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有。”我说。
“大陆来的移民保险意识都很差,非要等到出事了才后悔没买。大陆的人是很讲义气的,今天这个没找到工作跳楼了,明天那个出车祸了,留下老婆孩子可怜兮兮的,中国人捐吧,谁让我们是同胞呢。掏一个两个没什么,掏到第五六个,心里开始不乐意了,怎么这么多这种人呢?大姐说句不好听的,早干吗去了?大家伙再捐钱也不如保险赔的多,大家都活的不容易,对得起自己,不给别人找麻烦才是一个现代人负责任的态度。” 英大姐的激情演说让我们目瞪口呆。
“哎呀!真没想到,你的口才这么好,我都动心了。大姐,明天我就买保险。”肖梅说。
“不管买哪家的保险,大姐说了,只要你买了就是绝对的好事!加拿大是法制完善的社会,放心买。但是,如果你想再比较一下哪家公司的计划好,哪家公司的服务好,这里学问可就大了。”英大姐从包里递上一份资料。
她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聪明得安上尾巴就是猴儿。她好比一个有经验的猎人,开始只字不提她代理的产品,只在我们面前渲染情绪,当情绪酝酿到一定程度,她还是沉着冷静地不暴露自己,最后才一个急转弯,一步一步地把我们收入囊中。
“我也想买人寿保险,有了孩子就感觉责任重大了,真是不敢有任何闪失。可我没钱呀。”我说。
“你错了,越是没钱才越需要保障。肖梅经济条件好,你可以考虑投资型的,宁宁刚买了房,经济上有困难,大姐劝你买term(定期保险),二十块钱一个月,同样是一份二十万加币的保障,以后条件好了再买投资的呗。大姐做保险不喜欢和你在这里展望未来,让你今天买上一年一二万的保险,十年后的收益是客观,可您恨不得明天就揭不开锅了,这样的保险有意义吗?做保险就要切实,做保险就是要先做朋友,没有爱心的保险经纪人不是一个好经纪人!”
我和肖梅已经激动得几乎就要起立为她鼓掌了。
“我过去在国营单位待了那么多年,局限得自己觉得一旦离开了单位就得去要饭。很多像我们这种情况的家庭来了,又走了。大姐说句心里话,人生奋斗在哪里不是一样的,在这个地方有问题,回到国内还是有问题,只不过过去的铁饭碗的体制没有打破前并没有显露出来而已。我对自己说:要么革命,要么改良!我接受了‘革命’,然后就去想怎样革命。我喜欢和人打交道,就决定放弃针灸专业而投身保险。我做保险,一家一家地跑,看到家里有老人就帮他们扎一针,看到有人有难处就伸手帮一把,先做朋友再签单嘛。日子久了,一家传一家,我的生意就做开了。大姐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就是一个波西米亚人,自由地闯荡是我的本性。”英大姐说。
第36节:你来我走(36)
我走的时候,国内正闹传销呢。然后街上就多起了摆小桌子卖保险的。那会儿最烦的就是这两种人,见人就缠,见门就敲,死缠烂打,顽强地表现着不屈不挠的职业精神。可是英大姐不一样,她说的话那样中听,持证上岗,加拿大保险经纪人,有专业的知识背景,有代理公司完善的法律条文和信誉做保障,开着车出去跑客户,洋枪洋炮,气势就和国内那些小米加步枪的拉保险的不一样。
回到家,看见高兴在地上爬,身边堆满了玩具,他一会儿玩玩这个,一会儿玩玩那个,一会儿发出婴儿纯真的笑声。高兴没有权利选择他玩耍的地方,但他在房间里选择着他的玩具。他的空间是有限的,他在有限的空间里找到了他最大限度的快乐。这就是平凡的力量,平凡让智慧浮出水面,让生命出现奇迹。人是局限的,局限了就需要开放,用一颗宽容而真诚的心来面对这个世界,你就会发现花儿红了,叶子绿了,春天真的来了。
有时候,一个和你年龄相仿,经历相似的人的成功会让你妒忌,也会让你兴奋。和英大姐的见面就让我整夜难以入睡,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格言,她的成功就在我眼前,那么近,那么真实,好像一面镜子照在我眼前。
第二天早上,我敢说我是笑醒的。在梦里,我捧着奥斯卡的小金人站在舞台上,我被宣布为第一个华裔原创剧本获奖者。我在舞台上重复着我曾经说过的话:我是一只鸟,如果你给我一副翅膀,我就要飞……我在梦里那个乐呀。我醒来的时候,笑容仍然僵在脸上,让我回味了半天,我这才真实地感觉到我做了一个真实的梦。
28。多伦多的陌生人
我每天听法语歌,喝朋友送的绿茶,练印度的瑜珈功,品味Guinness啤酒,看租来的国内过时的电视剧。日子过得中不中,西不西的。
我喜欢公车在城市中穿梭的感觉,风景从一扇扇小窗中钻出来,跳跃着。光影的移动把我带回北京坐空调车的日子。从和平里到公司的路上,五月的初夏,树影也是这样婆娑在窗外, 公车载着一车的灿烂在城市间穿行。人的一生真是一个怪圈,经意与不经意之间,总是在重复生活。不管怎样努力去逃脱,最终总是会回到起点,生活在重复中继续。曾经有个周易大师给我卜卦,说我这一辈子注定要走很远的路,果然应验,从北京到多伦多少说也有一万多公里。走了这么远的路,我不还是每天坐着公车去上班,钱是比以前多赚了一些,可多伦多的生活费也比中国高几倍, 算来算去,生活本质没有任何变化。
第37节:你来我走(37)
我是下了决心要和中国人敬而远之的,不是因为我狭隘,也不是因为我崇洋。我只想能尽快提高英语水平,尽早融入到加拿大的社会中。我在家停了中文台;下了班就和洋人同事去酒吧喝酒;生活中仅有的几个华人朋友也几乎断绝了来往。
每个清晨,我坐着Bus去上班,总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中国人。一看她们的装束就知道她们是去打工的。这些三四十岁的女人都是雷同的打扮:冬天是一件半长的黑色或是灰色的匝成豆腐块状的羽绒服,马尾头,脑门光光,或顶一顶绒线帽,或脖子上系一条围巾,花的,鞋也是没有任何品牌和风格的那种。她们在公车上有说有笑的,分外开心,我忍不住也竖起了耳朵来听。不管她们离我有多远,母语的亲切感袭袭扑来。就像张爱玲所说的那样,女人在哪里谈论的都是男人和孩子,身在加拿大的女人也是如此。她们声音很大,全然不顾一车的人。看着她们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看着她们大大咧咧地说这说那,我心里竟生起了羡慕之情,真想马上扑上去加入她们的聊天。我忍住了,就那么远远地坐着,就那么看着,听着,不作声。加拿大的生活在她们眼里是家园和天堂,而于我却是寂寞。说句心里话,我喜欢听她们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我喜欢看她们说话时的表情,有点小市民气,却是一脸的生动洋溢在眉宇间。
但我却是不能加入她们的,我告诫我自己,要想融入洋人的主流社会我就要远离她们,远离我熟悉的生活。我失去了与群体在一起的快乐,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国内的朋友在想,你出国了,就理应顿顿吃西餐,喝洋酒,天天和洋人满嘴洋话连篇,挣大钱,住别墅。可谁能想到在万里之外,在世界的另一端,会有这么多的中国人,有这么多的中国餐馆和超市呢?很多人在多伦多的生活就是那种“住在”中国(家里人,邻居朋友都是中国人),上班在“中国”(单位同事都是中国人),只是上班时路过加拿大。
自从工作以来,我的大脑变成了一个高超的调度者,思维和嘴巴配合默契。早上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思维是中文的,回味着昨晚做的红烧肉,好像生抽放少了,味道不够重。到了Finch地铁站,抓一张免费的Metro报纸,思维开始混乱,看着英文的新闻标题,脑子里仍挥之不去红烧肉的影子。streetcar(有轨电车)呼啸着把我带上地面的一刹那,所思所想一下子都变成英文的了。我从包中翻出门卡,打完最后一个哈欠,准备下车上班去了。
第38节:你来我走(38)
在国内,我天天盼着过上一种全新的生活,过圣诞节,吃火鸡……洋人的蛋糕腻得让人想吐,感恩节的火鸡哪里有全聚德冒油的烤鸭香。当我告别了那段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生活,而投入到一种全新的文化中时,兴奋过后便是无奈的尴尬,这尴尬是自找的,自作自受,而无奈也是没有退路的。这种感觉让我想起了卡尔?瓦伦丁的《陌生人》: 一个人感到自己陌生,才成为陌生人。
我现在就是多伦多的一个陌生人。
我每天听法语歌,喝朋友送的绿茶,练印度的瑜珈功,品味Guinness啤酒,看租来的国内过时的电视剧。日子过得中不中,西不西的。西方的生活不能完全融进去,东方的情节又丢不掉。好比“邯郸学步”中的燕国少年,羡慕邯郸人走路好看,跑到遥远的邯郸去学,结果邯郸人的步态没学到手,反而燕国人的步伐忘了不少,只好爬着回来。
我只能这样走下去,能走多远走多远。熬下去,这无奈和尴尬也许有一天就会在国人的面前变成一种炫耀,流利的英文,北美的生活经历,殊不知这炫耀的背后是怎样的孤独和寂寞。
31。一生一扇门
推开了那扇门,我才知道这家里还有一扇门。Adam一生都在等着那个女人为他打开那扇门,那扇挂了一只铜铃的门……
周一的例会上,公司派了我一个活儿,为一个私人出书者的回忆录设计封面和插图。作者执意要找一个中国设计师来为他绘制插图,因为这本书主要是描写他早年在中国的生活经历。不巧的是那阵子我正和另一本书的设计方案较劲,就拖了和作者见面的时间。
一拖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后的一天,老板把我叫进了办公室。“你还记得那个回忆录的作者吗?”老板问。
“我正准备开始设计他的书呢。”
“他中风了。”
“死了?”
“没死,也活不好了。人抢救过来了,但留了后遗症,说不清话了。他还想着他的书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抓紧时间去处理一下这本书吧,他住在North York General(北约克总医院)。”
Adam(亚当)躺在重症监护室的病床上,一缕淡淡的阳光从格子窗泻进来,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他的脸因为中风而变了形,嘴歪到了一边,呼呼地喘着气。
“你……好,很……高兴……见到……你……”Adam很艰难地说。
“我是Ginger, 很高兴见到您,您感觉怎样?”
第39节:你来我走(39)
“不……好,孩子。我……我的时间……不……不多了……”
Adam举起右手颤颤地指了指小桌上的一个信封。我走过去拿起信封,Adam点了点头,示意我打开。里面是把钥匙。
缠绵的小雪中,我推开了Adam家的门。这是个有着很深中国情节的家,昏暗的灯光下弥漫着欧式家具的棕红色,架子上点缀着大大小小的青花瓷瓶、落了色的佛头和零零碎碎的古玩摆设,诉说着主人游历东方的经历,也给房间披上一层神秘的魅力。书架上码了不少中国书,泛黄的《新华字典》,掉了皮的《红楼梦》,线装的中文《圣经》…… 一架古式三角钢琴孤零零地停在落地窗前,落了灰,琴键也短了几个,像掉了门牙的老者。
我在房间里踱着步,木地板“吱吱”地尖叫起来,回声在空空的客厅里响起。古钢琴上,几只铜锈斑斑的铁相框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扫了一眼,是一些黑白的风景照片。钢琴上遗落了一只椭圆形镜子,它银色的边和祖母给我的那只很像,中西合璧。我拿起那镜子,窗外刺眼的白光在镜子上投出一道银光,恍惚中,我从镜子里看到一个女人,她的脸在反光中朦胧地忽隐忽现。我转过身想锁定那张脸,却没有任何线索。顺着光源找去,果然,一个穿旗袍的女人在一张古堡的照片后浮现了出来圆脸,羊角辫儿,无袖旗袍,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书倚在门前。黑白光影间,她的笑仿佛春天的桃花。
昨天临走的时候,Adam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我想他说的一定是这个中国女人。有篇文章说,种族越近看出的差异越大;种族越远,能看出的差异就越小,就像我们看蚂蚁都是一样的,洋人眼里的中国女人也都是一样的。我就没觉得我和相片里的女人像,至少我的眼睛就比她大许多。
按照Adam的吩咐,我在他书房的抽屉里找到了他的书稿。房间里很暗,好像要故意隐藏什么秘密。我旋亮了桌上的台灯,又随手开了CD唱机,肖邦的钢琴曲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