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商、画商和珠宝商。四个人走进这神圣的私宅,把里面所有一切立了个清单,好
像佛洛丽纳已经死了似的。她威胁他们说,要是他们把良心藏着,等遇上更好的机
会再拿出来,她就来个大拍卖。她说,不久前她在演一个中世纪的角色时,被一个
英国勋爵看中,她想卖掉所有的动产,装出很穷的样子,叫勋爵送她一幢华丽的宅
邸,她要把住所布置得可以和罗特希尔德的家媲美。可是不管她怎样用花言巧语打
动他们,四个商人只肯出七万法郎,其实这些东西能值十五万。就佛洛丽纳自己而
言,叫她出两个里亚'注'她也不愿买这些,可是,她对商人说,如果他们肯出八万
法郎,六天后她就把屋子里的一切都交给他们。“要就要,不要就算。”她说。买
卖成交了。商人一走,佛洛丽纳高兴得跳起来,像以色列国王大卫的山丘一样'注'。
她想不到自己如此富有,着实快活了一阵。拉乌尔来的时候,她装作生气的样子,
说自己被抛弃了,说她已经好好想过,男人不会无缘无故从一个派别转到另一个派
别去,也不会无缘无故由剧院转到议院:她肯定有一个情敌!她的直觉可灵呢!她
要拉乌尔发誓永远爱她。五天以后,她举行了一次世界上最丰盛的晚宴。在酒的海
洋中,在一片打趣笑滤中,在忠诚、合作、珍重友情等誓言中,大家给报纸命了名。
什么名字,现在记不起来了,自由报?市镇报?省政报?国民自卫军报?同盟报?
大公报?反正是以al结尾的一个什么字,而且势必前途不妙'注'。关于文学界结社、
命名的第一阶段少不了的大吃大喝,过去已有那么多淋漓尽致的描写(可是笔者在
阁楼上描写这些时却没吃没喝的),再要描写佛洛丽纳的晚宴就很难了。这里我只
需说一句,就是第二天早上三点钟,虽然一个人都没离去,佛洛丽纳竟能旁若无人
地脱衣睡觉。原来,这些时代的火炬一个个睡得像死人一样。一大早,当打包工、
代办人、搬运夫来搬走名演员家里豪华的物件时,竟不得不把这些名人像大件家具
一样抬起来放在地板上,佛洛丽纳看了大笑起来。就这样,女演员那些精美的东西
被扫荡一空。这些纪念品沦落到了商店里,任何人走过都不知道这些奇珍异宝是从
哪里弄来,又是怎样弄来的。按照常规,有些东西让佛洛丽纳一直保留到当天晚上:
床、桌子、招待客人吃午饭的一套用具等等。这些文人雅士入睡时周围还是锦慢华
帐,一觉醒来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冷冷凄凄,一派寒酸相。墙壁上尽是钉眼和乱七
八糟的东西,本来有壁慢遮住,现在暴露无遗,就像巴黎歌剧院的舞台,布景一撤
就露出了绳子。
“咦,可怜的姑娘给抄家啦?!”参加晚宴的毕西沃惊呼道,“大家掏掏口袋,
来一次捐助!”
一听这话,在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的口袋全倒空,只凑了三十六法郎,拉
乌尔讪笑着拿来给笑盈盈的佛洛丽纳。女演员得意地从枕头上抬起头,拿出一叠钞
票放在被子上,过去,不管年成好坏,妓女一夜能赚这么厚厚的一叠。拉乌尔叫来
了勃龙代。
“我明白了,”勃龙代说,“这个机灵鬼把事儿办了,没告诉我们。好哇,我
的小天使!”
他这一点破,留下来的人便一下子把洋洋得意、只穿着睡衣的佛洛丽纳举起来,
抬到餐厅。律师和几个银行家已经走了。这晚,她在剧院得了个满堂彩,原来她自
我牺牲的消息已经在观众中传开了。
“我宁愿观众为我的演技鼓掌。”她的对手在休息室说。
“一个到现在为止只因为做了好事才赢得掌声的演员有这样的愿望是很自然的。”
佛洛丽纳回敬了一句。
晚上,女仆把她安置在桑德丽叶巷拉乌尔的住所。而拉乌尔则暂时住在给报社
作办公室的屋子里。
这就是天真的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情敌。反复无常的拉乌尔像用一个环似
地把女戏子和伯爵夫人奇妙地连在了一起;这真是可怕的联系。路易十五时代,一
位公爵夫人为了斩断类似的联系,曾派人毒死了勒库弗勒'注',这一报复举动是很
容易理解的,只要想一想,这种联系对一位贵妇来说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拉乌尔与伯爵夫人相爱的初期,佛洛丽纳一点也不妨碍他们。她预计,拉乌尔
在办报这项艰难的事业中会缺钱用,就向剧团申请六个月的假期。拉乌尔起劲地指
导她谈判,终于使她得胜,这一来,他在佛洛丽纳的心目中更可贵了。佛洛丽纳像
拉封丹的一则寓言里的农民一样有头脑,这个农民在贵族们聊天的时候,负责准备
好晚饭,'注'而佛洛丽纳在她那名噪一时的情人忙着追逐功名利禄的时候,则到外
省或外国去挣钱来供养他。
到目前为止,很少有画家描绘过上层社会的爱情,它充满了不为人知晓的伟大
和辛酸,由于欲望受到各种蠢人和庸俗小事的遏制,这种爱情令人痛苦难熬,它常
常因双方心灰意懒而告吹。从我们的故事里,人们也许能窥见其一斑。杜德莱勋爵
夫人举办家庭舞会的次日,玛丽就已根据梦想中的程序,认为自己被拉乌尔爱上了,
拉乌尔也自认为已被玛丽选为情人,其实双方谁也没有作任何表白。虽然他们还不
至于像有些男女那样免掉一切开场白,可是也很快就开门见山了。拉乌尔享够了肉
体上的欢乐,现在又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而玛丽呢,她还远远没有不贞的念头,
所以不会想到要离开这个理想世界。因此,在实际上,他们俩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
洁、最无邪的;但在思想上,他们的爱情却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
曾有过不少骑士时代的想法,只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
厌恶再也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符合的。拿当越是不值得敬重,
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
醒了仁慈。仁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仁慈出发,爱情的冲动、
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
崇高的事。以自己白皙纤弱的手扶持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
没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一个天才
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
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符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
丽那样的教育,像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给人以快意的仁慈
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像妓女不在乎道德廉
耻一样。她有一种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旦
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
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
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将有信要
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
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
顿时,对她也像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在思想的方式,成了
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
面包含着多大的享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了巴
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
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
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脸在橱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
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
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
好看些吗?”
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剧,
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
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
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
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
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
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了姿势让人画像。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
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
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
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
丽竟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
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
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
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
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
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
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
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
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
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
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
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现在,
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
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
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
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
好像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
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
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
戴自己的帽子了。”'注'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
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
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像说:“要是人家
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
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
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
座上。她想盘查他。
“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夫人今晚可真够迷人的。”她对他夸奖伯爵夫人的
打扮,好像在夸奖他前一天刚出版的一本书。
“是的,”拉乌尔冷淡地说,“白鹳羽毛对她非常合适;不过她似乎舍不得摘
掉它,前天就开始佩戴了。”他又随便加了这么一句评论,为的是打消侯爵夫人认
为他和伯爵夫人已有默契的想法。
“您知道这句谚语吗?”她反驳道,“好事当继续。”
要论唇枪舌战,文豪不一定都比侯爵夫人们强、拉乌尔打定主意装傻,这是聪
明人的最后一招。
“这句谚语用在我身上倒是千真万确的,”他说,同时风流地看着侯爵夫人。
“我亲爱的,您这句话说得太晚了,我无法领情。”她笑着回答,“算了,别
假正经了。昨天早晨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