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梅,我这次去口外,几乎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问问我受了什么罪,就顾你自己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我哪会生气?”
“看看你,说的都是气话!还当我听不出来?”
“我生气,也是生自家的气,不与谁相干。”
跟来的三娘听了,就说:“梅梅,你这是跟谁说话呢!”
脾气不是很好的三爷,这时一点也不在乎,依然赔了笑脸说:“梅梅,我知道你是生我的气。这次去口外,不是光到归化城,还到了外蒙的前后营,经历四五千里荒原。千难万险,出生入死不说,驼队拉骆驼的、坐骆驼的,全都是男人;你一女娃,我怎么带你去?”
“你是不想带我去,想带,还能没办法?”
“你说,有什么办法?”
“我女扮男装呀!”
“哈哈,我怎么没想到呢!梅梅,你既然有此豪情,我一定成全你!等明年开春后,我要先去京津一带走走。这次,一定带你去。先往京津看看,日后再去口外,成不成?”
三娘就慌忙说:“五娘刚出事,你就带她去京津?只怕老太爷也不许!”
三爷就说:“我可不是五爷!要连自家闺女也护不住,我还能成什么事?”
汝梅这才变了些口气,说:“老太爷那里,我去说!”
当时,三爷还没有接班主持外间商务,他只是听从了邱泰基的点拨,决定不再闷在口外,要往京津及江南走走。所以,他就拿出游京津来安慰汝梅。在这个时候,他还是安慰多于承诺的。
过年时,老太爷忽然将外间商务交给他料理,惊喜之余,三爷就决定实践对汝梅的许诺:不仅仅带她出游京津,还要带她去趟江南!
十多年前,出游过西洋的杜长萱,带了他那位一半洋气、一半京味的女公子,风情万种地出入太谷富家大户时,三爷也曾惊叹不已的。杜长萱的开明、大度、新派,叫他大开眼界。而杜家女公子那别一种姿色风韵,更令他艳羡。他根本就料想不到,这位新派佳人后来居然做了他的新继母!当年,他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生一种怅然若失的疼痛。暗藏了这份疼痛,他对这位新任老夫人,那真是既不想见,也生不出敬意的。现在,那份疼痛是早已远逝了,他重新记起这件事,是想模仿当年的杜长萱,也携了自家的女公子,出游京津,再游江南。
他这样做,也是要告诉康家的商号,他与老太爷是不同的。
父亲的这一股心劲,汝梅很快觉察到了,她自然是欣喜异常。整个人也像活过来了,恢复了以往的聪颖和淘气。她满心等待跟了父亲去远行。
汝梅是自小就野惯了,常爱寻了借口,跑出德新堂大院,到村中野外去淘气疯跑。她所以能这样满世界疯跑,首先是因为老太爷宠她。她一闹,老太爷就替她说话,谁还敢逆着她?再就是因为她也是天足。
幼时开始缠足,她总是拼了命哭叫。那时,正赶上杜家父女回太谷大出风头,京味加洋气的倾城风采,似乎全落实到杜筠青那一双天足上了。激赏杜家新派佳人的三爷,就当机立断:
他家梅梅也不缠足了!可三娘哪里肯答应:不缠足,长大怎么寻婆家?三娘告到老太爷那里,老太爷居然也说:梅梅嫌疼,就不用给她缠了。皇家女子不愁嫁,我们康家女子也不愁嫁。老太爷说了这话,三娘还能怎么着?就这样,汝梅也成了一个不缠足的新派佳人。
不过,她自小满世界疯跑,也没有跑出多远,最远也就是太原府吧。所以,对这次真正的出远门,不用说,那是充满了十二分的期待。
谁能想到,刚过了年,天还没有暖和,就不断传来坏消息:义和团传到直隶了,传到天津了,跟着又传到京师!父亲成天为外埠的字号操心,哪还顾得上带她出行?
她曾问过父亲:“你那么惦记京津的字号,怎么不亲自去一趟?”
父亲的脾气又不好了,火气很大地说:“我去一趟,能顶甚事!我能把义和拳乱给平了?”
汝梅不敢再多问,只盼乱子能早日过去。可越盼,拳乱闹得越大,非但没有离远京津,反而倒传入太谷。
太谷一有了义和拳,老太爷就放出话来:德新堂的女眷和孙辈,都不许随便外出。
这下可好了,一春天一夏天,就给圈在家里,汝梅哪能受得了?她很像今年的庄稼,受了大旱,一天比一天蔫,无时不盼天雨,又总是盼得无望。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注意她了。就是成天像丢了魂似的痴呆着,父亲也不再理她。她无聊之极时,就只好想:自己的命不好。有时忧郁难耐了,又很想偷偷跑出去,看看义和拳是什么样。当然,这也只是愤然一想吧,很难实现。
等到义和团终于遭到县衙的弹压,汝梅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立马嚷着要出外面透透气。外面
兵荒马乱,三娘哪里会叫她出去?汝梅就使出惯用的一招,径直跑进老院,向老太爷求救。
老太爷也遵惯例,一点没有难为这位孙女,痛快地说:“想出去,成。叫个武师跟着,不就得了!义和拳一散,外间也就平安了。”
汝梅忙说:“还是爷爷有气派!”
老太爷就问:“你爹呢,他也不许你出门?”
“我可不大容易见着父亲,他比谁都忙!”
“你爹当家了,料理外间字号呢。”
“爷爷当家时,我看也不没他这么忙。”
“梅梅,你这是说爷爷比你爹懒?”
“我是夸爷爷,举重若轻。”
“哈哈哈,你倒嘴甜!”
“爷爷就是举重若轻!爷爷要像我爹那样心里焦急,手脚忙乱,哪能这么长寿?早累得趴下了!”
“梅梅,越说你嘴甜,你倒越来了!现在,世道也不一样了,咱们康家字号遍天下,张罗起来也不容易。”
“我知道。去年,爷爷出巡江南,受了多大罪!”
“我喜欢出远门,一上路远行,就来了精神。所以,那不叫受罪。”
“我也喜欢出远门,可你们总拦着,不叫我去!”
“我说呢,今儿你嘴这么甜,嘴甜甜巴结我,原来在这儿等着!梅梅,你这么想出远门,是图甚?”
“什么也不图,就跟爷爷似的,图一个乐意。我也是一出门,就来精神!”
“你倒会说。”
“爷爷把字号开遍天下了,我出去一路走,一路有自家字号,给了谁,能不乐意?”
汝梅这句话,还真说到老太爷心上了,他精神一振,说:“梅梅,你有这份心思,真比你那几个叔伯都强!早知你这样有心,去年我下江南,就带你去了。”
“去年,我也这样对爷爷说过的,只是你没有进耳朵吧?”
“你哪说过这话?”
“说过!”
“那就是我老糊涂了。”
“去年爷爷要下江南,全家都拦着不叫你去,就我一人赞成你,可爷爷你却不理我!”
“真是这样?爷爷老糊涂了,老糊涂了。以后,爷爷再出远门,一准叫你陪着。”
“年下,我爹本来也答应我了,要带我去趟京城,哪想到就偏遇了义和拳作乱?爷爷你跟我爹说说,等平了义和拳,叫他别忘了答应我的话!”
“这话,我能给你说!”
目的都达到了,汝梅要走,老太爷却叫她别慌着走,留下再跟爷爷多说一会儿话。她留下只说了几句,忍不住就寻了个借口,跑走了。
汝梅跑走后,康笏南窝在椅圈里,久久一动没动。下人来伺候,他都撵走了,连那位正受宠的宋玉进来,也给撵走了。他喜爱的这个孙女,居然不肯留下来多陪他一会儿,这忽然引发了康笏南的一种难以拂去的孤寂之感。他把字号开遍了天下,可自己身边哪有一个知心的人?
身后虽有六子,可除了老三,都不成器。不成器倒也罢了,竟然都对商事了无兴趣!就剩一个老三,立志要继承祖业,但历练至今,依然是血气太盛,大智不足。孙一辈中,一大片丫头,又是到老三这里才开始得子。但看老三为他生的这个长孙,真还不及乃姊梅梅有丈夫气
。三娘都快将他宠成一个娇妮子了。孙辈一大片,就还数汝梅出类拔萃,可她偏是一个女流。字号遍天下的祖业,可以托付予谁?
看看眼前时局,朝廷又是这样无能之极,连京师都给丢了!真不知大清还能不能保住它的江山。大清将亡,天下必乱,没有大智奇才何以能立身守业?
世道如此凶险,族中又如此无人,康家难道也要随了大清,一路败落?
2
老太爷放了话,谁也不敢拦着汝梅了。但三娘哪里能放心?她叫来管家老夏,吩咐他派个武艺好的拳师跟了去,并向车倌交待清楚:不许拉梅梅进城,城里正乱呢。
老夏连连应承,说:“三娘不吩咐,我也要这么检点。我还挨门都问了问:还有哪位小辈想出去游玩,一搭结伴,人多了势众。可惜没人想去。那我就叫他们上心伺候梅梅吧。”
三娘就说:“老夏你也知道,梅梅她太任性了。我们可不是想成心难为底下的人。”
老夏忙说:“三娘你就放心吧。”
老夏是康家的老管家了,伺候老太爷那是忠心耿耿,鞠躬尽瘁,不打一点折扣。对三爷这样晚一辈新主子,就不免有一点松心。所以,对三娘的吩咐,应承得好,办起来其实也没有特别上心。只是交待包世静武师,从他手下的护院家丁中选两个,跟了去伺候。
七月底了,本该是秋风送爽,满目绚烂的时节。可庚子年大旱,野外庄稼长得不济,其间旱得厉害的,就像挨了霜打一样,已蔫枯得塌了架。举目望去,绿野中一团一团尽是这枯黄的板块,真似生了疮痍。树木也是灰绿灰绿的,没有一点精神。
不过,汝梅她这样的大家小女子,哪能注意到田间旱象!整整一夏天,圈在家里,现在终于飞出来了,她只觉得快乐。
果然,一出村,她就叫车倌拉她进城去游逛一趟。但老夏有交待:不能拉小姐进城,车倌自然不敢违背。不过,车倌也机灵,他眨了眨眼就编了一个借口,对汝梅说:“这两天,县衙正清剿城里的义和拳残兵败将,城门盘查甚严,一般人是不许进出的。”
汝梅就说:“我爹昨儿还进了城呢,我怎么就不能进?”
车倌不动声色地说:“三爷有官府的牒帖呢。”
跟着汝梅的女仆也说:“我听说,即便进了城,也是到处受到盘查,走动甚不方便。我们好容易出来一趟,进城受那拘束,图甚?”
车倌跟着说:“我们还是去趟凤山吧。我听说,近来那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汝梅只好答应去凤山。
到了凤山的龙泉寺,却并不像车倌说的那样热闹,与平素相比,来游玩的人实在不多。不过,汝梅也没有顾上抱怨,人少空旷,倒可以更自由地跑动。
所以,下车后也没有歇,汝梅就四处跑去了。
俗称凤山者,就是太谷城南的凤凰山。龙泉寺在凤山山麓,以寺中有长流不败、清冽似酒的酎泉得名。也因有此名泉,进入寺院山门,便是一个名叫克老池的秀丽小湖;湖中立有一座玲珑古雅的水阁凉亭。它倒映水中,更使克老池变得空灵异常。龙泉寺的主殿,是倚山而立的三佛殿,殿中供奉一尊数丈高的大佛,香火很盛。在龙泉佛寺周围,还散布着龙王庙、二郎庙、关帝庙、财神庙、娘娘殿、真武道观。当然还有俗界的戏台、看棚、商号、饭庄。
总之,凤山龙泉寺因为离城不太远,成为商家富户春天踏青、盛夏避暑、秋日登高、隆冬赏雪的便当去处,所以这里几乎是县城之外的第二繁华地界。当然,这里的繁华秀丽,还是得益于本邑大商号的不断布施捐募。
在庚子年夏天,这里是忽然冷清了许多。来此避暑散心的富人几乎绝迹了:富人是最惜命的。常来这里的,只是附近的农户,他们来祭龙王,祈天雨。大旱年景,连酎泉也势弱了些,但克老池却依旧充盈不减。因为附近乡人为敬龙王,已停止从酎泉取水。
寺中景色虽空灵秀丽依旧,汝梅却没有多作逗留。她只是到三佛殿匆匆敬了香,便从寺后旁门跑出,沿了山坡小径快步而上。等她登上半山间一座六角小亭了,跟着伺候的两个女仆许久都没有追上来。她们虽也算大脚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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