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橱,而是回到喜城后发生的一件又一件事……刘主任曾说我骨子里有强烈的反知识精神,他问我这是不是在选择一个相对较安全的渠道疏通自己?我说没那么复杂,让我回村就好了,可从厕所出来,站在天高云淡的林荫下,我可怕地发现自己复杂了。
韦老师这两天又比较悲惨,因为方向明的去世把他搞得黯然神伤,所以,一不小心给福建厦门二表姐的回信就贴了一张一毛钱的航空邮票。韦师母对不寄平信寄航空多花了二分钱很愤怒,上纲上线质问韦老师和那个二表姐究竟是什么关系,韦老师解释不像解释,说明不像说明,态度比烹调书里的说明(诸如盐少许,油若干)还要含混。就被韦师母批了他两下铁砂掌,半脸紫半脸青。韦老师来上课毫不讳言地声称老婆给他两座五指山,说话困难,让同学们学着写借条,且注意格式,还咬(要求)内容新颖。我脑袋空空地乜了一眼康德一。他在写:岳母大人……我再想偷看,康德一盖住了本子,半个脊背对给我。我半个脊背也对给他,却不明白“岳母”是啥意思,绞了半天绞来点脑汁儿,我终于写道:
不幸岳父命归西
没有棺板缺寿衣。
我倒有张榆树皮,
盖上去是不妥的。
另外发引要响器,
油糕羊肉在哪里。
豆腐白酒要备齐,
可这银钱哪找去?
想来想去想伸手,
求来求去求救济。
各位老师胸抬起,
都把家当交个底。
办完岳父悲丧期,
空钱包会归还你。
都说先生最仁义,
百儿八十别犹豫。
背着老婆亦可以,
我嘴蚌紧没问题。
等我落了款,填上年月日,交给学习委员,顺便瞅了一眼杨美人写的借条:天上铺满星,月牙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灯儿不够亮,蜡烛买两支,凳子不够坐,李家借两个,时间不够用,自然没辙了……“哎,下面怎么写?”杨美人问我。我说:“时间都没辙了我能有辙么?交了呗。”我的话杨美人听进去了,签上名就交了。
我们几个女生走到门口,丁丁宝问我们借条写的借什么?“借男人呗。”我们几个女生异口同声说道。丁丁宝说噢明白了。他回到座位上,晃着个拳头说:“感谢你们的提醒,凭什么男人吃着咸菜汤,女人搽着珍珠霜,我要先借女人后借公平!也把你们借得一个不剩。”
出了教室,我们互相拿出鞋垫样子比较。麻酥苏嚼着麻籽(一种油料作物的籽,形状如高粱米。)问我老去江老师家补课丢人不?“那有啥丢人的,”魏丰燕站出来说:“又不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丢啥人么。”“嘿,就是老师找学生补课也没啥丢人的,”杨美人插话道:“谁也不是万能博士,小程老师昨日里还请教我一件事呢!”“不会请教你过年办事,办得什么事吧?”麻酥苏的爹在县粮食籽种站当站长,她的优越感让她说话带刺很正常,她还撇着嘴看着杨美人,期待对方回答。
杨美人气噘噘地说:“想要,给你。”“给哪个?”麻酥苏甩进嘴里两粒麻籽,“你的未婚夫我可不要,放得都朽了。”麻酥苏笑嘻嘻地说。杨美人再想回嘴,被我给拉开了。我说:“福儿奶奶说过男人活着时是一棵草,死了时是一件宝,你们要要,我有得是。”“你还有得是?”魏丰燕担惊受怕地:“莫不是把江远澜给我们吧?”“知道我苦大仇深了?”一帮女生说:“敢情!”我说:“谁帮我补课去,我帮谁纳鞋垫。”麻酥苏说:“和江远澜在一起比和冰天雪地在一起还冷。我情愿和未婚夫成亲也不去补课,”这也是杨美人的原话。“我帮你去一次也不是不可以,你帮我把这学期和下学期的学费出了我就去。”还是魏丰燕“厚道”,我说:“豁出一缸小米,打住一只麻雀。”谁料魏丰燕苦情地对围拢上来的另外几个女生,其中包括李东红说:“我老腿无力,本该早早歇息,唉,这学上得累死人了,唉。”我贫嘴道:“你唉啥唉,要唉也我唉,唉家门不孝,养你这么个紫脊背却不能为我垫垫背!”
魏丰燕爱恼也会恼,恼起来屁股蛋掀得比羊尾还肥,胖得像个白瓷盆扣在上面,她放了一个极蔫的臭屁展示她盖人的功夫,女生们一下子就熏得四散了。
中午放学,我到县邮电局给村里挂了一个电话,好不容易挂通了,我说:“请帮忙叫一声支书来接电话。”我脑袋进水说的是普通话,声音绵细,对方便质问我:“哪个不懂理数的灰家伙,支书是你叫的么?还帮忙帮忙,嘁!”说着,就把电话挂了。又费了半个小时功夫,把电话挂通了。我上来就说:“爷是小侉子,你是谁?”“爷是半腚腚。”我说:“狗日的半腚腚,刚才是不是你挂了爷的电话?”“不是,不是,刚才接了一个女特务声音的电话,和电影里的女特务声音一模一样。”说着,半腚腚竟模仿了一遍,声音憋得公鸭似的。我骂道:“半腚腚你的肉又紧了吧,爷叫胡彪、胡香炭、屈虎豺给你松松!”半腚腚哎哟哎哟走了一阵儿,把支书喊来了。我问支书:“给各家捎的东西咋办?”支书说他派人搬。我说:“你也让我回村见见福儿奶奶。”“可不敢!”支书说:“你的福儿奶奶一脸的千沟万壑,闪了你的眼睛,掉到沟底咋也寻不见,是全世界的遗憾。”我说:“我们数学课纳的是鞋底底,”支书说:“你们语文课没纳袜底底吧?”“暂时还没有,”我答。支书说:“闭着眼睛读哇,读不了个好,还读不了个歹?”“读书读得心里麻烦,”我照实讲。支书说:“哎呀小侉子,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阴谋了,给你六分工,年底发展你入团和加入基干民兵连,铁定!”“支书您的眼光忘了发展了,我进步得飞一样,我都快入党了,”说着,我还告诉支书我现在当着红卫兵大队长和团委副书记。支书叹:“你才下县城几天,就学得虚飘了。”我说:“正因为我在县城学不了好只学坏才申请回来。”支书说:“你才下县城几天,就一肚子暗鬼,人家白马牙自己开了黄米院,人家那精神,共产主义也够,国际主义也够,你比比。”我说:“我给白马牙买了两块香胰子,”支书说:“电话里甭嗦,就算一块石头压胸怀,你也要牙关咬紧坚持下来,除非你瘫得起不来。”我叫一声:“支书。”支书说:“你别呜呜假哭。”我说:“我真哭,鼻涕丝甩进桑干河,让桑干河水上涨。”支书说:“真哭爷也不在跟前。”我说:“那您派胡彪来。”支书说:“过日子的光景就祸害在你们这帮女娃手里,知道啦。”我拿着电话还呜呜哭,“同意啦,同意啦。”支书嘴上烦着,却等我先把电话搁了他才撂。
新学期,外县的人不来参观我们学校“批林批孔,开门办学”教育展览了。昨天赶集般热闹的校园如今像流放地一样冷清。老师们不适应就吵吵着要改善伙食,吃羊肉大葱包子,就开会,就给学生多加自习课。
晚上,魏丰燕顶替我去江远澜家补课——说来不幸,连门都没有进去。江远澜忿忿地对魏丰燕说:“等我弥留之际你再来吧。”“什么叫弥留之际?”魏丰燕赶到学校大礼堂,找到我后问道。为什么一头猪不能假装聪明呢,是它过于老实吗?我回瞪着她,责备她笨得连门都进不去个家伙,不死等啥!魏丰燕噘着嘴狡辩:“你不瞅瞅阿尔巴尼亚那副灰相,粪堆里爬蛆,肉堆里也爬蛆,谁补不一样补,莫名其妙么。”我说:“人家江先生上吊也得找棵紫檀树,是你我把人家看随便了。”魏丰燕听不出我话中的感叹。她见我放下手中的营生——我正在挂横幅,下台阶,直出礼堂,就追着我问:“你尿憋了?”我说:“你尿才憋呢!一边儿二去!”
撵走魏丰燕,直奔江老师家。推门进去,见江老师刚理了发,脖子后面剃得贼齐,在发根和晒黑的斑印间有一条白道,仿佛是白骨的接缝。我刚剪的刘海儿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穿着一件蓝衬衣,这是我第一次注意到穿着蓝衬衣的江老师精神了好多,他的蓝衬衣浆洗熨帖得不见一条乱褶,让我猜想他的衬衣一辈子也不会有汗渍吧?
我坐下后发现玻璃板上有几张刮得相当平的糖纸,这让我喜出望外,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忙着把一张张玻璃糖纸叠成“舞美人”。“你怎么知道玻璃糖纸要用水洗才能平?”江远澜微笑不语。“你用菩提树叶、用苦楝树叶做过书签和拦腰吗?”我问,江远澜就是不回答。我的“舞美人”一个个站在玻璃板上,被灯光反映得胀了一圈,等把它们一个个摆上窗台,却又瘦了不少,我犹疑地看了几遍。我和江远澜相距不到一臂之遥,粗重的呼吸从我身后传来。我问江老师:“为什么八班九班十班都去织锦庄参加三秋,别的班不去?为什么学校要全面调班,什么条件能上文体班?是不是景致老师当文体班的班主任?白个白一死,化学课老师不够了,这门课取消吗?方向明一死,你的大米债没戏了吧?”
“嗯。嗯。嗯。”江远澜漫不经心也不像,深思熟虑也不是地“嗯”着,他一边“嗯”,一边盯着我的白胳膊和忙不拾闲的手……当我把最后一个“舞美人”托在手心,凑近台灯端详时,江远澜静静地偎在我的身后,从桌子上拿起笔。他的右胳膊搭在我的肩头,左手拽过一页白纸,他的脸颊碰到了我的脸颊,他在那张白纸上写了四个字:
小洋囡囡
刷地一下,我的脸就热了,随着胸口怦怦怦一阵乱跳,胳膊腿都像粘了层桃毛一样难受:“囡囡”两个字我不认识,读不来音。
看着“小洋囡囡”四个字,有心请教,一腔话儿却冻成冰蛋子堵在了喉咙口。我希冀地侧过头,想看到江远澜的脸,特别是他的口型,连猜带蒙,糊弄个大概,偏他把脸闪到一边去了,我看到他的脖颈像煮熟的虾一样红,他两手团在一起,十指架得乱七八糟,整个人是没咒念了的模样,我刚有一丝难兄难弟的欣慰,谁料江远澜突然蹲在屋角砸起炭来。
说不出他是和炭有仇,还是和斧子有仇,炭快被他砸得四处乱溅,更有葡萄大的炭块跳到桌子上,砸了没一会儿,他又跑到衣柜前取水杯喝水,不知是水太烫还是他喝猛了。他呛得厉害,咳声大得能把顶棚上的灰尘震下来。
我站起来,背靠书桌,叫着:“江老师,江老师!”江老师呛得捶胸顿足,眍的大眼睛噙满了晶莹的泪花,他整个人弯成一张弓,费劲儿地还想和我说点什么,他的眼睛被泪浸得亮闪闪的,嘴张得有鸭蛋大,厚厚的嘴唇往上翻,整张脸就变了形。就在我绕过椅子搀扶他,想给他拍拍背时,突然门开了,小程老师神采奕奕地进来了,“怎么了,江老师病了?”我赶紧附和:“病了病了。”小程老师吃惊地急问:“碍事不碍事?”“碍事碍事。”我随嘴一说,立即遭来江老师痛心疾首的目光,那目光把我带到——刚才经历过的羞怯的波澜!我一下子心乱极了,就在小程老师上前架住江老师的当口,我慌忙跑掉了。
地是酥的,风是柔的,树影是暖的,夜是绵的,我顺着云林寺的大墙跑时,大墙是活的,它几乎同我一道来到了操场,城墙圆照博观着秋夜的成色,秋夜的质地,秋夜的纯静,秋夜的绵密,操场大包大揽着秋夜的质地,一两只蟋蟀叫彻风清月白,声悠韵长,三五朵萤虫起舞云敛星高,轻盈缤纷。人其实不喘,但思考在喘,人其实不乏,但打算在乏。这算不算韦老师讲的“人间何处不岩”的境地,这是不是福儿奶奶说的“大田里长出绵沙蓬”的本领,我咋当上了急毛猴,我咋就被江老师惦记上了,我咋就见了他心也慌,腿也颤,我咋见了他就手出汗,嘴发干?我是补课补怕了,还是补课补得狗熊了,我是补课补傻了,还是补课补得草鸡了,我再没事干,再厌烦校园,也不能向阿尔巴尼亚这个莫名其妙打白旗,嚷招安吧,也不能闹得自己五迷三道跑到操场来吧?
我把村里屈花姐唱的《寄短生》一改,再一唱,就有了“绝迹高凌几万里,叹骨花魂消而去”的豪迈,这豪迈原来写在石磊磊的床头,此刻却来到了我的心头,经过喊叫,经过嚎,就把景致老师招来了。他说我的歌声野得不能再野,担心我是野狼后裔,幻化人形。景老师大背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卡蓝上衣平平整整,国字脸俊模俊样,我就提出非常非常想去文体班的要求。景老师一笑,沉吟道:“虽然有生女不用识文字,工红唱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