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在杜德莱勋爵夫人家看到了这些可怕的征兆:大家都在客厅谈天,拉乌尔却独自
坐在小客厅一张沙发上;伯爵夫人来到门口,他头也不抬,既没听到玛丽的呼吸声,
也没听到她绸裙的窸窣声;眼睛定定地盯着地毯上一个图案,目光因痛苦而变得呆
滞。他正在想,宁愿死也不能让权弃位。不是所有的人在失掉权力后还能享有拿破
仑在圣赫勒拿岛享受的那种待遇的。再则,当时巴黎自杀之风很盛。这不正是不信
神的社会的结局吗?拉乌尔已决心一死了之。希望越大,失望得越惨。而拉乌尔的
绝望只能把他引向坟墓。
“你怎么啦?”玛丽轻轻跑到他身边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
情侣之间有一种说没什么的语气,它意味着完全相反的意思。玛丽耸耸肩说:
“真是个小孩子!你肯定遇到什么不幸了。”
“不,没有。”他说,“再说,要是我有什么,你总会很快知道的,玛丽,”
他又深情地说了一句。
“刚才我进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用权威的语气问。
“你想知道真情吗?”
玛丽点了点头。
“我在想你,我对自己说,很多男人要是处在我的地位,都会希望得到毫无保
留的爱,我得到了,是吗?”
“是的,”她说。
“可是,”他接着说,一面搂着她的腰把她拉过去,在她前额上吻了一下,也
不管可能被别人撞见,“我没给你留下任何污点和悔恨。我完全可以把你带进深渊,
然而我让你留在深渊边缘,保持着你的光彩和贞洁。不过,有一个想法老纠缠着我。”
“什么想法?”
“你会瞧不起我的。”
玛丽嫣然一笑。
“会的。你永远不会相信我对你的爱是圣洁的,而且别人也会玷污我的感情,
我知道。女人们无法想象,我们身在污泥中,眼睛却望着天上,赤诚专一地膜拜一
个纯洁高尚的女人,她们怀疑这种神圣的爱。她们无法理解,才智高超、情感不凡
的人能把自己的灵魂从肉欲中解脱出来,奉献给自己崇拜、热爱的人。其实,玛丽,
我们男人对理想的崇拜比你们女人更热忱,我们在女人身上找到我们的理想,而女
人不会在我们身上寻找她们的理想。”
“干吗发这种长篇议论?”玛丽用嘲讽而又自信的口吻问。
“我就要离开法国了,明天你会从我的随身仆人交给你的一封信里知道原因和
详细情况。永别了,玛丽。”
说着他紧紧拥抱了一下玛丽,就走出了小客厅,丢下玛丽一个人在那儿痛苦得
发怔。
这时埃斯巴侯爵夫人来找她,问道:“你怎么啦,亲爱的朋友?拿当先生对你
说什么了?他刚刚离开我们时表情异常激动。也许你是表现得太理智或者大不理智
了……”
伯爵夫人挽起埃斯巴夫人的手臂回到客厅,没果多久就回家了。
“她大概是去赴第一个幽会。”杜德莱勋爵夫人对侯爵夫人说。
“我会知道的,”埃斯巴侯爵夫人答道,说着也走了,她的马车跟在玛丽的车
子后面。
但是,玛丽的车子走上了去圣奥诺雷区的路。埃斯巴夫人到家时,看见费利克
斯伯爵夫人的车继续往前走,直奔岩石街。玛丽躺下睡觉,可怎么也睡不着,找出
一本北极游记读了一整夜,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早晨八点半,她收到了拉乌尔的信,
急忙打开。信是以这样的老套子开始的:
我最最亲爱的:
当你拿到这张纸时,我已不在人世了。
玛丽不再往下读,神经质地把信纸揉成一团,按铃叫来贴身女仆,匆匆忙忙披
上一件晨衣,随便穿上一双鞋,裹了一条披肩,拿了顶帽子,关照女仆告诉伯爵一
声,说她到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去了,便离开了家。
“你把主人送到哪儿才离开他的?”她问拉乌尔的男仆。
“送到报馆。”
“领我去。”她说。
伯爵夫人不到九点钟就出门,不坐车,而且情绪显然不正常,这使府里的仆人
大为惊讶。幸而女仆去禀告伯爵,说夫人刚刚接到杜,蒂耶太太写来的一封信,看
了以后非常生气,让送信来的那个男仆陪着,匆匆忙忙去她妹妹家了。旺德奈斯等
着妻子回来向他说明情况。伯爵夫人跳上一辆街车,很快到了报馆。报馆在费多街
一家年代已久的旅馆里占用几个套间,这时,宽敞的房子里还冷冷清清,只有一名
打杂的小厮,他见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失魂落魄似的跑着穿过一间间屋子,还问他
拿当先生在哪儿,感到很奇怪。
“他大概在佛洛丽纳家,”小厮回答,把伯爵夫人当成佛洛丽纳的情敌,为争
风吃醋来大闹一场的。
“他在哪间屋子工作?”伯爵夫人问。
“在一间工作室里,钥匙带在他身上。”
“我要去。”
小厮把她领到一间幽暗的小屋子门口,屋子的窗户朝着后院,早先这是盥洗室,
与一间宽大的卧室相连,卧室里还保留着放床的凹室。小工作室位于房间凸出的一
角,伯爵夫人打开卧室的窗户,就能从工作室的窗户看到里面发生的一切:拉乌尔
坐在他那大主编的安乐椅里,喉咙发出垂死者的喘气声。
“破门进去,别声张,只要你不讲出去,我会给你钱的。”她说,“你没看见
拿当先生就要断气了吗?”
小厮去印刷车间找来一个铁排字框,把门撞开。拉乌尔正采取一个普通女裁缝
会采取的方式,用一只普普通通的煤炉在窒息自己。桌上有一封给勃龙代的信,刚
写完不久,信中请求朋友把他的自杀归因于突然中风。伯爵夫人来得正是时候,她
叫小厮把拉乌尔背到马车上,但是,在哪儿护理他呢?她走进一家旅馆,要了一个
房间,打发报馆小厮去找来一位医生。几小时后,拉乌尔脱险了。然而,伯爵夫人
在从他口里得知全部实情以前,不肯离开他的床边。沮丧的野心家只得把自己那些
骇人听闻的苦痛向她和盘托出。她听完后回到家里,昨天折磨拉乌尔的痛苦和念头,
现在又折磨着她。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她曾对拉乌尔这样说,为的是让他有勇气活下去。
“你妹妹出什么事了?”费利克斯见妻子回来,问她道,“我看你脸色都变了。”
“一件可怕的事,但我必须绝对保密。”她回答说,一面竭力装出镇静的样子。
为了独自一人把发生的一切好好想一想,晚上她到意大利剧院去了,然后又到
她妹妹杜·蒂耶太太家,向她叙述了早晨那可怕的一幕,把满腹苦水都对她倾吐出
来,要妹妹给她出主意,给她援助。当时她们俩谁都不知道,那只使费利克斯·德
·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害怕的煤炉,正是杜·蒂耶点燃的。
“在这世界上,他只有我了,”玛丽对妹妹说,“我决不对他负心。”
这句话包含着所有女人的秘密:当她们确信自己是一个伟大而完美的男人的一
切时,她们会表现得无比英勇。
杜·蒂耶早就听说大姨子可能爱上了拿当,不过他像很多人一样不相信,或者
认为这与拉乌尔和佛洛丽纳之间的关系水火不相容。女演员会赶走伯爵夫人,要不
就是伯爵夫人赶走女演员。可是那天晚上回家看见大姨子在意大利剧院,他就已经
从她脸上看出她心绪烦乱,他立刻猜到,拉乌尔已经把自己的困窘全对她说了。这
么看来,伯爵夫人确实爱着拉乌尔,她是来向玛丽一欧也妮借钱的,就是拉乌尔欠
老羊腿子的那笔钱数。杜·蒂耶夫人不明白,丈夫怎么能像神仙似的一猜就准,惊
讶得目瞪口呆,这就使杜·蒂耶的疑心变成确信了。这位银行家自以为能掌握拿当
的诡计的线索。谁都不知道,这个倒霉鬼正躺在槌球场大街一家配有家具的旅馆里。
他用的是报馆小厮的名字。伯爵夫人答应给这小厮五百法郎,只要他对昨天夜里和
今天早晨发生的事严守秘密。因此,弗朗索瓦·基耶'注'对看门人说,拿当由于工
作过度劳累,晕倒了。杜·蒂耶在报馆没见到拿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他想,记
者躲起来是为了避开来抓他的人,这是很自然的事。包探来调查情况,得知早晨一
位妇人来报馆把主编抢走了。两天以后,他们才查出马车的号码,盘问了车夫,探
明了欠债人藏身的旅馆,并摸清旅馆的情况。这样,玛丽采取的明智措施使拉乌尔
赢得了三天展缓期。
姐妹俩各自在痛苦中度过了一夜。这样一场灾难能用它的火光照亮整个生活,
照出生活的底层和暗礁,而在这以前,人们往往只看到生活的顶峰。杜·蒂耶夫人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垂死的年轻人,坐在椅子里,面前放着他编的报纸,正用罗马字
体写出他最后要说的话。这可怕的情景使她震惊。因此,可怜的女人一心只考虑如
何救他,如何让姐姐赖以生存的这个人活下去。我们的思想往往本能地先考虑事情
的后果,后分析事情的原因。欧也妮再一次认为,她原先打算求但斐纳·纽沁根男
爵夫人(她常邀她去晚宴)帮忙的想法是可行的,而且肯定能成功。像所有还没被
现代社会这部光滑的机器挤压过的人一样,她慷慨大度,决心把一切都揽在自己身
上。
伯爵夫人呢,她为救了拿当的命而无比喜悦,整整一夜都在想,用什么妙计弄
到四万法郎。在这种危急时刻,女人是聪明绝顶的。她们在高尚感情的激励下,能
想出令窃贼、商人。放债人吃惊的办法,——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这多少有些
相似的三类人吃惊的话。伯爵夫人一会儿想卖掉她的钻石,以后只佩戴假的,一会
儿决定向旺德奈斯要这笔钱,就说是给妹妹的,反正妹妹已被她牵连进去了。可是
她的灵魂太高贵,不会采取这些不体面的办法,所以想出后又随即把它推翻。拿旺
德奈斯的钱去给拿当?!这太卑鄙了,她吓得几乎从床上跳起来。那么,首饰上镶
假钻石呢?她丈夫终归会发觉的。她想去向罗特希尔德借这笔钱,他们是那么富有;
她又想去央求巴黎大主教,他会救助可怜的人;就这样,她从万能的金钱想到万能
的上帝,什么办法都想尽了。她悲叹自己朝中无人,要是在过去,她也许能从王亲
国戚那里借到钱。她想求助于父亲,然而这位老法官一向憎恶不合法的行为;他的
子女终于明白,他对爱情方面的不幸是不会给予多大同情的,甚至连听都不愿意听。
他已变得落落寡合,对任何男女私情都深恶痛绝。至于格朗维尔伯爵夫人,她现在
蛰居于诺曼底她的一个庄园里,省吃俭用,祷告上帝,在神甫和一袋袋埃居中度她
的余生,至死都冷若冰霜。即使玛丽来得及到巴耶去见她,难道她会交给女儿这么
多钱而不查问她拿去派什么用场吗?就说欠了债?对,可能她会被她最喜欢的大女
儿说得心软的。好,要是其他办法不成功,就去诺曼底。只要格朗维尔伯爵假称妻
子突然得了重病,女儿就有借口到诺曼底走一趟,他大概是不会拒绝这样做的。早
晨那可怕而又凄惨的一幕,对拿当的照料,在他床边度过的时刻,他那断断续续的
叙述,这个伟大人物生命垂危的情景,这个天才在奋进中遇到的庸俗乃至龌龊的障
碍……这一切又一起涌入她的脑海,进一步激发了她对拉乌尔的爱。她回味当时激
动的心情,感到情人的不幸比他的荣耀更能使自己迷恋他。如果他已功成名就,她
会吻他的前额吗?不会的。她觉得,拉乌尔在杜德莱勋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对她讲的
那最后一席话,表达了无比高尚的感情。那是多么圣洁的诀别啊!他牺牲了自己的
幸福,因为他的幸福可能成为她的痛苦,这是多么高尚的行为!伯爵夫人曾经希望
自己的生活充满激情,现在激情接踵而至,又可怕,又残酷,然而她喜欢。因为与
其说她是为享乐而生活,不如说是为了受苦。她自忖:“我救了他,以后还要再救
他!”心里是多么甜蜜!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拉乌尔的那句话:“只有落难的人才
知道爱情有多么伟大!”这句话是拉乌尔感觉到玛丽的嘴唇吻着他的前额时讲的。
她丈夫走进她的房间叫她用早餐,他问道:
“你是不是病了?”
“我妹妹家发生的这场悲剧真叫我揪心,”她说,这倒并非是假话。
“她落在坏人手里了。一个人家出了杜·蒂耶这样卑鄙的人,真是一种耻辱;
要是你妹妹遭到什么不幸,是不可能从他那儿得到怜悯的。”
“哪个女人会满足于别人的怜悯呢?”伯爵夫人说,身子痉挛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