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怜悯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痉挛地动了动,“你
们男人是那么冷酷无情,你们的严厉就算是对我们开恩了。”
“我并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地高尚的,”费利克斯说,一面吻妻子的手,他被
妻子的自尊感动了,“有你这种想法的女人是用不着别人来看管的。”
“看管?”她说,“这是给我们的又一种耻辱,不过它会转而落在你们自己头
上。”
费利克斯微微一笑,而玛丽却脸红了。一个女人暗中干了错事时,反会堂而皇
之地过分表现出女性的傲气,这是一种巧妙的掩饰,我们应该为此感激她们才对,
因为在那种情况下,欺骗如果不包含着伟大,至少包含着尊严。玛丽写了几行字给
拿当,告诉他一切顺利,信是写在基耶先生名下,由一个听差送到槌球场大街旅馆
的。晚上在歌剧院,伯爵夫人的谎话奏效了:伯爵认为,她离开自己的包厢去看妹
妹是理所当然的事。他等杜·蒂耶走了,剩下杜·蒂耶夫人一个人时,才挽着妻子
走去。玛丽穿过走廊,走进妹妹的包厢,在惊讶地看着她们姊妹俩聚到一起的人们
面前冷静而安详地坐下来,内心真是无比激动。
“怎么样?”她问妹妹。
玛丽一欧也妮的面容回答了这个问题: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天真的喜悦,不少人
还以为这是虚荣心得到满足的缘故。
“他会得救的,姐姐,但是为期只有三个月。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再看怎么样
更有效地帮助他。纽沁根太太要四张期票,每张一万法郎,不拘谁签字都可以,免
得影响你的名声。她跟我解释了应该怎样出具期票,可我一点没懂,让拿当先生替
你准备吧。只是我想,在目前的情况下,我们以前的音乐教师施模克先生可以帮我
们的大忙:请他在期票上签字。你只要再附上一封保证兑付的信,明天纽沁根太太
就会把钱交给你。这些事你都要自己办,不要转托其他任何人。我想施模克先生不
会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的。为了转移人们的怀疑目标,我说你是想帮助我们的老音乐
教师,一个落难的德国人。我已经要求组沁根太太对这件事绝对保密。”
“你聪明得像个天使!但愿纽沁根男爵夫人交了钱以后再跟人谈这件事。”伯
爵夫人说,一面抬起眼睛,像是要祈求上帝,虽然明知是在剧院里。
“施模克住在孔蒂河滨道油韦尔街,别忘了。你要亲自去。”
“谢谢,”伯爵夫人说,并且紧紧握了握妹妹的手,“啊,我情愿少活十年……”
“你暮年的十年……”
“为了以后不再有这样的焦虑,”伯爵夫人接着说,一面因妹妹的插话而微微
一笑。
这时,凡是偷偷看着这姐妹俩的人,都会以为她们在谈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同
时会欣赏她们天真的笑声;可是也有一种人,他们到歌剧院来与其说是为了消遣,
不如说是为了窥视女人的打扮和容貌,他们之中此刻要是有人发现,姐妹俩迷人的
脸蛋儿上的快乐表情蓦然被一种强烈的震惊所驱散,那么他也许能猜透伯爵夫人的
秘密。原来是拉乌尔出现在他惯常站立的楼梯上,脸色灰白,眼神不安,面容阴郁。
由于是晚上,他不怕碰到执达吏的助手'注',便到伯爵夫人的包厢里去找她,但是
发现包厢空空的,于是他两手捧住额头,胳臂肘撑在楼梯栏杆上,他想:
“是啊,她怎么会到歌剧院来呢!”
“看看我们呀,可怜的伟人,”杜·蒂耶夫人低声说。
至于玛丽,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会受影响,用火热而执着的目光盯着他。一种意
志力从这目光里喷涌出来,正如光波从阳光里喷涌出来一样。按照动物磁性论者的
观点,这种意志力能渗透到被目光注视的人的身体里。拉乌尔仿佛被一根魔杖击了
一下,蓦地抬起头,他的目光与两姐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伯爵夫人以女人永不会
丧失的机智,抓住挂在自己胸前的金十字架,用一个倏忽即逝而又意味深长的微笑,
示意他看看十字架。于是首饰的金光好似一直照到了拉乌尔的脑门,他向玛丽回报
了一个快活的表情:他已经明白了。
“欧也妮,使死者获得新生、这难道不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吗?”伯爵夫人对妹
妹说。
“你简直可以加入‘船舶遇难救助协会’,”欧也妮微笑道。
“他来的时候是多么忧愁、沮丧,可离开这儿的时候又会多么高兴!”
杜·蒂耶走到拉乌尔身旁和他攀谈。
“喂,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他说,一面和拉乌尔握手,并做出各种友好的
表示。
“当然好,就像一个人刚刚得到有关选举的最令人满意的消息,”满面春风的
拉乌尔回答。
“我很高兴。”杜·蒂耶说。“报纸马上需要钱了、”
“我们会弄到钱的,”拉乌尔回答。
“女人有魔鬼帮她们的忙,”杜·蒂耶说,他还不肯相信拉乌尔的话,他曾把
拿当叫做夏拿当'注'。
“这话从何说起?”拉乌尔问。
“我的大姨子到我夫人的包厢里来了,其中必定有鬼。我看你很得伯爵夫人的
青睐,她越过整个大厅跟你打招呼呢!”
这边,杜·蒂耶夫人对姐姐说:“你瞧,都说我们女人会做假。我丈夫在讨好
拿当先生,而想叫拿当先生坐牢的也正是他。”
“可是男人还指责我们!”伯爵夫人说,“我一定要擦亮他的眼睛。”
她说着站起身来,挽起在走廊等她的旺德奈斯的手臂,容光焕发地回到自己的
包厢里;过了一会儿,她离开了歌剧院,吩咐仆人第二天八点以前备好马车。第二
天八点半钟,她已经到了孔蒂河滨道,在这之前,还先到槌球场大街去过一趟。
讷韦尔街太窄,马车进不去。幸好施模克住的房子坐落在河堤的拐角处,伯爵
夫人用不着在泥泞里步行,一跳下马车就踏上了通向那所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小泥径。
房子又旧又黑,多处用铁链箍住,就像看门人用的陶土器皿;墙壁前倾得厉害,行
人从屋前走过都不免提心吊胆。唱诗班的老指挥住在三楼,从他的窗口可以观赏新
桥到夏约宫一带美丽的塞纳河风光。这位善良的老人听到仆人通报有位从前的女学
生来拜访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让她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伯爵夫人虽然早
就知道施模克对衣着满不在乎,对人世间的事物不感兴趣,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
他的生活是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副样子。谁能相信一个人的起居能随便和漫不经心到
这种程度呢?施模克是一位第欧根尼'注'式的音乐家,他对家里的杂乱一点不感到
难为情,也许他根本不承认这叫杂乱,因为他自己对此已非常习惯。他吸烟总是用
一只粗笨的德国烟斗,把天花板和被猫爪子撕破多处的糊壁纸熏成了黄色,使屋里
的东西看上去就像刻瑞斯'注'的金色谷子。那只猫有一身光亮蓬松的长毛,任何看
门女人见了都想要它。它安详大方地呆在那儿,俨然是这屋子的主妇,长长的胡须
使它显得非常庄重。它威严地蹲在一架美妙的维也纳出产的钢琴上。伯爵夫人进来
时,它冷冷地向她投去假情假意的一瞥,一个对伯爵夫人的美貌感到惊异的女人大
概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来迎接她。猫蹲在琴上一动不动,只抖了抖右边两根银色胡须,
然后又把它那两只金色的眼睛转向施模克。钢琴又老又旧,木质倒很好,漆成金、
黄两色,可是已经很脏,油漆也已褪色、剥落了。琴键磨损得像老马的牙齿,而且
被烟斗上掉下来的烟油染成焦黄。钢琴搁板上的一堆堆烟灰告诉人们,前一晚施模
克曾乘着这古老的乐器向音乐的盛会驰骋。方砖地上满是干泥巴、碎纸片、烟灰和
不知何物的碎屑,就像有一个星期没打扫的寄宿学校宿舍的地板,从那里,校工可
以扫出成堆成堆又像厩肥又像破布的东西。地上还有栗子壳、苹果皮、红鸡蛋壳'注'
和不小心打碎的盘子,碎片上粘着干了的酸菜糊。如果伯爵夫人的眼光稍微老练点
的话,就能从这些碎屑上了解到施模克的生活情况。这些盖满尘土的垃圾形成一张
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
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
框的镜子,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斗,另一边
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的家具同莫希干部落'注'的印第安
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
有大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吃剩的简单早
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
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
为美惠三神'注'和尘世所作的惟一牺牲。那只猎是受保护的弱者,得到最好的待遇,
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
施模克、猫和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文笔都描
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
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
松美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屋子的一角堆着
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
本,书脊被虫咬坏,边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
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
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
饰着五斗柜,在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搭着一
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
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
穿在身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花盆有一根冬青
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嗅觉在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
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勃
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伦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
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像太阳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
诚、那么天真,以致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人类最珍贵
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倔傲的暴
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他说,“难滔
(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
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
然后又像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可怜人而来,
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但丝(是),不管您丝(是)
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道),这里的一切——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
(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
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
刻拿起粉笔,跳到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像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
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
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
“我妹妹也要来的,”她对老人说。
“她也会来吗?什么司(时)候?什么司(时)候,但愿在我死之前来!”他
说。
“我代她来求您帮个忙,以后她自己会来谢您的。”她说。
“快,快,快说!”施模克喊道,“需要我做什么?丝(是)否需要套(到)
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只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