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但真到了看着这些趾高气扬的男女们赤着足,狼狈地在街上疾走,心里竟也
是黯然的,好像临头的不仅是他们的末日,也是自己的。
大约是七二年的光景,也就是“文化革命”的中期。那时我们有一伙人长时间
地离开各自插队的生产队,聚集在上海,活动着投考地方或部队的文工团。我们互
相串来串去,交流着学习音乐的感想。有一日,我们相约到某女生家去,听一名老
师讲和声技法。这是名插队江西的女生,曾在音乐学院附小就读,专攻大提琴。她
的长相略有些粗拙,穿着朴素得近乎土气,但态度很沉静,流露出良好的教养。她
家住在喧闹的静安寺附近,走过一条嘈杂的菜场,弯进一个背静的短弄,敲开第一
幢楼的底层大门,就走入了她家的公寓。这公寓里竟是,竟是这样的生活!棕色的
打蜡地板发出幽光,牛皮沙发围成一角,一盏立灯下,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先生正
在看报。客厅的这一角,立着一架荸荠色的钢琴。与沙发那角,隔着餐桌。客厅通
往卧室、或者卫生间的门,半开半掩着,有一身着睡衣裤的女人里外走动着,是这
家的母亲。由于客厅阔大,距离略远,她的活动又基本局限于那一个角落里,灯光
从后头照着她,有一股慵懒的、闲适的气氛。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
说佟振保夜里看见王娇蕊从卧室里摸出来,到穿堂里接电话,在暗黄的灯照里的气
氛,就有些类似。这样的布尔乔亚式的生活,保存得这样完好,连皮毛都没伤着。
时间和变故一点都没影响到它似的。在疾风暴雨的革命年头里,它甚至还散发出一
些奢靡的气息,真是不可思议。这客厅,你说放在哪个年代不成?三十年代,四十
年代,五十、六十也勉强可以,然而,这是七十年代,风起云涌的关头。说他们没
希望了,可他们却依然故我,静静地穿越了时代的关隘。它们也可说是落伍,和时
代脱节,可看起来它们完全能够自给自足,并不倚仗时代,也就一代一代地下来了。
在我家的弄底,住着一户医生的家庭,老先生是沪上小有名望的小儿科医生。
要知道,在他那个时代,小儿科作为一门专科,是表明了西学的背景。他原是开着
一家私人诊所,他家的住宅就是按着诊所的需要,在这新式里弄房屋的基础上扩建
和改造过的。它要比其余几幢房子都大,扩建的部位占去了一个后弄的弄底。所以
它的后门不是与其他的后门并列开设,而是成直角,直对着后弄口。改造的部分则
在前门,一律的长方形院子,他们则切去了一条,做了一个门厅,门厅里设挂号的
窗口,还有候诊间,就像一家真正的医院。我从来没有进过他们家,他家门户也很
森严。只是他家那半边院子里,繁茂的花木,从院墙伸出了枝头。他家有三儿二女,
其中一儿一女承袭父业,学西医,也是小儿科。老先生后来关了诊所,受聘于一家
儿童医院任院长。从这点来看,他似乎是一个谨慎的人,因为在那时节,私人开业
的医生还有一些,政府并不禁止。再有,他有时候会来向我母亲打听一些事情。他
向来称我父亲母亲为“同志” , 前面冠以姓字。他很信赖我母亲的政策水平。到
“文革”结束之后,我们家也搬离了这条弄堂,有一日,他和师母竟还寻来,与我
母亲商量退休好还是不退休好的问题。他极少在弄堂露面,上下班都有小车接送。
他们的家庭在这条普通的弄堂里显得很神秘,倘不是他家的保姆与弄内其他人家的
保姆结伴来往,传出一些消息,人们就再无从了解。他家长年用两个保姆,其中一
个据说是师母的陪房丫头,后因紧缩家政,离开他家,到隔壁一户人家帮佣,但却
依然自由出入他家。从这保姆身上,也可看出他家的生活是何等养尊处优。与其他
保姆不同,这保姆是单独开伙的,她的饮食要比她的新东家精致得多,自己慢慢地
在厨房里享用。从她的言谈中得知,老医生家的保姆是不上灶的,只做些下手,师
母亲自烹饪。每天天不亮,那保姆则要负责磨出一罐新鲜豆汁,同大米煮成米粥,
给老先生做早餐。他家吃饭实行严格的分餐制,使用公筷,碗筷每餐都要消毒。我
从后门口窥见过他家的厨房,果然有一具石磨,想就是用来磨豆汁的。
比较老先生的谨小慎微,他家儿女就显得有些张扬了。他们均长得高大俊朗,
神采怡人,穿着十分入时,属街上最摩登的青年。尤其是老大,最为风流潇洒。仲
夏时分,他穿一件雪白的衬衫,下摆束在裤腰内,四周松松的蓬着,西式短裤紧紧
包着臀部,伸着两条长腿。然后哈着腰骑一辆飞快的自行车,从弄堂里翩然而过。
据说他在这城市的一所著名的大学攻读土木专业,是学校交响乐队的大号手。他一
看就是会玩乐的样子。有时听他站在阳台上吹口哨,吹得十分婉转动听,音色嘹亮,
曲目也很丰富。还听说师母管教儿女甚严,这样年长且出息的儿子,因交了不适宜
的女友,便将他关在洗手间里责打,直到他低头服输,乖乖地与那女友断了交。印
象中,他家的社交是由这位长子负责,有些夜晚,门厅里的灯亮了,将我家院子照
了一块雪白,然后就听见送客的声音。那长子的声调异常突出,音色又好,小钢枪
似的男高音。随着殷殷的送客声,门前的灯也亮了,照耀了大半条弄堂。他们的脚
步,清脆地敲击着弄堂里的方砖地,恰,恰,恰的,惊动了弄堂里那些习惯早睡早
起的人们。
这名青年显然是骄傲的,谁让他处处占人上风?长得好,运气好,又聪敏,气
焰总是很高的样子。其实,这正是他的天真之处,不晓得收敛,容易头脑发热,爱
逞强,还爱管闲事。有一晚,也是送客,客走了,他返身进门时,忽见我家墙头上
(足卷)着一个人影。就在他驻步抬头时,人影刷地溜下墙来,撒腿就跑。其时,
我们在房间,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听见拔地而起一声高腔:捉贼!
推门而出,只见墙头横搭一块布料,是我家保姆白天浸了水后晾在院子里,忘记收
回屋里的,才知道是遭窃贼了。这是我们弄堂历史上第一次遭窃。因我们弄口设有
一个派出所,而在此前不久,派出所迁走了。整条弄堂都惊动了起来,纷纷推窗张
望。那贼和捉贼的看不见了人影,一前一后追上了前边的马路。人们都说是捉不到
的,做贼的到了这一步,只有华山一条道,还不是不要命地跑。可这一回,他却遇
上个不要命地捉贼的了。他竟然追上了小偷,将他扭送搬迁到另一条弄堂里的派出
所。在派出所里,他气喘吁吁地叙述擒贼的经过,几乎接不上气来,却依旧神采飞
扬。他的新婚的美丽的妻子按捺不住替他拍着胸脯,好让他气喘平些。当着众人面
又不好意思,拍了几下便红了脸收回手来,可过一时又忍不住替他抚几下。
他的妻子有着惊人的美丽,是那种欧式的,富于造型感的脸部轮廓,眉眼间且
是东方化的清秀。后来频繁露面于报纸和电影银幕的西哈努克亲王的夫人,莫尼克
公主,就有些像她。他们的婚礼十分盛大,婚宴后走下汽车,走进家门,前后簇拥
着男女宾客,浩浩荡荡。而新娘显然懂得以抑代扬的道理,因是这一日的主角,众
星捧月的阵势,反装束得比平时含蓄,是朴素雅致的格调。她穿一身浅灰色西装,
剪裁十分可体,裙子齐膝,白绸衬衣束在裙腰里,上装是技在肩上,头发是长波浪,
直垂腰际。她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亮,笑靥隐现着。她的美丽还在于如此地超凡出
众,可她却一点不傲慢也不尖刻,而是很和气,就是常言所说的“面善”。这一对
真是天仙配,隔年就生下了一个白胖女儿,完全是一个洋娃娃,而且聪敏伶俐。星
期日这一家出门,可是好看极了,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他们的美丽和风光,已经
到了那样的地步,就是说:是不是有点过分了。老子不是说吗?祸兮福所倚,福兮
祸所伏。
在我们弄内,我家院子的另一边,也是一个大家庭,居住着一整幢三层楼房。
这是沪上一位著名绸布行业主的正房家庭,他家的历史应是可在文史资料上查得到。
老太太是上海浦东本地人,想是伴随老先生起家,虽然如此家大业大,却依然保持
着勤俭的本分。有时见她在后弄里收拾些碎布,做扎拖把用。“文革”后期返还抄
家物资,老太太已经故世,在还回家的一张旧沙发中,竟发现藏着有金银首饰,藏
得如此完好,连翻地三尺的红卫兵都不曾发现,结果完壁归赵。这原是老太太积攒
的私房。他家经常有些本地乡下的亲戚来小住,小孩子就到弄堂里来玩,被调皮孩
子嘲笑他们的本地口音,却也不急不恼。老先生平日与二房太太共同生活,老太太
一个人带着一男二女居住在此。长子已娶妻生女,阿大阿二与我年龄相近,是我的
好玩伴。这家的生活显得比那一家平常得多,门户也不顶森严,邻里间来往略频繁
一些。这家的媳妇,也就是阿大阿二们的母亲,也很美丽,是另一种风格,比较古
典,五官特别精致和谐,亦很现代。因是几个女儿的母亲,又有着那样古旧的婆婆,
她的装束比较素朴,印象中从未化过妆,可那一股摩登气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虽
然她家阿大比我还大一二岁,可她却很年轻,似乎与那家的新娘差不多年纪。我们
这幢房子里,三楼住的是一户昔日买办的管家,是这条弄堂的老住户,各家的底细
都知道一些。甚至连我都不知道的,我父亲五七年戴“右派”帽子这事,他家都知
道。他家的外孙女也是我的玩伴,是个任性又嘴快的小姑娘,就是她,告诉我,阿
大的母亲原是某著名舞厅的舞女,阿大的父亲则是个有钱的舞客,在她十九岁时娶
了她,但夫家却极不满意这桩婚事,不允她进门,直到生下第二个女儿,才接纳了
她。不知此话虚实如何,我却很喜欢阿大的母亲。那家的新娘不管怎么说终有些高
山仰止,而她却是亲切的,平易近人的,而且说话风趣,看我们在一起玩得不怎么
高明时,会调侃我们几句。虽然我们只是小孩子,她却也很给我们面子。有一次,
我们找阿大玩,阿大,这位新入学的一年级生正在埋头做作业。我姐姐仗着她二年
级的学历,大胆地替她抄写生字。阿大很紧张,很没经验地不时觑着房门外、在走
廊上忙着的母亲的身影。这事情干得是有些浑,相信她母亲一目了然,但她竟没做
声,放我们过了关。
那时我还没上学,白天一个人在家,十分寂寞。小孩子一个人的时候,是可玩
出稀奇古怪的游戏。我大约是想象自己流了鼻血,将一个小纸团塞在鼻孔,不想吸
了进去,心中十分害怕,跑到后弄正在洗衣淘米的保姆跟前求援。保姆也手足无措,
不知拿我怎么办好。这时候,阿大的母亲听见动静走出来,一见这情形,返身进去
取了个镊子,将我横倒在膝上,强按住脑袋,没等我哭出声来,一下子就从鼻孔里
钻出了那个倒霉的纸团。
他们家虽然是大家,但并不招摇,也不神秘,他家保姆也说不了什么闲话,供
邻里们猎奇。只有两点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居家生活。一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始,他家
后晒台上,竖起了一杆天线,这表明他家有了一架电视机。在那年头,这是有些招
眼的,所以阿大阿二们对这个话题,嘴封得很紧。有一回,阿二突然说起了昨晚的
一个少儿电视节目,阿大立即用白眼制止了她。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是识相的,一
看这情形,便也不加追问,就此罢了。还有一点则是他家院墙上的一周碎玻璃片。
前面已经说过,我家遭窃是我们弄堂里的头一遭,所以这周碎玻璃片显然不是防贼。
那是防谁呢?是防隔壁弄堂的孩子。隔壁弄堂是条人口拥挤的弄堂,本是不相干的,
可在大炼钢铁那一年,将我们弄堂与他们弄堂之间的隔墙拆去,抽出里边的钢筋炼
钢去了,自此,两条弄堂便打通了。他们弄堂的孩子,总是到我们的宽阔的前弄里
来踢球。球呢,又总是要越过院墙,落进院子。然后他们便十分自然地、身手矫健
地翻过墙头去拾球。为此,经常会发生争端。而有了这一周碎玻璃,他们便不能自
由进出院子。这是一个无声而有效的拒绝,对这些“野蛮小鬼”的尊严是一个挫伤。
“野蛮小鬼”,是我们弄堂对他们的称谓。有的星期天里,这家的儿子,就是阿大
阿二的父亲,便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