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厕所还没有“全盘西化”之前,我们不妨回顾一下前现代的厕所,即不久以前大家还能看到,现在恐怕也没全部消灭的厕所。其中有的,恐怕要及时抢救,适当保留,列为文化遗产。
小时候,我上过的厕所,基本上是胡同里还保留的那种公共厕所,蹲坑,坑边有两块砖或特意高起一块的水泥脚垫(有的没有),中间有隔墙(有的没有),还是两千年一贯制。不同的是,那时好像比后来卫生一点,坑上经常有带木柄的盖,到处撒石灰。北方厕所使用炭灰一类东西作干燥剂和除臭剂,是有传统的(宫里就是这么用)。木盖,也是属于古风。我们小学,寄宿制,中午一定要午睡。为了逃午睡,怕被老师抓住,干脆躲在厕所里(老师是女的,进不来)。我能躲在里面,想必能够容忍。蹲坑,是那时的习惯。中国的农民特有蹲功,地头上蹲,家门口蹲,端着碗在大十字上蹲,如厕也是这种姿势。蹲惯的老人,还真不习惯坐马桶,往往仍取蹲姿,两脚踩在马桶圈上,比如俺的老乡赵树理,据说就是如此。
除了封闭式,儿时称为“伦敦”(谐音“轮蹲”)的这种厕所,随着年龄增长,我还见过两种开放式的厕所。
一种是全面开放。广阔天地,无墙无坑,房前屋后,犄角旮旯,有那么个地方,算是比较固定。不太固定,则随屙随干,有如牛马虽遗。比如30多年前,我在内蒙临河用过的厕所,就是如此,那里很干,非常符合生态学的原理。这样的厕所,倒是可以欣赏景色,但没有心情。白天,常有一种飞虫,形似蜜蜂,不是采花,而是逐臭,像可恶的苍蝇一样,挥之不去,盘旋复至。黄昏,则蚊蜹如云,叵耐叮咬。夜里,“一天星斗拱黄庭”,静得可怕。
一种是半开放。也是30多年前,在风景如画的江南水乡,鲁迅和秋瑾的老家,偶然撞见。我记得,一条石板路(纤道),蜿蜒于绿色的水乡,路边有一形似马厩,无以名之的建筑,前面开放,后面有墙,据说就是厕所,人坐“马槽”上,一边方便,一边可以欣赏田园风光(参看附录)。
要说古意盎然,还要属山西的厕所。30年多前,有一次,我在祁县或太谷等车(记不清了),路边有个厕所,人在上面蹲,猪在下面跑,噜噜待哺,除高下之差比较大,和考古发现的汉代模型完全一样。我想,这就是圂了。古人说,太任如厕小解,生下周文王。他的出生地,是叫“豕牢”(《国语·晋语四》),即猪圈式的厕所。
还有,我们家乡,山西武乡县的厕所。这种厕所,很能体现山西人的节俭精神——点滴积攒,肥水不流外人田。它和上面的厕所又不一样,只有四面短墙、一口深坑。坑是做成圆形,有一人多深。为了积肥,防止渗漏和干涸,一般是用砖石券砌,好像一口井,井下的粪水光可鉴人,坑口上架石条或石板,有些就是古碑,和电影《老井》中的描写一样(有些港台导演不熟悉,还以为是夸张,我可以证明,一点不夸张)。还有更宽更深的一种,则属于公用,如小学的厕所。厕分男女,中隔短墙,男女半边坑。这种茅坑,大解有如投弹,必移足以避之,令人尴尬;若男女同时如厕,并蹲共起,下面照镜子,上面脸对脸,也让人无地自容。有一次,起猛了,天旋地转,咣叽摔在石条上,颇有后怕。后来读书,我才明白,晋景公腹涨如厕,“陷而卒”(《左传》成公十年),恐怕就是掉进了圂式厕所或这种深井式的茅坑。如果是前面两种,断乎不会如此。
此外,在人口密集的村镇和城市,还经常用便器代替厕所,轻便而易于转移,设身处地想一想,实在高妙。
便器古称亵器,也叫廁牏。小便用溺壶,大便用净桶。
溺壶,也叫夜壶。北方天冷怕起夜,多置于室内,早晨起来,才移入厕所,倒掉,供次日使用。南方的老人也用之。《老井》中就有张艺谋倒夜壶的镜头。我在山西也用过。这类器物,民间所用,多是粗劣的陶器。但战国秦汉以来,古代称为虎子的溺器,出土实物多有之,壶口或作虎口形,或铜或瓷,有些还是金银器,奢侈豪华。唐以来,虎子改称马子,是避李唐先人李虎讳(《云麓漫钞》卷四)。港片多用“马子”代指女朋友,大陆也学会了(如《没完没了》),其实这不是粤语,而是港片国语版借用的台湾词汇,含义很下流。
净桶,净亦圊字,也叫马桶或恭桶。这种器物,南方最多,北方也有。南方多在河湖岸边清洗,北方缺水,是垫灰土而扬弃之(现在养猫,处理粪便的方法与此类似)。马桶,来源于马子。马子本来是亵器的统称,不分大小便。恭桶则和明清科举制有关。过去,科举考场有两块牌子,一块叫“出恭”,一块叫“入敬”,士子如厕,要领出恭牌,大便叫大恭,小便叫小恭,统称出恭。
天不生蔡伦(4)
故宫无“伦敦”式厕所,只有存放便器的所谓“净房”,往往在各院配房之后的旮旯小屋内(但明故宫有厕所)。溥仪在长春的伪皇宫(今称傀儡宫)有厕所,是日本人修的洋厕所,他常在里面看书和办公,现在是古迹。明清北京城的民宅,内宅是把厕所安排在最北的正房两侧,外院是把厕所安排在西南角。《左传》定公三年说“夷射姑旋焉”,“阍以缾水沃廷”,即有人在院子里小便,然后用水冲。《汉书·东方朔传》也说东方朔“醉入殿中,小遗殿上”。我经常想,故宫那么大,皇上或大臣内急,上朝时是不是得忍着,如果不能就近解决,将如何是好。总不能一人揣一个,随时方便吧。我替古人担忧,不是没有道理。
上述亵器,有些是文物,比如虎子。但马桶也有人收藏。如荷兰汉学家高罗佩,他的儿子就收藏马桶。皇上的马桶当然是文物。但他收藏的是民间的马桶。
稀缺增值,文物的价格是与时俱进,没准将来是宝贝。
西方文化的优越性,除了枪炮,厕所最大。他们的特点是先兵后礼,先杀后救,先毁后建,先打上一顿,再给你传播文明。承中国人民大学的张鳴教授指教(见文后附录),北京的厕所改造就是打八国联军进北京才开的头。别的国家不上心,美国和日本,成绩最可观(日本特重厕所文化)。
这以前呢,文献记载可不大雅观。中国的“首善之区”,那是“粪除尘秽满街头”(《燕京杂咏》),“京城二月通沟,道路不通车马,臭气四达,……”(《燕京杂记》),到处是“小人之风”(见宋玉《风赋》)。
五、先进于厕简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论语·先进》)。在拭秽的问题上,也有先进和后进之分。今语所谓“先进”其实都是“后进”(日语捣的乱),其中充满辩证法,说起来挺绕。
大约十年前,陈平原先生写过一篇文章,叫《厕所文化》。文章收入他的随笔集《阅读日本》(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6年,107-113页)。他说,他“真的以为‘厕所’里面有‘文化’——准确地说,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包括公德心、科技水平、生活习俗、审美趣味等),在厕所里暴露无遗”。他特别提到日本作家谷崎润一郎的《关于厕所》(收入他的随笔集《阴翳礼赞》,丘士俊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年,125-133页)。谷崎氏讲的多是日本人的审美情趣,文笔优雅,充满怀旧情绪,其中的话题,也包括厕所(他在《阴翳礼赞》一文中也有所讨论,同上,4-6页)。此人生于1886年,老头子。日本在现代化的问题上是捷足先登,见得多了,不免留余地,年纪大了,容易往回转。他老人家对现代厕所不甚恭维,特别是抽水马桶和四壁瓷砖。相反,平原兄经过“文革”插过队,他对日本昔日的“风雅”也不以为然。幽静竹林中,“粗野原始的厕所”,他在广东农村欣赏过,“一怕风雨,二怕黑夜,三怕肚子不争气,四怕‘莫道君行早’……”。谷崎是从先进,平原是从后进,在先进与后进的问题上,两人说不到一块去。
平原兄,文章写得漂亮,特别是对箇中的“大俗”和“大雅”颇能曲尽其妙。但我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即他游历日本寺庙的感受。他说,京都东福寺,禅林东侧有僧人专用的厕所,叫“东司”或“东净”。这所漂亮的建筑并不对游人开放,他个子矮,踮着脚尖,从窗缝往里瞧,发现排坑之间没有隔离的屏障,有点纳闷。归而读书,才发现,《摩诃僧祇律·明威仪法之一》有云“屋中应安隔,使两不相见,边安厕篦”。他说,“厕篦也叫‘厕简’、‘厕筹’,乃大便后用以拭秽之竹木小片。厕所边上插着木竹小片,这情形我还依稀记得。能用自身经历印证千年古书,真说不清应该是喜还是悲”。
他所看到的就是真正“先进”的东西。
提到厕简,有件趣事,甘肃马圈湾出土的简牍,有些木简是和粪便样的东西共存,看来是用废简当厕简,就像现在拿废弃文件当手纸,出土灰坑(T5)原来是粪坑,年代属于西汉时期(吴礽禳等《敦煌马圈湾汉代烽隧遗址发掘报告》,收入吴礽禳等释校《敦煌汉简释文》,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1年,271-361页)。胡平生先生曾以此事请教于张政烺先生,查出六条文献。其中除平原兄引用的一条,还有《北史·齐文宣帝纪》、《南唐书·浮图传》、《江南野录》、《辍耕录》和李商隐的《药传》诗(《敦煌马圈湾简中关于西域史料的辨证》,附录二:马圈湾木简与“厕简”,收入吴荣增《尽心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296-297页)。
他的结论是,和尚固用厕简,但却不是由天竺传入。因为佛教传入前,我们已经有厕简。
看来,蔡伦之前,这是重要手段,至少也是办法之一。
六、后进于手纸
蔡伦之后呢?
上面说过,纸代替竹木简,作主要书写材料,大约是在南北朝时期。南北朝以来,国人如厕,除继续使用上面说的厕简,奢侈者或以帛拭秽,更为普遍,还是用纸擦屁股。颜之推说,“其故纸有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不敢秽用也”,即不许用带“五经词义及贤达姓名”的废旧纸张擦屁股(《颜氏家训·治家》)。这种“敬惜字纸”的习惯一直沿用于后世。但如果不是这样的纸张呢,看来还是可以擦屁股。原来,我国拭秽的传统,主要就是利用咱们读书写字的材料,这真是雅俗并用的最好例证。擦屁股纸,从前叫什么,还不大清楚,但明清以来,这种纸叫“手纸”(很多是草纸,但也不排除使用高级纸张),是没有问题的。如:
天不生蔡伦(5)
荆公见屋傍有个坑厕,讨一张手纸,走去登东。只见坑厕土墙上,白石灰画诗八句:“初知鄞邑未升时,为负虚名众所推。苏老《辨奸》先有识,李丞劾奏已前知。斥除贤正专威柄,引进虚浮起祸基。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声遗。”荆公登了东,觑个空,就左脚脱下一只方舄,将舄底向土墙上抹得字迹糊涂,方才罢手。(《警世通言·第四卷》)他从此之后,便一心一意的伺候李大人,又十分会巴结,大凡别人做不到的事,他无有做不到的。李大人站起来,把长衣一撩,他已是双手捧了便壶,屈了一膝,把便壶送到李大人胯下。李大人偶然出恭,他便拿了水烟袋,半跪着在跟前装烟;李大人一面才起来,他早已把马子捧到外间去了;连忙回转来,接了手纸,才带马子盖出去;跟着就是捧了热水进来,请李大人洗手。(《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九十九回》)韩捣鬼两边一看,并无人影,就放大胆子走上前去,说道:“大奶奶要手纸,我这儿有。”那堂客笑道:“我正想着要手纸,你倒知趣。”韩捣鬼听见说他知趣,心中大乐,赶忙取出,蹲下身去递了与他,顺便伸过手去碰了一碰。那堂客笑嘻嘻将他的手一推,说道:“叫人瞧见,像个什么样儿?”韩捣鬼问道:“你住在那儿?家里还有谁?”堂客道:“我就住在前面不远儿,家里只有我一个。”说着,站起来系了裤子。(《红楼复梦·第四十一回》)当然,手纸的用途,还不止这些,也用来擦鼻涕抹眼泪,或作妇女月事的辅助用品:太太这个当儿听她说了句“舍不得太太”,早已眼泪汪汪的在那儿从袖口儿里,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面又要手纸抹鼻子。(《儿女英雄传·第四十回》)碧箫听小钰说来有些情理,便布了蔼如的耳朵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