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
子,好像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
大街跟着车子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外的垂柳
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
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
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丽管起了拉乌
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
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
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
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
动人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丽读得
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
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
钱买来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问她,玛丽是散戏后
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十四对特尼埃'注'的
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我倒觉得通俗笑剧的作者有了进步。”埃斯巴夫人说。“现在这种戏已经成
了挺吸引人的喜剧,风趣盎然,要很有才气才写得出。我挺喜欢看。”
“而且演员也极好,”玛丽说,“竞技剧场的演员今晚就演得很出色。剧本合
他们的意,对话耐人寻味,妙趣横生。”
“就像博马舍'注'写的对话。”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拿当先生还称不上是莫里哀,不过……”埃斯巴侯爵夫人说,一面看着伯爵
夫人。
“他搞些通俗笑剧。”夏尔·德·旺德奈斯侯爵夫人说。
“也搞垮了几个部。”玛奈维尔夫人接过话头说。
伯爵夫人一言不发;她想找几句尖刻的俏皮话来回敬她们,但因心里气得发抖,
只说了句“他也许会建立几个部呢”,便找不到更好的话了。
所有的女人都心照不宣地互相看了一眼。
玛丽走后,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叫道:“她爱拿当到了崇拜的地步!”
“她对此并不隐瞒。”埃斯巴夫人说。
五月到了,旺德奈斯把妻子带到他的领地去了。玛丽只能从拉乌尔热情洋溢的
信中得到安慰,她也天天写信给他。
伯爵夫人的离去本来可以把拉乌尔从他跌进的深渊里救出来,如果佛洛丽纳在
他身边的话;然而,他是孤身一人,周围的朋友一经看出他想驾驭他们以后,就都
成了敌人。他的合作者眼下都恨他,准备在他失败的时候再给他援助和慰藉,在他
成功的时候向他顶礼膜拜。文学界一向如此。人们只爱不及自己高明的人。谁要是
想高升,大家就都成了他的敌人。这种普遍的忌妒心倒大大增加了无能之辈成功的
可能性。因为这种人不会引起别人的忌妒和怀疑,他们像鼹鼠一样暗暗开掘着自己
的路,而且不管他们有多蠢,都能在三、四处被安排个顾问的职位;而与此同时,
有才能的人却拥在门口你推我挤,结果谁也进不去。凭着高等妓女天生的本领,佛
洛丽纳也许可以嗅出那些所谓朋友心中暗藏的仇恨,在千百种猜测中看出事情的症
结所在。不过,这些人的仇恨并不是威胁着拉乌尔的最大危险。危险来自他的两个
合股人,律师马索尔和银行家杜·蒂耶,他们早就考虑好了如何利用他那股热情为
他们拉车,他们自己则坐享其成。一旦他不能为报纸写文章,就把他排挤出去;或
是当他们需要使用报纸这分伟大的力量时,就把它从他手里夺过来。对他们来说,
拿当是一笔可以吞并的钱财,一股可以使用的、能以一当十的文学力量。有那么一
些律师,他们把喋喋不休当成雄辩,总是把话说尽而令人厌烦,他们在所有的聚会
上贬低一切,因此像瘟疫一样叫人避之惟恐不及,他们不惜一切要当大人物。马索
尔就是这样一位律师。他不再稀罕当司法大臣了;他眼见四年中司法大臣像走马灯
似地换了五、六个,使他对司法官的长袍大倒胃口。他现在想的是在公立学校弄个
教授的职衔,在行政法院捞个官职,此外再加上一枚荣誉勋位勋章。杜·蒂耶和纽
沁根男爵曾向他担保,如果他和他们观点一致,就可以得到勋章和行政法院审查官
的职位;他觉得,这两个人比拿当更可能实践诺言,因此盲目服从他们。为了更好
地蒙骗拉乌尔,这些人让他丝毫不受控制地行使他的权力。杜·蒂耶只在拉乌尔一
窍不通的公债投机买卖方面利用报纸;不过,他已经让纽沁根男爵告知拉斯蒂涅,
报纸会暗中讨好政府,只要政府支持他在议会替补纽沁根男爵。男爵就要当贵族院
议员了,他过去是在一个类似英国那种虽然衰落而仍保留为选区的市镇上当选为议
会议员的。这个市镇只有很少的选民,现在,报纸被免费大量寄到那里。银行家和
律师就是这样耍弄着拉乌尔,他们任他在报社称王称霸,享受所有的权益和荣耀,
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拿当非常喜欢他们,就像上回要求车马费时那样,觉得他们是
世界上最好的大好人,还自以为在耍弄他们。富有想象力的人(对这种人来说,希
望是生活的基础)从来不愿意看到,在生意上,当一切都按照他们的愿望进行的时
候也正是最危险的时候。拿当正处于极盛时期,他充分利用这种形势,在政界和金
融界到处出头露面。杜·蒂耶把他领到纽沁根家,纽沁根太太极为热情地接待了他,
倒不是为他本人,而是碍着德·旺德奈斯夫人的面子。可是她在他面前一提到伯爵
夫人,拿当就把佛洛丽纳抬出来作挡箭牌,大吹特吹他和女戏子之间的关系,说他
们的关系是断不了的,他怎么会丢下这稳当现成的幸福去换取贵妇人的卖弄风情呢?
他以为这一招干得很妙。拉乌尔上了纽沁根、拉斯蒂涅、杜·蒂耶和勃龙代'注'的
当,卖力地帮助空谈家们去组织那种昙花一现的内阁'注'。此外,为了表明他在生
意方面清清白白,这个向来不怕损害朋友的利益、不怕在困难时刻对厂主做出不高
尚行为的人,现在为了出风头,竟不屑于接受几家靠报纸办起来的工厂给他的优惠。
他的虚荣心和野心产生了这些完全相反的表现,这在很多类似的人身上都能见到。
为了在公众面前穿出漂亮的大衣,他们就到朋友家拿点料子把破洞补好。然而,伯
爵女人走后两个月,拉乌尔曾有过付不出账的尴尬时候,使他在胜利中不免有几分
担忧。杜·蒂耶提前付了十万法郎。佛洛丽纳拿出来的钱——占他在报纸第一次投
资总数的三分之一,都已用在纳税和开张必须的巨额花销上了。现在该考虑以后怎
么办。银行家算是照顾他,拿了他五万法郎四个月到期的期票,这样一来,杜·蒂
耶就像拉住了马笼头一样把他抓在自己手里。靠这笔额外的钱,报纸有了六个月的
经费。在有些作家看来,六个月是一段很长的时间。此外,靠大量做广告,派出很
多推销员,对订户许下些空头好处,报纸拉了两千个订户。这一小小的成功壮了他
的胆,吸引他把钞票往新闻业这个无底洞里扔。看来,只要再拿出一点本事,再发
生一件什么政治性的诉讼或政府对报纸的迫害事件,拉乌尔就能成为现代的意大利
雇佣军头头'注',墨水就是这支军队的火药。当佛洛丽纳带着五万法郎回来的时候,
不幸这一切已经安排就绪。拉乌尔本该把这笔钱作为后备资金,可是一则他认为,
如果他必须成功,那就必定会成功;二则他感到爱情已经使他精神上更高大,从而
认为过去接受佛洛丽纳的钱是很不光彩的;三则他被周围那群逢迎拍马者吹捧得神
魂颠倒,因此他没有那样做,而是把他的处境瞒着佛洛丽纳,硬要她用这笔钱重新
布置一个家,说什么在目前的情况下,堂皇的门面是必不可少的。佛洛丽纳在这方
面是用不着别人鼓动的,结果背上了三万法郎的债。她在皮加尔街弄了一座漂亮的
房子,完全归她所有,她那帮老朋友重又在那儿聚会。像佛洛丽纳这种地位的女人
的家,可以说是个中立地带,对政治野心家们很有利,他们在这儿商谈问题,却把
拉乌尔排斥在外,就像过去路易十四在荷兰谈判,而把荷兰人排斥在外一样。拿当
为佛洛丽纳假期后重返舞台专门写了个剧本,剧中的主角由她演正合适。这个半正
剧半通俗喜剧的剧本,后来成了拉乌尔在剧院的告别之作。报纸早已准备为佛洛丽
纳叫好,反正讨好拉乌尔不用花一文钱。捧场的声势太大,闹得法兰西剧院说这是
一种干扰。一些专栏文章把佛洛丽纳捧成马尔斯小姐的接班人。这么巨大的胜利把
女演员搅得晕头转向,看不清拉乌尔的处境了。她每天生活在节日和盛宴之中。她
像一位女王,周围簇拥着一批殷勤而又有求于她的人,有的为自己的书,有的为自
己的剧本,有的为自己的舞蹈演员,有的为自己的剧院,有的为自己的工厂,还有
的为登一则广告;她尽情享受掌握新闻权力的乐趣,并且从中看到了当大臣会有怎
样的威望。据来她家的人说,拿当是个了不起的政治家,他在生意上走对了路子,
他会成为议员,也肯定能当上大臣,至少像很多人一样能当一段时间。女演员们很
少不愿意听奉承话的。佛洛丽纳对专栏文章太懂行了,不会对报纸和办报的人存有
戒心。她对新闻机构了解得太少,不会关心它那套手段。像她这种性格的女人从来
只看到结果。至于拿当,他则认为,到下一届议会选举时,他和另外两个人准能成
功。那两个人从前也是新闻记者,其中一个当时已是大臣,他竭力排挤同僚,以便
巩固自己的地位。分别了六个月,拿当很高兴重新和佛洛丽纳在一起,并且懒洋洋
地恢复了过去的生活习惯。他的生活是由理想爱情的花朵和佛洛丽纳给他的欢乐编
织起来的。他写给玛丽的信堪称爱情加优美文笔的杰作。他把玛丽当作生活的明灯
和守护神,干什么事都要征求她的意见。他懊恼自己站在民众一边,有时很想采取
贵族的立场,然而尽管他惯于作出惊人之举,也不能不看到,一下子从左边跳到右
边是办不到的事。还是当大臣容易些。他把玛丽给他的宝贵的信珍藏在一只有暗锁
的文件夹里,文件夹是于雷送的,也可能是菲歇'注'送的,这两人在巴黎大登广告,
大张招贴,互相竞争,看谁造的锁最难打开、最保险。这只文件夹放在佛洛丽纳新
居的小客厅里,拉乌尔就在这儿工作。要骗过一个平时对其无所不谈的女人是最容
易不过的,她什么也不会怀疑,自以为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再说,佛洛丽纳
回来后,目睹拉乌尔的生活,没看出任何越轨之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只她也
见过的、随便收在那儿的文件夹里竟有爱情的珍宝——她的情敌的信。这些信是伯
爵夫人按照拉乌尔的嘱咐寄到报社办公室的。拉乌尔此时的境况很不错。他有不少
朋友,和别人合写的两个剧本刚刚获得成功,给他的奢华生活提供了费用,同时扫
除了他对未来的忧虑。他丝毫没把欠杜·蒂耶——他的朋友——的债放在心上。有
时,遇事总爱作一番分析的勃龙代忍不住对杜·蒂耶表示怀疑,他反说:
“怎么能不信任自己的朋友呢?”
“可是对敌人就谈不上信任不信任了。”佛洛丽纳说。
他为杜·蒂耶辩护,照他说,杜·蒂耶是最善良、最随和、最廉洁的人。拿当
像个走钢丝而没有平衡棍的杂技演员,任何人,哪怕是与他最不相干的人,只要洞
察了他的生活内幕,都会为之提心吊胆。可是杜·蒂耶却以一个暴发户的泰然自若
和漠不关心的态度,袖手旁观着。他对拉乌尔的友好中包含着可怕的嘲讽。一天,
他们从佛洛丽纳家里出来,他和拉乌尔握手道别,看着他上了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