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以后,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震惊,使得阿五头也有些呆。两人没再说什么,一起
转身走出走廊,下了楼。
很多很多年以后,他已经和妹头离婚,有一次,他和朋友约定,在一家老酒店
的咖啡室见面。这家老酒店就在和淮海路相交的茂名路上,而此时他也离开了淮海
路多年。老酒店是旧时代里沪上一家著名公寓,虽然经过几代改建,客房已标准化,
但餐厅,酒吧,咖啡室,等等设施,依然透露出旧时的家居的痕迹,有着隐秘的私
人气氛。他正和朋友聊天,看见邻桌来了一批客人,显然是海外与沪上的亲属关系,
有老有少,亲近又生分的一伙,其中就有“七○届的拉三”。她一点都没有改变,
以至他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甚至还变得小了一些,而不是更加的成熟。她依然穿着
玫瑰色调的衣服,由于是留着中长发,束起在脑后,所以看起来连发型似乎都还是
原来的。她看上去是个时髦的小女人,一点不是他印象中的年长的大女生。他想那
时候,他把她看得多么大啊,大到了嫌恶的程度。真的,那一个时期里,他憎恶大
女生,大女生散发着一种受虐待的,猥亵的气息。而妹头,妹头却是他的小朋友。
这城市里,小学生称自己的同学或者伙伴,是称为“小朋友”的,妹头就是这样的
小朋友。
就像方才说过的,班上的男女生是不说话的,完全是陌路人。但事实上,彼此
之间是有着一定的了解。谁住哪爿店面楼上,谁又住哪条弄堂里面,他们的母亲或
者祖母也许就是熟人,在一个菜场买菜,在一个公园里早锻炼,或者在一个居委会
里供职。甚至你很难断言,他们在课余时间里是否也是这样互不理睬。总之,他们
这样完全不说话,是有些装样的,有些故作姿态,但也是不得已。没有谁敢在学校
里搭讪,这样,他们的名誉就算完了。但是,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很“咋”的女生,
她们大多有些没心少肺的,长的呢,又不那么具有女性的特质,就容易使人们放松
警惕。有时候,当男生们在说着什么——当男生们说着什么,女生们并不是完全不
听的,某些时候,她们会听得相当专心,教室里就有了一股凝神屏息的空气——这
时候,那些很“咋”的女生竟会忘乎所以地,发问一声,或者搭上一句。这真是骇
世惊俗的一刻,男女生双方都傻了眼,笑也不好,不笑也不好。由于她们搭话搭得
那么自然,就使有的男生也昏了头,接口令很快地也对上一句,这可不就说上话了
吗?这可不就犯了大规了吗?于是,教室里终于轰然起来,森严的对垒局势便有些
松动了。她们是班级里少不了的宝贝,而每一个班级,都会有一些女生来担任这样
调和气氛的角色。有了她们,男女生之间的对话,就变得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了。
他几乎是对本班女生毫不认识的,甚至叫不出她们的名字,他眼睛里只有“七
○届的拉三”。而自从他对“七○届的拉三”起了嫌恶心之后,她也退出了他的视
野,他的视野里就再没有女生了。他只和阿五头要好,要好得有些缠绵。他们互相
勾着颈脖走路。那年月里,小男孩也兴勾脖子的。他们勾着颈脖,走到人民广场,
挤坐在一根水泥的隔离桩上面,讨论他们所看过的书。人民广场上方的一片天空,
是少有的辽阔,心就变得十分旷远。广场四周的市声,漫到这里已经偃伏到地面上
了。只看见那些甲壳虫大小的汽车往来着,悄然无声。
他们说话的声音也扩得很散,浮在他们的顶上。他们被这广阔感动了。住在城
市中心的孩子,真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大”,也不知道什么叫做“远”,他们从来
没有放开过视线。他俩可算是找到了个好地方,好让他们的心翱翔一回。有时,天
上会有一只风筝,放飞的是一个山东老头,坐在另一根水泥桩上面,手里握着一轴
线,慢慢地放着。等那风筝成了一小点,便停止了。就这么坐着。也不像他们那样
仰脖子望他的放飞物,而是低着头,想着心事。等暮色起来,天黑了,才一点一点,
顺了风势往回收。这时,他们也该回家了。起身走了一段,身后远远传来“扑拉”
一声,回头看去,原来风筝落地了。那声音其实不大,但却特别清晰入耳。
后来,妹头进入了他的视野、星期天早上,他去买油条。油条总是最热门的,
油锅前排了一长一短两条队伍,他先排短队买了筹子,再接着要去排长队领油条。
这就要费些时间了,因为须等油条现做现炸,然后出锅。他正要往队尾走去,忽然,
队伍里有一个人,很灵巧地一转身,从他手里夺去了筹子,这人就是妹头。她拿过
他的筹子,也不看他,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再过两个人就要轮到她了。大家都
在勤勤恳恳地排队,而他,不劳而获。倘若被人发觉,立刻就要谴责他,并且逼迫
他拿回筹子,老老实实到后面去排队。可是妹头,手脚那么利落,没有人看见这一
瞬间她做什么勾当。他不敢站在那里,慢慢地装作也要去排队的样子,踅到队伍后
面,在一棵行道树底下站着,心却激烈地跳荡着。他认出了这个女生,正是他们班
的,平时几乎没有注意过的,没想到,她竟也认得他呢!过了一会儿,妹头走过来
了,她端了一个淘箩,里面装着七八根油条,其中有一半是他的。她略有些气急,
头也不回地说:快走,后面的人在骂了。他们分开着走了一段,走到路口,正对面
是妹头家弄堂,而他家是要过了马路往东走,再拐弯,那一条横马路上。妹头站住
了脚,将油条分在了他的钢精锅里。交割完了,两人都拘束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立刻分头,一个过马路,一个朝左转。
从此,他就认识了妹头。他发现在妹头老气的装扮底下,形容却特别的稚气。
她的略分开了些的眼睛,睁大时有一种惊奇的表情,她的小样的身材有着孩子似的
纤细。她的嘴里总是在吃着东西,一些女生们专爱吃的话梅,桃板,芒果干之类的
零食。这种零食是需细细地含食的,所以,她的嘴便总是微微鼓着,慢慢地动着,
即使上着课也是,而她又是那样完全不动声色。妹头还有一个习惯动作,就是她有
意让头发垂下来,挡住一半脸,然后,鼓起腮,吹出一口气。吹气的同时,脸一抬,
垂发就掠开了。这一串动作是在很短的时间里完成,却又并不匆忙,因为衔接得很
紧,所以就很协调,而且自然。这些都使她显得活泼和生动。但仅此而已,自从买
油条那次以后,他们再没有过别的接触,两人依然像是陌路人一样,坐在各自的阵
营里。两人都是不起眼的男生和女生,也是安于本分的,无心要出风头。就这样,
一直到了初中毕业。
在等待分配的日子里,有一段闲着的时间。他们不用每天上学去,班级就有些
散了的样子,男女生之间的对垒也随之打散了,彼此都有些解除戒备。虽然不一定
就是说话往来,但至少态度上不必那么紧张和绝决,和缓了许多。他和妹头的第二
次接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还是买油条。也是因为他们住的太近了,活动范
围又都很小,男生和女生虽有相对不同一些的生活内容,可在他们这样的年龄,区
别实在不大,买油条又是孩子们最经常承担的家务劳动。所以,他们就又碰上了。
这一回,没有遇到排长队的情况,因为不是星期天,时间又略迟了些。他们各买各
的。但他们很有默契的,先买好的那个,稍等了等后买的那个,两人就一同往回走,
路上互问了毕业分配的打算。其时,上山下乡高潮已经过去,但还是有部分的毕业
生需要去农场或者农村。她很笃定地告诉他,她哥哥已经去了黑龙江,她总归是留
上海了。他的情况就复杂些了,他上面有一个姐姐去了安徽,但又有一个哥哥在工
厂,所以他就有了两种去向的可能性。她就说,你们家是一工一农,所以完全叫你
去农村也是不对的,最多是去上海郊区的农场。她又说,她们弄堂里有一个人去了
苏北大丰农场,现在已经抽上来,在江南造船厂工作。大丰农场虽然在苏北,但它
是属于上海的农场,而上海的农场都是有计划的,一批一批抽调上来,总归能回上
海。他发现她挺多话的,而且说话的口气、用语都很老气,好像是一个世故的成年
妇女。但她的老气又带着一种做作,分明是一个小孩子在学大人腔调,学得也还不
错,这就有些好玩的意思了。他和她一同过了马路,她将进弄堂时,又说:我认识
你阿娘,一个宁波老太,最喜欢买蟛蜞了,对吧?他红了脸,好像被她窥见了什么
隐私。他们家饭桌上,长年不断要有一碗蟹酱,阿娘是用廉价的蟛蜞做的。过了几
天,阿娘对他说,你那个小女朋友真是活络极了,黄鱼摊头排个位子,带鱼摊头排
个位子,前边排个位子,再绕到后边排个位子,一个人买了几份,还让给我一份。
他一猜就是她,又有些难为情。现在,他吃什么,都瞒不过她去了。
本来,他是可以将他的遭遇讲给阿五头听的,阿五头是他的至交。可是他却没
有说。阿五头是他思想和知识的伙伴,他们的交往十分高洁,一应生活小事都进不
了谈话的领域。所以即便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他是从那几个很“咋”的女生
叫她时,听来她的小名,他觉得这名字很像她——他想和阿五头谈谈妹头,也不知
道从何谈起。和妹头的遭遇全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买油条,买黄鱼,还有阿娘,
多么无聊啊!阿五头不见得会有兴趣,这真的一点也不值得和阿五头说,他这样对
自己说。于是,就将这个遭遇隐瞒了下来。所以,后来,他已经和妹头来往得不可
开交,而渐渐与阿五头疏远,阿五头还蒙在鼓里。那时候,阿五头正对法语产生兴
趣,日日捧着一本法语毛主席语录。这是一个真正的书噩蠹,不像他,书本上的东
西吸引他,生活里的东西也吸引他。
妹头老早就和玲玲讨论他了。女生天生喜欢议论人,不只是因为嘴碎,也是对
人有兴趣。别看她们表面对男生视而不见,其实心里的鬼大着呢!而且对这些虽然
与她们同龄,但看起来却要更年幼的小男生是肆无忌惮的。她们给男生们起着绰号,
嘲笑他们的举止。但她们议论男生也是有选择的,这些男生大多是比较有趣,而且
也更显得小一些,还有就是,他们必是正派的,清洁的,斯文的男生。那种强壮,
粗鲁,有习气,满嘴切口的男生,则是带有着侵略性和攻击性,她们就像是出于自
卫的本能,决不会选他们作议论的对象。还有,在学校里负些责任的男生也不会充
作议论的角色。他们显得过于正经了,她们必得要正经地对待,不大能轻浮的。而
那一些就不同了,他们实在很好玩。有好几次,他在前边走着,妹头和玲玲在后边
跟着,硬忍着好笑。他眼睛里全是“七○届的拉三”,一点没有觉察身后还有两个
女生。这就好像寓言里的一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那天妹头帮他带
油条,在她,是再自然不过的。你想,他那样的人,白胖的大头,架了副眼镜,满
腹经纶地沉着脸,拿了一只单柄的小牛奶锅。后来她将油条分给他,那油条只能站
在锅里,他就用一只手撮着,忍着烫,快快地移着脚步。看上去,竟作孽得很。她
又是硬忍着笑的,但心里不知什么地方,却触动了一下。可能就是因为这个触动,
她后来没有把这个出色的笑料告诉给玲玲,与她分享。以后,和他的一些接触,也
没有告诉玲玲。
王安忆·妹头
第五章
玲玲没有兄弟,两个姐姐又比她年长得多,尤其是二姐姐,因有着令人羡慕的
工作,交男朋友就更早也更公开。有时候,二姐姐会带她一起去赴约会。那年月,
男女约会都时兴带着年幼的弟妹,就像婚礼必要有男女小傧相。所以,玲玲对男女
间的事情,是有些了解的。而且,像玲玲这样,担任女友的配角的女生,心思其实
是更加曲折一些。她们一方面是受屈抑惯了的,另一方面又有些不平。她们不能像
她们的女友那样无所顾忌,自由自在地表达自己,就在肚子里做功夫。因此,她们
决不像她们外表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和安静。玲玲老早就在注意妹头了,像她们这样
要好的,朝夕相处的女朋友,内心有一点动静都难逃过对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