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支书头脚走,粉粉婶、白马牙后脚就来了。一个用纸浆捣就的笸箩装了六颗鸡蛋,一个用瓦罐拎来了石鸡汤,她们俩眼睛红了一会儿,我的眼睛一会儿也没红。她们俩揪着袖筒抹眼泪,一口一个娃真的死了该咋办呀。她们当着我的面祈我死,并为我身后的丧事着想,我就说你们俩这么惦记我,可积下阴德了。福儿奶奶老蜥蜴一只,从炕尾爬到炕头,摸摸我的头说:“娃正噌噌噌地出虚汗泥,让她睡哇。”
粉粉婶、白马牙走后,福儿奶奶说白马牙非常恨绝心旦,说也要换个新艺名,叫“旦绝心”。旦绝心这名真好,给我用算了。福儿奶奶嗔怒时比老猩猩还丑,她扬手,欲要打我:“娃灰说,人家起个白马牙、绝心旦的名字都是要卖炕,你,能行?”我心里说这有啥行不行的,嘴上却说爷想睡了。
睡到半夜,春雨斜扫,打得麻纸窗嘭嘭地响,大颗大颗的水珠子刮进窑洞,我忙起身,关了顶窗。再躺下,猛然想起支书交给我的信,顿时困意了无,我蹑手蹑脚到灶头取了煤油灯,点燃,又从枕头下面取出支书交给我的信,信没封口,写信给我的是阿琪。
我万没料到阿琪会留信给我。
小侉子:
当温柔又疯狂的我长眠在夜晚的微风中时,你可曾听到我在低吟着他——程星辰,多么古老的名字。
……她爬上一根横垂的树枝,想要把她的花冠挂在上面,就在这时候,一根心怀恶意的树枝折断了,她就连人带花一起落在了呜咽的溪水里。她的衣服四展散开,使她暂时像人鱼一样漂浮水上;她嘴里还断断续续唱着古老的谣曲,好像一点感觉不到处境的险恶,又好像她本来就是生长在水中一般。可是不多一会儿,她的衣服给水浸得重起来,这可怜的人儿歌儿还没有唱完,就已经沉到泥里去了。 我怎能是奥菲利娅(奥菲利娅,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莱特》中的人物)怎能够!
来看看我吧。
阿琪绝笔
看完信,我靠在后炕墙发愣:没有一个男人不是哈姆莱特,没有一个女人不是奥菲利娅。这话曾听石磊磊说过。此时,在这一孔破败的土窑,在这沉黯的春夜里,陡然想起,后脊背扎满了冰碴子,我摇醒福儿奶奶,急切地具有表演色彩地问阿琪怎么走的?阿琪走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阿琪去了哪里?
五月的桑干河是最清澈的。
如梦初醒的我来到了它的岸边。放眼望去,河水如冻得发青的天空,又似泼了高温的银蜡油。那柔软如羊毛的阳光,正舒适地抚弄着河的涟漪。
不知打哪儿飞来一只鹞雏,在透明澄碧的空中盘旋,随后它一动不动地悬在我的头顶,轻轻地拍着尖尖的双翼。我看着它,像瞎子般视而不见地仰望天空,搜索枯肠地回忆着什么。倏忽间,我发现河面上,苍白的阿琪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飘动,她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地漂着。远处的疙瘩山传来开矿放炮的哨声,似乎是为她送行,水草枝颤抖着在她的肩头,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弯曲,鱼虾叼着睡莲拥在她的四周叹息,一只水鸟赶到,召唤我护送一程苍白甜美的阿琪,甚至阿琪也睁开眼睛,审视地看着我,包括她枕着长长的纱巾,都变成高高摇摆的手臂,挥动过来挥动过去……
河水没膝的那一瞬,我脑袋清醒了!掐指细算,阿琪失踪已近半年。能够把她忘记的人都把她忘记了。小程老师曾对我说过:只有战死疆场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当河水齐胸时,我多少明白了点这句话的涵意。于是,我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往河底扎,我希望能捞到阿琪的尸体。这其间,我还上岸,撇了一根长长的硬硬的刺槐枝,再下河时拿那刺槐枝乱拍水面,乱扎水底,企望能把阿琪给找出来。 当河水拖蓝,紫云反照时,我上了岸,再等瘫软地坐到麦糠般松软的河滩上,我脑子里闪过陶醉的念头:阿琪款款从河心中冉冉出现,踏波踩浪朝我走来……我登地站起,朝河面刺去目光……身子湿的,一冷再一热,便会感到一种甜滋滋的慵困,感到福儿奶奶的声音隔着河水传来,感到被河水浸泡过的眼睛发烧发涩,却不敢阖上眼睛,生怕自己也像阿琪——伫立岸边时被一股大浪卷到河底……
回到村里,天已黑彻,瞅见福儿奶奶家暗弱的火光时,才感到全身酸痛,精疲力竭。福儿奶奶见我头顶着缕缕水草,湿成个落汤鸡,说我的模样比枪崩了的猴子还吓人。等我说去捞阿琪了,福儿奶奶开始叹气:“你说她跟我有多大的仇啊,去死都不打个招呼。还有你,放着自在找不自在,麻雀死了没人发现,女人死了更没人发现……”我懒得听她唠叨,换过衣服,喝完谷米糊糊,便出街到粉粉婶家玩去了。
我回到村一个多月后,收到了江远澜从学校(离开大泉山第二天)寄来的包裹,他在“包裹物件”一栏中填的是“三双大皮鞋,三双大皮靴”。县城距公社八十里地,就是请乌龟当邮差也送来了。公社的乡邮员先给我一封魏丰燕的来信,然后将包裹领取单交给我,让我盖上村里的公章到公社去取。爷又不是神行太保日行千里,要那么多鞋干嘛,我心里说着,把名字签了。乡邮员双手扶着车把,歪头问我:“你是不是要和美国的勃列日涅夫一起步行到月球去?”我说:“嘁,勃列日涅夫是苏联的。”乡邮员说:“我说是美国的就是美国的。”我说:“美国的总统叫卡特,苏联的总统才叫勃列日涅夫。”乡邮员说:“我天天送报,哪里错得了。”我说:“打赌!”“打赌!”乡邮员比我还犟:“打赌好了,你赢了,我明日把包裹给你送上山来,你输了,要么把你的收音机匣子给我,要么给我一百斤黍子行不行。”“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小收音机?”我奇怪地问道。“是知青的不但有小收音机,还有军用水壶,扁饭盒、胶鞋、大草帽,怎么样,我没猜错吧。”乡邮员脸窄得像绿灯笼香瓜,绿得也像绿灯笼香瓜,我把包裹单拍在乡邮员手中,“一言为定!”我说,我还说:“如果我错了,我连包裹都白白送给你。”
魏丰燕来信说:
小侉子同志你好,祝你思想进步身体健康和学习钻研工作顺利万事如意一切都好吧?你现在天天还吃药打针吗,你天天吃药打针不烦吗?都说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你病得对,病得好,病得能偷奸取巧不上学校……咱们的班主任倒没病,只有神经出毛病。他黑着脸上课也没啥,男人都是黑家伙。关键是他说你的病给他敲响警钟,他说他决定从今以后只吃罐头食品,他说密封的罐装食品让人放心。你病了没能看上好笑的:江老师每天三顿拿着个脏碗跑到锅炉房去洗。我问他:跑这么大老远的洗一个碗,干嘛?江老师说:这个锅炉天天烧,热水是连续流动的,只有在碗上保持严格的清洁标准,包括使用足够的肥皂,你才有可能健康。昨天,他上课时给了全班男生一人一个洗碗布刷,作为对个人卫生工作的改进。杨美人问江老师为什么重男轻女,不给女生?江老师说你们能够纳鞋垫,难道还不能做个洗碗布刷……算啦,对江老师这号狗熊掰棒子、拿起一半漏一半的笨蛋不提他啦,你继续病哇,病得长长的,这学期就甭来啦。
此致:
革命敬礼!
魏丰燕顿上
1974年6月3日于晚自习
看完魏丰燕的来信,居然“顿上”,我决定从今以后管她叫“老魏”不叫“魏丰燕”啦。事实上,我的病的确没好,只要天气一好,我就跑到桑干河去捞阿琪,已经捞了八九次了,我甚至想一俟我的健康状态允许,捞它个十年八年的,一定要让阿琪入土为安。
乡邮员翌日上山,将包裹给我取来了,他说他请教了公社书记。他还说一山让过一山拦,毁在你个外乡侉子手里。我笑着接过包裹,问他看不看包裹里有什么秘密,他跟我进了窑,我用锥子将包裹挑开,里面竟是各种各样的罐头,从罐装蜂蜜、罐装酱菜到罐装午餐肉、罐装黄杏。在罐头中间,我找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这是同学和老师的心意。我把罐头分给乡邮员一半,再等把乡邮员送走,就回到窑中全心全意听福儿奶奶训斥。她先说慈禧当年逃难途经喜城也没见过这些稀罕物件,然后说我是全国评比得第一的败家子,无缘无故的,女儿家,送给生男人一怀抱的罐头,你是不是想男人啦?我劝你想想你的岁数再想男人,实在想飞媚眼就飞一个,给钱给物坚决不行。
“看今日之中国,何处无说教,”我边说边用手表演着,福儿奶奶盯着我说:“风是雨头,屁是屎头,好你个小侉子有男人了。” “您老得破箩筐一个,一说话就漏风。”福儿奶奶听我回嘴,精神立刻矍铄,审问我是不是跑到一队的羊圈里,趴在羊粪蛋上看了一天的《梁山伯与祝英台》,哭得调门过高,吓得牧归的羊群不敢进圈,是不是?福儿奶奶见我噎着了似的不说话,继续说:“你这次回来回得家神不宁,灶神不安,自己浑身发瘫,一痴一呆就一整天,整个人就像鬼见了判子,魔症连连,奶奶问你:你去桑干河是不是在捞你自己?你爱上的男人是骑马的,还是坐轿的?穿靴的,还是戴帽的?给你捎罐头的是不是他?”
我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糟了,糟了,娃这傻烙铁和火好上了。”福儿奶奶捶胸顿足道。
入党申请表
秋季开学,我回到了喜城中学。
这天下午,我上街买文具,半道上和几位干部模样的人碰上了,他们向我打听喜城中学怎么走,我说:“跟我走吧。”其中一位戴着黑框眼镜、肉鼻头、厚嘴唇的男人问我:“你认识江远澜吗?”我一怔,胸部像在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晴天傍晚润湿的寒气那样空喘着。“是外调吗?”我问。“哪里,是特地向他来祝贺的。呶,这是省里来的陶处长和地区高教办的柴主任。”我转身向他们点头问好,他们其中只有两个人朝我点头打招呼,那个叫柴主任的表情僵硬。我问黑框眼镜,“哎,”我用眼睛朝后一挤一甩,“他怎么脖子像石膏做的。”黑框眼镜猛朝我挤眼睛不做回答,却对我说:“喜城中学真乃藏龙卧虎之地,大同城地下防空洞如何全面贯穿的问题悬而未决两年多,没想到江远澜拿根小树枝,在地上划了划,不到半个小时就解决了,我们此前请来北京的、上海的、天津的少说也有几十号人,没人能拍胸脯说确定无误,这个江远澜不愧是省里的一号奇人。”
江老师做的“折叠浴缸”和“一分钱绿荫”的故事你们听说过吗?他们摇头。我说:“江老师一直在研究便携式折叠浴缸的设计和材料,捣鼓一年多了,全校都当笑料谈。”长着石膏脖子的柴主任插话道:“小同学,看来你对江远澜同志蛮了解的嘛!”“谁能了解他呀,他生下来就不是让人了解的那种人。”我没好气地说,谁料,柴主任却用激赏的口吻对他身边左右的人说:“一把锹之于一个园丁,看来喜城中学我们是来对了。”
且说且行,身上的汗还没走热,我们便来到了校长办公室。贾校长、张主任以为柴主任一行坐汽车来,便守候在迎暄门迎候,谁知柴主任一行坐火车来,两下里人走差了,故没接到。
原来在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下放到我们县当了教育局局长,故也前来接驾,柴主任又是从省里下放到地区的,一见面,大家握手寒暄,都说幸会,幸会,我们相逢在这里。接着,哈哈笑着,你请我让地进了校办公室。
我正要走,被郭局长叫住了:“哎,小侉子,去叫一下江老师,让他到这儿来,另外,你去打点水来,帮助接待接待。”
我先去打了开水,安顿好客人后,再来到江远澜家时,门虚掩着,江老师夜不闭户日不锁门,非但没让人奇怪,反而让人们觉得那屋子就应该没有一件神秘的东西和一件诱人的彩衣。只有我知道那是敞开绝望的房子:窗纸黑如榆树皮,窗台上摆着一排排空酒瓶子,门上贴着一个纸板,一个黑色的骷髅下面有一行红字:乙肝病区,谢绝入内。上前一步,我似乎听到江远澜在同一个非常亲密的朋友谈话,声音时轻时重,他甚至边踱步边思考地和那个朋友在探讨一个重要的、感兴趣的话题,他的声音进入了入迷思考的状态,时断时续,嘟嘟哝哝……我觉得奇怪,会有什么人造访?他会和谁这样心平气和地交流?我推开了门。
屋中只有江远澜一人。
这是我和江远澜自大泉山分手之后第一次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