就谈文化大革命。我的耳朵都听得起了老茧。今天又谈这个了。今天倒还好,两个人都很冷静。往常,还吵架呢!真吵啊!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可是最后,总是一个人先妥协:〃好了,好了!我们都是小小老百姓,总结历史经验可不是我们的事情。怎么样,还是谈谈增加工资的事吧!谈谈小菜篮子。哈哈哈!〃于是,他们都像小孩一样,吵得再厉害,只要勾勾小手指头,就和好了。可是下一次碰面,照样吵这些问题。听的次数多了,我也听出了一些门道。他们都对自己的过去他们叫〃前半生〃很懊恼。〃历史啊!历史跟我们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一位叔叔像朗诵诗一样说。妈妈说他刚刚从监狱里放出来,判的是无期徒刑,因为反对林彪。
  我懂得,这就是知识分子!慢慢地,我自己也有一点像知识分子了。不过,我肯定比妈妈他们聪明,我决不参加什么政治斗争。我要做一个无党派人士。我递了入团申请书。共青团不算党派吧?入团,那只是表明,我要做一个好人。妈妈常常对我说:〃你要做一个诚实的人,正直的人,有用的人。〃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对不起你。特别是那一次批判会上,我也叫你'奚流的。。。。。。',但我心里是根本不相信的啊!〃姓许的又说话了。神情和声音都显得可怜。
  妈妈叫了一声〃老许!〃便站了起来。我知道,妈妈这是内心激动了。她一激动就要站起来。是为了把气顺下去吧?
  姓许的把妈妈叫做〃奚流的〃什么呢?我猜不出来,妈妈从来没说过。可以肯定,不是好意!对了,记得妈妈曾经和李宜宁阿姨说过,她最不能承受的就是造谣诬蔑,可是人们偏偏要诬蔑她,连她的同班同学也这样。妈妈该不是指姓许的吧?如果是指他的,今天为什么又容忍他了呢?我不明白!
  妈妈站了两分钟,又坐了下来,声音平静地说:〃老许,那一段历史,我们从今以后就不翻了吧!〃
  姓许的点点头说:〃可是又怎么能忘啊!我实在佩服你,压力那么大,也没有起来造反。〃
  妈妈摇摇头:〃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七斗八斗,我的思想也活动了。特别是知道奚流和陈玉立的那种关系以后,我真想宣布自己也要造反。可是,我这个'铁杆老保',造反队会要我吗?仅仅是为了自尊心,我才没有这么做。但是在心里,我一直承认是'站错了队','跟错了人',一个人在毛主席像前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呢!〃
  妈妈真够傻的。现在谁还承认自己当初想造反呢?真正的造反派也不肯承认了呀!造反派就是反革命派,坏人!小说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是我也不懂,为什么当时都说他们好呢?好人坏人,变来变去,真叫人弄不懂。说老实话,我才不管这些事。凡是对我和妈妈好的,不管他是什么派,我都说他是好人。不过,这个姓许的,我还要考察考察,他对妈妈是真心佩服呢,还是拍马屁?妈妈是个总支书记,当然会有人拍马屁。姥姥就常说:〃名字后面带个长,说话放屁比人响。〃〃长〃字吓人呢!我们班上的一个同学,就是靠拍团支部书记的马屁入团的。我不会拍马屁。我永远不喜欢马屁精。今天,二班的一个女同学对我说:〃我真佩服你的朗诵天才。〃我听了很高兴。她这样不算拍马屁!
  〃小孙!〃姓许的站了起来,看样子很激动。〃我今天才算了解你!我看到不少在'四人帮'时期积极紧跟的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受迫害者,成了与'四人帮'斗争的英雄,便以为文过饰非、投机取巧是人的本性。像你这样的人,不夸耀自己的正确,已属难能可贵了。可是你还能这样解剖自己!不过,像你这样的人,是要吃亏的。你看人家游若水。。。。。。〃
  〃老许,我正想问你,关于游若水的情况你了解很多,为什么不向党委作个汇报呢?应该帮助游若水认识自己的错误。不然,我们党的政策还有什么威力呢?〃
  姓许的笑笑,没有马上回答。过了一会儿,他说:'小孙,像你所说的,这一页历史,我们就不用再翻了吧?何荆夫到你这里来过吗?〃
  妈妈似乎对他这样改变话题没有准备,怔了一怔,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她站起来给姓许的兑茶。兑完茶,走到我身边,掏出二元钱递给我:〃去买一斤糖果来吧!〃
  是有意给我难堪呢,还是要把我支使出去?我注意地看着妈妈的脸,没得到任何答案。我不得不接过钱。
  我到最近的一家店子,买了一斤最次的糖果回来了。他们还在谈那个何荆夫。姓许的叫他老何,好像很亲热。妈妈叫他何荆夫,似乎不大亲热。
  〃老何这个人真不简单,受尽磨难而锐气不减当年。〃姓许的赞叹说。
  〃是啊!〃妈妈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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