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 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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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 头-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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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滴滴答答地一路过去。浴室一般是在二楼,甚至三楼,他就担着水走上楼梯,
将水倒进已经擦洗干净的白磁浴盆里,这种午后,有一种起腻和清爽夹杂在一起的
气息,好像将房间里的腌臜和隔宿气都抖落到街上来了。他和他的孙子就睡在老虎
灶顶上的搁板上,过街楼的底下,只有半人高,连坐都坐不直。因此便看见那孙子
俯在枕上写作业。他孙子不完全像他,却很奇怪地与另一条弄堂里的某个孩子是同
一型的。
    他同他的爷爷一样,也是瘦型的脸,却不如他爷爷的端正,并且个性化。好像
在遗传中受到了一种不幸的影响,他的轮廓有失均衡。脸型是窄长条的,中间部分
回了下去,鼻子则有些大。鼻梁倒是直挺的,全靠了它,整个面相才不至于塌下。
下巴也是抄的,却比较长,就有些夸张,加上倒挂眉和抬头纹,不由地有些滑稽了。
又不是叫人愉快的滑稽,而是有些伤感的,就像悲喜剧里的人物。他是个沙喉咙,
听起来声音便苍老着,更增添了悲喜剧的效果。他在这弄口长大,夏天里就穿一条
短裤,脚下趿一双木展,劈里啪啦在街上奔跑。这条马路的主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
是那些摩登的男女,其实他才是。还有公用电话间里喊电话的阿跷,对面平安里的
大头。阿跷是社会青年,所谓社会青年就是无业青年,里委照顾在电话间喊电话,
由于脚不好,他总要等电话条子积起一迭,再去一家一户地叫。对方要是有急事,
就生生给耽误了。大头是个低能儿,头特别大,他从早就坐在弄口观看街景。他们
都是这条街上明星一样的人物,谁都认识他们。渐渐的,他们的脸就变成了这条街
的标志一样的东西。
    方才说的,另一条弄堂里与这老虎灶孙子同一型的那孩子,其实已不是小孩子,
应该是个少年。他的手脚都有病,似乎是软骨症,或者叫佝偻病。他的脸型也是那
样瘦长,疏眉淡目,下巴也很长,却不是抄下巴,而是地包天。他的声音与那孙子
正相反,又高又尖,像个聒噪的女人。他就是这样,甩动着畸形的手脚,尖起喉。
咙,在弄堂里追逐着小孩子。他显然是没有发育好的少年,这条街为什么会有这样
多的没发育好的孩子?并且,好像都是由他们在撑世面。他们的面相上,带着疾病,
风湿,缺乏紫外线和营养的症状。
    还有一类的脸相,也是这条街上特有的。那均是妇女的脸相。一种比较的小的
脸架子,颧骨略高,鼻子略尖,皮肤白而薄,绷得很紧。最显著的特征是她们的颧
骨和鼻尖上,有着小片的红晕,这使她们看上去像刚哭过似的,有一种哭相。她们
大都是穿朴素的蓝布衫,身量比较小,头发齐齐地顺在耳后,手里拿一只碗,到油
酱店买一块豆腐乳,或者半碗花生酱。由于要走快,背便微微拱了起来。她们似乎
是从一种清寡的生活里走出来的,连劳作也是清寡的。因为是这样节约的生活,她
们倒也并不显老,只是面相寡淡。很奇怪的,这样的面相,可出现在各种身份的妇
女脸上:家庭劳作的妇女,还有文具店里的女营业员,甚至小学校里的女教员,所
不同的是,这些职业妇女的背不是拱的,相反,她们都有着一点挺胸的姿态,同时,
她们更突出了这种面相的一种特征,就是冷淡。她们缺乏笑容,甚至都不是和悦的,
使人,尤其使小孩子望而生畏。小孩子去买文具,往往会不敢拿找头,就转身回去,
然后在大人的押送下前来寻问。这时候,她便会问那孩子,是我不给你,和了是你
自己不拿?要孩子给她清白似的。孩子只敢嗫嚅着,她就转过身去不理了。要是在
家庭主妇的身上,这面相还比较温和,但却突出了可怜。她眼泪潸潸向邻人们述说
着她早夭的女儿:“小姑娘对我说,我要吃的时候你不给我吃,我吃不下的了,你
硬要我吃,我怎么能不生病?”即便是这样的惨剧,在她身上演出,也变得淡漠了。
也正因为此,才使她经受住了打击。所以当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以后,再回到这条街
上,看见她们走在行人里面,她们竟一点没有改变,我一眼认出了她们。生活像水
从卵石上流过一样,从她们身上走过,实在使我吃惊。
    那时候,这条街上的脸相是很丰富的,不像现在这样整齐划一。并且每一种脸
相就附带着一种特别的行止,这就加强着它的与众不同。比如,那种窄额下,脸颊
从高颧骨向下巴处收拢,嘴有些撮起的男人,一律梳着光滑的分头,衣着挺刮,皮
鞋锃亮,他的儿子必是叫约翰,或者查理一类的外国名字。那些轮廓有些欧化的女
性,通常总是这条街上的“一枝花”。也不知道是由谁来评定的,但这称号却被人
们认同了。另有一类能与之竞相比较的,是称为“黑牡丹”的女性的脸。“黑牡丹”
的脸型是比较含蓄的艳丽,通常是小巧的鹅蛋脸,面上有笑靥,上眼皮略有些肿,
就像戏台上特意在眼皮上打点胭脂的旦角。这种面相似乎比前边那种“欧化”的脸
型,更容易和一些风化故事联系起来,而前种脸型却是比较单纯,也比较堂皇,不
像后者那样,带着些暧昧的气息。
    后来,我离开了这条街,到了另一个区域,这个区域似乎没有这样多种多样的
有特色的脸型。这很可能是因为,脸型是感性最初摄取的印象,它直接为视觉接受。
而在略为成年以后,感官发育得更为深入,便被另一些较为抽象的事物所吸引。这
些事物,往往是含混的,模糊的形骸,边缘渗入在空气里,于是,这里和那里,就
连成了一片,它们形成了一种叫做氛围的东西。它们虽然不是物质性的,但它们却
具有着更大的影响力。它们有着一种溶解的性质,将一些有形的溶为无形。
    在最为静谧的午后时分,这种称作氛围的东西显得极为突出。在那种住宅的区
域,又不是交通干道,所以连车辆都是少的。静谧中,有一辆无轨电车驶过,在街
角转弯。在这样的静谧的,窄细的,蜿蜒的,林荫布道的马路上,却设有两路无轨
电车。它们均是从西到东,贯穿了这个城市的街面。它们将走过许多形形色色的街
区,领略各路风光。这时候,它们在这个安谧的街角转了弯,驶上一条更为窄细的
马路,简直是人迹罕至的。梧桐树叶间闪着阳光,掩隐着一扇扇黑铁门,门上有着
镂花,可见里面整齐的房屋。铁门和铁门之间的墙,是奶黄色,砂粒面,吃了光,
颜色就变厚了。电车好像进人了私人的领地,进到隐秘的生活里面。电流的嗡嗡声,
还有转弯时的“叮”的一声,带来了些外面世界的活跃。但由于这里的隐秘的缘故,
这些声音就好像包了一层膜似的,是隔世的。电车转过弯,穿过那条更加离世的小
街,再转个弯,就驶上了前面的宽平的大马路,速度也略微加进了。那叮叮的声响,
也更明快了。这样的静,却决不是寂静,而是带着午休的性质,做着些浅梦,半睡
半醒中听见电车“叮”的一声。这还是入神或者说走神的时分,思绪漫无边际地游
走。所以这条街就像是罩了一个白日梦,带着膝陇的笑意和花影。再过些时,学校
就传出了眼保健操的音乐。这音乐在忙碌的上午并不显,到了下午就不同了。它本
来是有些突兀的,但午后的静谧却是氤氲的质地,它将突兀的事物的边缘洇染与柔
和了,所以事情就有了铺垫,一旦来临,反有着水到渠成的效果。音乐就这样起来
了,行云流水的旋律之中,间着清脆的叫操的女声,她的声音不是将午酣警醒,而
是使得有些迷茫和惘然。这城市由于居住的密度,因此在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传到
学校的眼保健操的乐声。它们在同一时刻响起,就像欧洲城市上空的钟声。大约是
高音喇叭的缘故,眼保健操的乐声总是来自高处,有一种俯瞰的姿态,在屋顶上流
连,飘扬。午后,在此,便悄然结束。
    相反,夜晚却不是那样静溢的。它也静,但静里却带着沉重,有些揪心揪肺的
东西泛了上来,还有些沉渣烂滓泛了上来,它带着涎水的气味,梦呓也变得大胆而
恐怖。野猫出动了,就像这城市的幽灵似的,从院墙上无声地疾跑而过。它们往下
跳,落地的一下,足爪那么柔软地一顿,特别叫人心里腻歪。那些夜归的脚步声,
嚓嚓嚓的,携裹着一股肃杀之气,还有敲门声,也是气咻咻的。还有一种是忘了带
钥匙,于是在窗下一迭声地叫门。静夜里的人声,听起来竟是凄楚得很。深夜里,
能清晰地听见隔壁人家“啪”地开了灯,这一声动静显得格外孤寂。睡眠集聚在一
起,挤压成房间那样的方格的形状,就叫人感到窒息了。这么密实的鼻息,一定是
有影响的,夜里不觉得,到了早晨便有感觉了。早晨的空气一点都谈不上清新,而
是充斥着一股被窝里的味道,阳光浮在含了潮气的空气之上,看上去混沌沌的。要
到午后才逐渐澄清,变得清亮起来。这个城市的夜晚在逼厌的空间里,更加压抑了。
楼房挡住了微弱的星光,路灯只是小意思,影影憧憧的。人不由自主就蜷曲起来,
偎依地挤着。神色都有些呆,做着一些木木的梦。倒是那些下雷暴雨的天,淋漓一
些,急骤的雨点带来了喧哗。人们相反感到轻松,看着窗外的闪电,发出夸张的惊
叫。闪电好像击传了楼房的层层屏障,所有的玻璃窗都在一刹那间,哗啦啦地打开
了,城市变得通体透明,夜晚便空廓起来。还有在很深的夜里,不知什么地方传来
的一声汽笛,也不知是车还是船在起程。这也感到城市的辽阔,竟有着那样遥远的
地方,有一些暇思在暗夜下滋生出来。
    这城市有一种时刻,特别叫人不安,就是早春里突然暴热的几天。人们还没从
冬天里脱身,已经嗅到了盛夏的气味,真是措手不及。身上背着棉的,热是热,又
不是正式的热,就没有了归宿。这几日都是凑合着过的,带着些观望的意思,看这
天气怎么走下去。由于一时没有结果,心里就很燥。这几日里,树叶突然就绿了,
可你并没感到多少欢欣,而是有些跟不上变化的沮丧,和疲惫。那些年轻的,乐天
的,极早换上的夏装,也加强着他们的灰心。这种孤立的天气,打乱了循序渐进的
节奏,也打断了承上启下的季候概念,他们甚至是会感到虚无的。好在,天又即刻
变凉了,甚至比暴热以前更凉,带着些严冬的味道。这样,他们才安心下来,回到
了过去的状态。气候多变的季节,城市里多少有些抑郁的症状,消极得很,街上多
是些穿着与气温不相符的人,带着抱怨的神色,得过且过的样子。而春天就在这样
的焦虑和颓唐的情绪中,度过了大半。
    黄梅雨里,那是连怨声也发不出来了。这城市的房屋和街道,全是疲沓了,棱
棱角角软坍下来,轮廓变得模糊和浑浊。这不是“湿”,而是一种“皮”,“湿”
还要凛冽一些。最叫人绝望的是雨停了的时候,太阳从雨云后头酒出来,照着水洼。
水洼里散发出腐味,人身上全都散发出体味,头油味,还有衣服阴干的异味。这股
子气味可真是憋闷啊!尤其是在曹家渡这类旧区域里,好天里都有着阴湿气,这时
候就不谈了,空气简直成了牛皮糖。嘈杂的市面,全笼在皮罩子里,嗡嗡的,捏着
鼻子说话似的,那些沿街的密密匝匝的木窗瓦顶,滴出的不是水,而是油。小店里
卖的零头布料,也发散着阴干的异味,摸上去则发“皮”。人还多呢!这会子,抑
郁症又都好了,都来挤热闹了。挤的大多是糕团店,还不够粘似的。还有些炒货,
这时其实也都皮了,上面的酱油味,奶油味,甘草味,沾在手指缝里。这时候,一
股勃勃的兴致起来了,劲头粗得很呢!要能从远处看,这个伏在长江边的城市,正
裹在一团浮动不安的水汽里面,顶上积散着雨云,阴霾,还有太阳的光和热。
    黄梅雨结束,就直接进了伏天,太阳突然间沙拉拉的,带了声响。抑郁症这会
儿是真好了,看出去的人和物,陡然地刷新了颜色,并且构了墨线。伏天的太阳多
么收燥,粘滞不清的一下子爽利起来。梧桐树叶在黄梅雨里养肥了,这时收藏了阳
光,再很吝啬地洒给地面上,或者沿街的窗台上。所有的声色都脱了那一层“皮”,
变得响亮了,还带了些金属的嚓啷啷声。那屋顶上的瓦,崩脆崩脆的,连人说话的
口齿都伶俐了。本来就是齿前音多,这时候更加细和碎,而且清晰,丝丝入耳。不
是说,墙面是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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