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的团练,开始抓拿本地义和团的头领时,天成元大掌柜孙北溟,依然是焦头烂额。京津已经陷入八国联军之手,可自家的字号仍旧没有一点消息。三爷派去的两位镖局武师,也不见返回。
到七月二十五,白天还是等不来什么动静。黄昏时候,孙北溟正在老号院中乘凉。说是乘凉,其实心里烦闷异常。
忽然,后门的茶房惊慌异常跑进来,禀报说:“大掌柜,京号的戴掌柜……”
孙北溟一听,就从躺椅上站起来:“快说,京号的戴掌柜咋了?”
“戴掌柜他们回来了……”
“在哪?快说!”
“就在后门外头。”
孙北溟抬脚就快步向后门奔去。
刚出后门,因天色昏暗,看不太清,只见是一伙贩卖瓦盆的,一个个衣衫破烂,灰头土脸。
这时就有一人,扑通一声跪在孙北溟面前:“大掌柜……”
跟着,其他人也一齐跪下了。
声音沙哑、疲惫,一点都不像是戴膺。孙北溟正要去扶跪在面前的这个人,就有个小伙友提了灯笼,从老号跑出来。就着灯光,这才看出真是戴膺!可眼前的戴膺,哪里还有京号老帮昔日那种光鲜潇洒的影子?人消瘦不堪,脏污不堪,精神上也忧郁不堪!要在平时,谁也不
敢认他。
再看京号其他伙友,与戴膺无异。
孙北溟慌忙双手扶起戴膺,说:“戴掌柜,你们受大罪了!”
戴膺不肯起来,说:“大掌柜,戴某无能,京号毁了……”
孙北溟忙说:“遇此大乱,你们哪能扛得住!戴掌柜快起,快起来!各位掌柜,也快起来!”
这时,老号的协理、账房、信房及其他伙友也闻讯跑出来,都慌忙过去扶起戴膺及各位。
进入老号后,孙北溟问戴膺:“京号伙友,都带回来了吧?”
戴膺说:“我们撤离时,梁子威副帮挑了一个年轻人,执意要留守。除他二人,总算都回来了。只是……”
“戴掌柜,你能把京号伙友都平安带回来,就是大功劳了。梁掌柜对字号的仁义甚是可嘉,可他们孤孤单单留下,太危险吧?”
“大掌柜知道,梁副帮是有本事的人。走时,我也交待了,守不住,就赶紧撤。大概不会有事吧。”
孙北溟说:“那就好。只要伙友们都平安,别的就好说了。戴掌柜,我看你们跟叫化子似的,先去华清池洗个澡,换身衣裳吧?”
老号协理,也就是二掌柜忙说:“俗话说,饱不剃头,饥不洗澡。看各位掌柜又饿又累,还是先略微洗涮一把,赶紧吃饭吧。”
“真是,我也糊涂了!咱们伙房怕也封火了,赶紧就近去晋一园饭庄,传几道菜,点几样面食,叫他们赶紧送来,越快越好!”
真没等多久,晋一园饭庄就抬来几个食盒。
饭菜上桌后,屋里就忽然安静下来:戴膺和他的伙友们全埋下头来,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十几人的进食咂嘴声,把一切声音都驱散了。孙北溟和老号的伙友,是被忽然出现的这一幕惊呆了,鸦雀无声,瞪着眼看。
还是二掌柜清醒,赶紧悄悄把孙大掌柜及老号的其他人拉了出来。一出来,孙北溟就不禁流出了眼泪。
京号平常吃喝的是什么!不用说戴膺,就是一般京号伙友,往年下班回来,还说吃不惯太谷的茶饭呢。平素,就是吃山珍海味吧,也没这么馋过。从京城逃回来这一路,真不知他们吃了什么苦,受了什么罪!
六月二十九清晨,戴膺带了京号的十来个伙友,假扮成卖瓦盆瓦罐的,离开京号,撤往山西。一路上,自然是历尽千辛万苦,甚至几度出生入死。
不过,对于西帮商人,长途跋涉、苦累生死似乎都容易适应。
在最初几天,戴膺和他的伙友们还真有些狼狈。多年没有这样走路了,仅是头一天走出京城,就没把他们累趴下!加上都不太会推那种卖瓦盆的独轮车,一个个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不
像受苦人,路途不断引起怀疑。怀疑成歹人,倒还不大要紧,在这种乱世,歹人反倒没人敢欺负。最怕的,是被怀疑成逃跑的二毛子!当时京师周围,义和团正闹得如火如荼。幸亏他们在商海历练得足智多谋,长于应变,总还能一一应对过去。
艰难走过涿州,也就开始适应了。只是,限于卖瓦盆的身分,住店得住最简陋的,吃饭得买最便宜的。大暑天,推着重车奔走一天,歇不好,又吃不到一点油水。人都消瘦了倒也顾不上多管,那种想吃一点能解馋的油腥东西的愿望,却是怎么也压不下去。野外寂寞旅途,大家不说别的,就一个话题:在京号吃过的东西!
戴膺见此情形,心里虽然难受,但也不敢放纵。伙友们就是想在街头食摊买点卤肉解馋,他也是坚决不许。为商一生,他能不知道乱世露富的恶果?
过正定时,大家的馋劲更火辣辣往上拱。因为过了正定,就要西行进山,一路都是苦焦地界,就是敢吃,也吃不上什么能解馋的了。
戴膺终于也心软了,说:“那就等出了正定吧,寻家郊外小店,开一次荤。”
这次开荤,戴膺还是尽力节制,也不过是要了一盆骨头肉,几斤牛肉而已。在店家的一再撺掇下,要了一点烧酒。均到每人头上,不过三两盅而已。
离京以来这是最奢华的一顿饭了,但在外人看来,那实在也算不得奢华吧?而当时大家的吃相,一个个像饿死鬼似的,也不至露出富商马脚。与店家,也是斤斤计较,瞪了眼讨价还价
。
然而,这样刚开了一次荤,真就出了事!这顿饭是在午间用的,用毕,就继续上路了。但到黄昏时分,他们就遭了抢劫。那是从路边庄稼地里突然跳出的五六个汉子,手持棍棒刀械,不由分说,就将他们的瓦盆瓦罐打得粉碎!
瓦罐一碎,藏在里面的碎银制钱全露出了来,那几本命根似的京号底账,也掉了出来。劫匪抢去银钱,那是自然的,可他们竟然将那几本账簿也掠去了!
十来个伙友,对付五六劫匪,按理应有一拼。只是,劫匪来得太突然,又持有家伙,简直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人家已经抢掠了东西,钻进庄稼地,不见了。
劫匪散尽后,伙友都一齐跪到戴膺面前,连说:遭此大祸,都是因为他们嘴太馋,连累了老帮。
戴膺叹了一气,说:“也不能怨你们。这样的劫难,或许是躲不过的。都起来吧。”
京号的底账丢了,那是大过失。京号是外埠第一大号,欠外、外欠的未了账务实在不是小数目。可眼前,十多人身无分文,撂在野地,也是更紧急的事。戴膺极力镇静下来,安抚住众人,共谋走出绝境之策。
被劫地在正定与获鹿间。正定与获鹿,都没有康家的字号,但有西帮的字号。路过正定时,虽见大多字号已经关门歇业,还是有西帮商号没有撤离。太谷曹家的绸布庄,祁县帮的粮庄,好像都有照样开张的。想来,获鹿也会如此的。
于是,就决定推了空独轮车,赶到获鹿,找一家西帮字号,借一点盘缠,先赶回太谷再说。
谁能料到,精疲力竭赶到获鹿,那里的义和拳民正在攻打城中教堂,街面上的商号,没有一家开门。再一打听,西帮的字号都撤回晋省了。
这可真是雪上加霜了!戴膺只好亲自出面,寻当地商号借钱,可哪能借到?天成元大号,人家都知道,但戴膺那副打扮、那副落魄相,谁敢信他的话?
借不到钱,十几张嘴就得继续吊起来了。他们除了那七辆破旧的独轮车,已经一无所有。可在这兵荒马乱时候,就是变卖那破旧的推车,谁要呢?
在此绝境中,两个做跑街的伙友,要求准许他们返回正定,就是一路讨吃,也要找家西帮字号,借钱回来。戴膺也只好同意了。留下的,就各显神通,分头去变卖独轮车。
这样,光是在获鹿就困了五六天,有两天几乎就没有吃到东西。
不过,回到太谷老号后,戴膺并未细说一路遭遇,只是向孙大掌柜请罪:京号毁了,匆忙散出去的七八万两银子,还不知能不能收回来,尤其是将京号的底账也丢了,真是罪不可赦!
孙北溟虽极力宽慰,但听说连底账也丢了,心里就有些不悦。他尽管极力不形之于色,戴膺还是觉察出来了。戴膺并无委屈和怨恨,只是心情更沉重而已。一生遇多少风浪,还没有像今次这样走了麦城!
戴膺他们回到太谷第二天,东家的三爷就匆匆赶来,说:“老太爷听说戴掌柜平安回来了,就立马叫我进城来接戴掌柜,还特别吩咐,把京号的各位掌柜都请来!”
老东台请戴膺到府上闲话,那是常有的事,可把京号伙友一堆都请去,这却从未有过!所以,戴膺一听就知道东家是破格慰劳,慌忙对三爷说:“戴某无能,毁了东家京号,实在无颜见老太爷的!”
三爷说:“老太爷只交待我,务必把戴掌柜和京号各位请来;请去是骂你们,还是夸你们,我可不知道。”
三爷这样一说,戴膺也只好遵命了。
跟着三爷出城到康庄,在德新堂大门外下车时,还平平静静。可一进大门,绕过假山,真把戴膺他们吓了一跳:康老太爷率领各位少东家及塾师、武师、管家一大群人,站在仪门外迎接他们!戴膺慌忙跪倒,他的伙友们也跟着跪倒。
“老太爷,各位少东家,戴某无能,未能保住京号……”
康笏南已经走过来,拉了一把戴膺,说:“戴掌柜快起来!你再无能,有朝廷无能?朝廷把京城都丢了,你丢一间字号算甚!”
老太爷这句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天,康笏南设筵席招待了戴膺及京号其他伙友。开席前,就先招呼各位少爷,谁也不能半道退席,都得陪各位掌柜到底。席间,他对戴膺临危时处置京号存银,特别是能将众伙友平安带回来,大加赞扬。对冒险留守的梁子威副帮,除了赞扬,还破例给加一厘身股。
康老东台如此仁义,戴膺他们真是感激涕零。
五六天后,梁子威带着那个年轻伙友,回到太谷。
又过三四天,津号众伙友在杨秀山副帮带领下,历尽艰辛,也回到太谷。(未完待续)
尼庵与雅园
sina 2002/09/03 17:28 新浪文化
作者:成一
1
三爷跟前,头大的是个女千金。这位女公子叫汝梅,十六岁了,两年前就与榆次大户常家订了亲。她虽为女子,却似乎接续了乃父的血性,极喜欢出游远行,尤其向往父亲常去
的口外。她从父亲身上看到,口外是家族的圣地,可就是没人带她去。
三爷很喜爱他这个聪颖的长女,老太爷康笏南也格外疼爱这个既俊俏、又有侠风的孙女。但他们都没带她出过远门,更不用说到口外了。她的要求,在他们看,不过是孺儿戏言。
在汝梅,越去不成,向往越甚。所以,订亲后,她就执拗地提出:嫁给常家以前,一定要带她去趟口外,否则,她决不出嫁。
三爷就含糊答应下来,其实,也没有认真。三爷照常去了口外,根本就忘记了女儿的请求。到去年冬天,他从口外回来,汝梅简直叫他认不得了:人瘦小了许多不说,更可怕的是,自小那么聪颖的一个女娃,怎么忽然变痴呆了,就像丢了灵魂似的?花朵一般的年龄,怎么忽然要衰老了?
三爷大骇,忙问三娘:“梅梅是怎么了?得了什么病吗?”
三娘说:“还问呢,都是你惯的!你答应过带她去口外?”
三爷说:“没有呀?”
“她说你答应过,所以你前脚走,她后脚就成了这样。问她怎么了,她就一句话:既然不带
她去口外,她就不出嫁了。我就问:谁答应带你去口外了?她说:我爹。你真答应过她?”
“嗨,你还不知道,她从小就缠着我,叫带她去这去那,我能说不带她去?”
“要不说是你惯的!眼看要嫁人了,还这样任性。”
三爷问明白后,就赶紧去宽抚汝梅。这小妮子还不想见他,看来是真生气了。他就赔了笑脸说:
“梅梅,我这次去口外,几乎回不来了。好不容易才死里逃生!回到家了,你也不问问我受了什么罪,就顾你自己生气呀?”
“我没有生气。我哪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