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风把石老师的丝巾吹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时,我与打谷场听到了如下对话:
我怎么办
我和她毕竟是夫妻
心虚了
她是无辜的
是你厌倦了
谈不上厌倦,不想折腾了
折腾
我对不起你还不行么
打谷场实际坐落在一片塬上,此前曾是阎锡山的演兵场。我手插兜回到班集体的队伍里,盘腿坐在了胖得盘不了腿的魏丰燕身边,又用手戳了戳她那肥滚滚的肚皮,说大象都比你婀娜。
本来是庄老师操刀的,可是,当庄老师用刀子在羊的颈部咽喉居中切开一个直口之后,没有淤血流出的情况让庄老师多少有些惊讶。他用大拇指使劲地搓着手心,手心的皮屑纷纷地落下,揭发了庄老师体内缺乏维生素B1和核黄素的事实。庄老师拍拍死羊的脖子,发现从刀口内侧突然涌动出一个血泡,令人想到那是吹糖人的手艺,他心口咯噔一跳,觉得石老师那一瞥把他看穿了,也把他照亮了。庄老师下意识地扔下解剖刀后,不安地走到在石老师面前。
石老师看到庄老师满是皮屑的手掌皲裂,沁血,在灰色的鳞屑中央,针尖大的丘疹向外缘生长,她一直给他买核黄素、菸酰胺及硫胺片,给他做用南瓜、胡萝卜镲成丝,拌上面,摊烙的煳饼,汉代张骞为断思乡天天吃煳饼,她这样告诉庄老师的同时,就不去想念爱德华七世大街(今上海延安东路)上的酒吧咖啡的香气,沙利文的蛋糕,赛维纳黑苦的摩卡,埃及烟草,伏特加酒和为平淡而平淡的无数个下午的美妙了。石老师似乎看不到一情生二情,二情生三情,三情生万情,她无声地捡起庄老师扔下的柳叶大的解剖刀,非常干脆地用刀尖挑断了羊的气管、血管。
石老师注意到陆陆续续还有豆腐花状的血块软软地从血管里滑出来,她双手做着卡脖动作,把血块迅速清理走了,她的手指手背的肌肉紧张僵硬,出现微细的痉挛。石老师长出一口气,停顿片刻,用刀尖沿死羊的腹中线从上向下经过肛门挑至尾尖。刀尖与羊的皮肤接触的倏间,发出瑟瑟沙沙在宣纸上走笔的声响,发出雨滴阶声,雪洒窗声,棋子落声和一块老蓝布似软软绵绵擦抹灶台的声连声。石老师再操起刀,用刀尖挑至羊的嘴角时,不知是下手重了,还是没到庖丁解牛的娴熟,死羊的喉咙中似有三两声闷闷的桐木撞击柏木的声音传出。
按照羊的解剖原理,羊的阴囊是不必挑开的,但是,石老师也挑开了。她像红案大厨挤肉丸一样,用大拇指的指甲盖挤出了粉青色的睾丸,交给了庄老师。
庄老师掂量铜钱似的把羊睾丸抛了抛,訇然作响的一幕是和他有关的多少年前——明天到照相馆照相去喽!父亲庄严宣布之后,全家洗澡的洗澡,剃头的剃头,翻箱倒柜找衣服的翻箱倒柜找衣服,他坐在床边,母亲蹲着,右膝盖触地在给他的开裆裤封裆,银针在他的裆前如灰尘在耀眼的光束中飞舞,不论什么都有了生机,包括母亲那张难得的黄栌色的笑脸……手中两枚鸽蛋大小的睾丸如丝绸一样滑软,又如存储在窨子里多日的冰冷的槟果,那是何等精玄的渊薮——石老师一次次爬下爬上取出来给他吃。
一对苍蝇伉俪以轻飘飘的姿式落在庄老师胳膊上,它们那精细长满绒毛的腿脚活动一番之后,就跪下不走了。庄老师在赶跑苍蝇伉俪的同时看到石老师围着死羊转了几遭,然后甩了甩粘在刀刃上的血污、粥状的栗色粪便、蜜一样稠的黄色唾液,又抖了抖手腕,又一次紧紧地攥住了羊腿,并在羊的蹄冠处划开了环形切口,死羊的蹄子似有再生的疼感,在下刀的一倏抖动不已,一些粉末状的死虮子纷纷掉落时,石老师从羊腿底部,平直毛与绢纹状毛的分界处把刀尖埋了进去,羊皮被挑开时脆裂有声,从羊的后腿伸展到肛门时运行平稳,走刀的速度近乎滑翔。而当刀尖再次从前肢穿越到羊的胸中线时,不知是碰到了软骨还是刀钝了,使石老师不得不多用了一些手腕及手臂的力量,完全是下意识,她的嘴咧得右下斜,龇露的牙齿又白又齐。
恰在这时,身后传来一片嘈杂,我们扭头,看到江老师被白个白、叶相敏及乡干部模样的几个人押着,来到了打谷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人背抄手,上下一般儿宽,如碑在行走。
“郭局长!”石老师意外地喊道。
“他就是地区教育局的郭局长?”庄老师不相信地再问,石老师用力地点点头。
“江远澜!”小程老师更加意外的声音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寻声望去:江远澜身上好像安了无数失灵的水龙头,沥沥拉拉似淞雨儿蔫儿蔫儿地跟着他。他身披一块墨绿色有白条的浴巾,既无风箱板宽,也无风箱板厚的胸脯每打一个喷嚏,肋骨都有射出去的危险,可他还无畏地打着喷嚏,再加上他下身只穿一件月白色府绸的裤头,上身只穿皇帝的新装,锄板一样窄长的脚丫子,吧唧吧唧走着走着还甩甩抖抖,听福儿奶奶说瘦干猴脚趾一夹石子二夹砂子三夹窝瓜子,眼见江老师你小子也有今天,我不禁放声大笑。
哎呦,我忘记伤口尚未拆线,一下子我疼得蹲在了地上抱着肚子转圈,高兴得魏丰燕说:“该!竟敢嘲笑江老师,该你五脏烧焦,满脸起泡,鼻子眼儿里撒尿。”
江老师悉数看在眼里,他湿漉漉的头发扭成一绺绺的莜面鱼鱼,没有形成珠帘。他走到哪儿都把无动于衷的气概带来哪儿,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就惹得郭局长一行人摆出一副势不两立的神气,狠狠地,得意地咋唬道:走!站到前面说清楚。
已经被剥了皮,掏净膛的羊,四肢似蝙蝠张开,白森森地倒挂着,江老师站在它的身边,它是多么忿恨就算不出来了。在石老师、庄老师纷纷闪开,侧立一旁,郭局长和村干部主持整个会场,做环视状时,我听到同学们嘁嘁喳喳的议论和猜测,有的说江老师是特务,有的说江老师是苏修间谍,还有的说是国际贼偷。
“你到底想干什么?”脸色铁青的郭局长一上来就这么问,刺刀见红没说的。
如一股疾风,快得根本没法看清,一位歪戴干部帽的村干部拎小鸡般抓住了江老师的后脖颈,一把抓得他脚跟都离了地,坚持了十余秒后,狠狠地把江老师掼到了地上,那冲江老师俯着的脸一派凶气,冷酷阴沉的声音压得很低:“不坦白,爷摔死你!”
江老师被拎起来的瞬间,浴巾变成了披风滑下来,只穿裤头的江老师白条条让同学和老师们目视,就有了稻草人变成人或人变成稻草人的新感受。我眼睛近视,看不清瞎看,魏丰燕豆豆眼聚光,事后告诉我江老师毫毛比她男人重多了。事实上,江老师的表情平平板板,甚至可以认为他是从一种长期的压抑痛苦中得到了解救,是从长期的担惊受怕中得到了释放。他小心地揭下粘在他小腿肚子上的几块泥巴,碰破的膝盖血肉模糊,他的门牙此前被磕掉了,嘴角有血涎成一线,他抱着膝盖吹着粘在伤口上的泥砂时,一方面有了一向萦萦于怀的事情终于释怀的轻松,一方面又对齿豁而导致得吹气漏风很挠头,他在用指甲剔走伤口上的泥砂时龇牙咧嘴,咝咝个没完。
石老师上前把江老师搀扶起来,小程老师也紧着上前搀了一把。因为性质不明,小程老师仅限于不虐待俘虏,他脱了一件外套给江老师披上,倒是白个白跑到场房背后鼓捣了一气,再出现时,将一条桃红色,腿两侧竖着两条白边的球裤杵到江老师面前,让他穿上。
刚才把江老师掼在地上的村干部这会儿把帽子反戴在头上,问江老师:“你说你费得甚心机,黑板让你擦成了白皮皮,蓄水池里你光着腚,躺东西,黑黢黢的墨镜哪来地?一本本的密码做甚地?你这个家伙杏壳眼睛灰蓝旦,大嘴一咧真难看,两腿粗不过葵花秆,脚板窄得过煤铲铲,满兜兜装的花生、黑枣、果丹皮、桃干、杏干、香水梨,裤腰还别着两只小沙鸡,你快快交待说仔细,你做甚地?想咋地?你的后台在哪里?说,不说打你个猴拉稀,说了还打你个猴拉稀。爷咋瞅你,咋像台湾派来的狗奸细,美国派来的坏参议,苏修派来的周扒皮。”
在喜城,村干部的口才比省晋剧院的毛毛旦、灌肠红、盖晋阳、福义丑、假天明亮、三蛮旦、万人迷的口才不相上下,差得只是嗓音扮相。只有能说会道才能行政管教,各村的干部基本上没有结巴和半结巴的,都追求生动,说葡萄串话很普遍。譬如我们村支书从马蹄山请来牛不丈先生教书,在全村会上就说:牛不丈,丈牛不,裤裆没有漏风处,教文化讲算术,能把仁义礼智信,咯吱一声圪夹住,还有,男娃子听清楚,粉墙上多了有坏处,拉饥荒,穿坏布为点事值当不?再还有,女娃子听清楚,营生做死才结束,早晚要当新媳妇,趁着伶俐打基础,选宋玉挑李白,骑个毛驴咯登登咯登登到国外,将就着,委屈着,凑和着把勃列日涅夫娶回来,倒插门做女婿也不赖。
想想看,我在这么一种环境里生活,先是对白老师把桃红色的球裤给江老师感到滑稽,再就觉得这里村干部水平低,说话前先叉腰,后稍息,颠倒了程序。于是,我和魏丰燕咬耳朵:“下次你回家,给爷带些炒莜麦来。”魏丰燕无声地从兜里摸出来一把煮黑豆,埋在我手心,两个眼珠子不错神地看着江老师既没穿小程老师的外套,也没穿白个白的球裤,而是向郭局长要烟抽。
郭局长不财迷,把整个烟扔给了江老师,江老师双手接住,又管郭局长要火柴。郭局长在给江老师火柴的同时,村干部反戴帽的那一位把个小本本给了郭局长。
重罪案犯一般在交待之前都会向警察要烟,警察一般都给,给一支,重罪案犯一定会说那你还不如不给,警察沉思一会儿,一般都会甩给重罪案犯一包烟的。全场人都以为胜利在望或好戏在即,谁料,郭局长看了本本以后,怀疑地问道:“你是江远澜?你就是上次我拜托张主任请你吃饭的江远澜?”
江远澜点点头。“快,快去把江先生的衣服找回来!”郭局长几乎不敢再看江远澜,他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蓝衬衣,笔挺的黑哗达呢西裤,三接头锃亮的黑皮鞋,大背头梳得比龟壳还饱满,“江远澜可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数学人才,他若有个好歹,你的顶戴花翎就去喂汾河水的鱼虾吧!”自两年前郭局长接到这个匿名电话后,就被电话中纯正的京腔,中气十足的声音给震住了,凭他三十余年为官的经验,匿名告人十有十假,匿名保人一有一真,仕途仕途,“是是”才有途,得罪谁真不如谁也不得罪,他甚至掏出手帕擦试江老师嘴角的血迹……
“爷儿子毕家锁在县公安局哩,怕甚?”村干部急了,他闹不机密瞎眼鸡为甚吃好米,夏炉冬扇咋搞地?“你叫甚?”郭局长看来认识反戴帽的村干部也没多少时辰,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他叫毕号奇,他祖上是响当当的毕克奇,吹号吹到大同,集仁,乌鲁木奇哩!”站在反戴帽身边的一个后生说时,迈着摔跤步,上前走了几步,把话说完后又退回去,站在反戴帽身边告诫着:“这可是毕家锁的爹!”
凤眼识宝,羊眼识草,郭局长叹了一口气,忖思了片刻,对江远澜说:“下雨天的蘑菇,到处都发生,你讲一讲也好,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守在江远澜身边的死羊开了膛,剥了皮,取走内脏之后马上有了腊腌的效果,肉质紧绷绷的。江远澜看着死羊,神情一如聆听着微弱的山泉流进岩洞时那清凉旋律,专注神往。能说出黄土高原哪座山起伏错落的顺序,怕也说不清楚蛋白质是如何折叠和开折的,石油是如何流过带孔的岩石而进入地下深处的,当然,这只需要庞大的计算,可计算就其数学本质而言只是九牛一毛,没有想象力一如无米之炊。数学性质的本身决定了数学家必定陷入一种进退维谷的想象窘境,我有了大窘境,有了用铅笔纸张就可以完成生动想象的窘境体验,我有了把窘境看成蓝天,自己在空中进行了练习的感受,眼面前的这点隔阂——人的隔阂充其量零而已。
江远澜摇了摇头。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郭局长清清淡淡的声音充满了哄劝。他见江远澜不开口,只好单刀直入:“你的牙是怎么掉的?”
牙是怎么掉的?江远澜下意识地捂住了嘴,他没有想到一叶障目;存在于数学中的过于简单化的危险,譬如认为几乎所有的新数学尤其是应用数学都是坏数学——在现实生活中不但有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