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了。寅少爷回说:“没看见,我没上那边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爷其实也知道。为这桩事情,他们家里这些人一直也在那里讨论着,究竟是不是应当告诉她。要是索性瞒到底,岂不使她抱恨终天,心里想她临死景藩都不来跟她见一面。但是现在这时候要是告诉她,突然受这样一个刺激,无异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给终认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场,她婆家这些人当然谁也不肯有什么切实的主张。寅少爷更是不肯负担这个责任,他要是赞成告诉她,反而给人家说一句,因为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层了,所以他能够这样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然而眼看着她这样痛苦,就又有人提起来说:或者还是告诉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楼下客室里悄悄商议着,只是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陶妈这天带着刘妈一同上楼,便皱着眉轻声和她说:“他们真是的,其实明知道太太这病也不会好了,就告诉了她有什么要紧呢,告诉了她还让她心里痛快一点。”
到了楼上,刘妈进房去叫了一声“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声一声低低地哼着,眼睛似睁非睁,看那样子已经不认识人了。陶妈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泪来,掀起衣襟来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刘妈轻声道:“再不告诉她来不及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其实你就告诉她好了。”陶妈又踌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刘妈站在门口望风,陶妈便俯下身去压低了喉咙连叫了几声“太太”,说道:“老爷三年前头已经不在了,一直瞒着你的,不敢告诉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侧着脸躺着,像她那样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来,脸上的皮肉都松垂着,所以经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妈凑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会,又喊了几声“太太”
,见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动,陶妈便把刚才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旧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陶妈直起身子来,和刘妈面面相觑了一会。房间里静静的。在这种阴阴的天气,虽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间里就像在一个大水缸的缸底。陶妈给五太太把被窝牵了一牵,觉得这棉被不够厚,想拿出两件衣服来盖在脚头,便去开抽屉,一开抽屉,却看见五太太那只猫睡在里面,这猫现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钻在衣服堆里睡着。陶妈轻轻地骂了一声,把它赶了出来,拿出衣服来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给五太太盖在床上。
五太太的情形一直没有什么变化,拖到第二天晚上就死了,刘妈在他们家帮了几天忙,入殓以后就回去了,因为顺路,便弯到小艾那里去,想告诉她一声五太太死了。
小艾他们现在住着一间前楼阁,同时有半间客堂他们也可以使用的,所以上次刘妈来的时候便在客堂里坐着,没有上去。那是个石库门房子,这一天刘妈一推门进去,他们天井里晾着些青菜,大概预备腌的,小艾的婆婆蹲在地下,在那阳光中把青菜一棵棵的翻过来。刘妈笑着叫了声“冯老太”。冯老太一抬头看见是她,忙点头招呼,笑道:“玉珍病了。”刘妈道:“怎么病啦?”冯老太道:“是呀,有十几天了,也不知是不是害喜。”说着,便站起身来把客人往里让,又向阁楼上嚷了一声:“刘大妈来了。”
刘妈便道:“我上去看看她去。”冯老太搬过一只竹梯倚在阁楼上,刘妈便从梯子上爬上去,冯老太在下面扶着梯子,仰看脸只管叫着“走好!走好!”小艾在上面也带笑连声招呼着“当心!当心头!”里面黑赳赳的像个船舱似的,刘妈弯着腰进了门,进了门也仍旧直不起腰来。小艾忙把电灯捻开了,让她在对面一张床上坐下。刘妈问候她的病,问她是不是有喜了。小艾仿佛有点难为情,但是刘妈听她说的那病情,倒也不像是有喜,说是不能起床,一起来就腰酸头晕。其实小艾自己也疑心,这恐怕还是从前小产后留下的毛病,不过她当然不会对她婆婆说这些,这时候她婆婆虽然不在跟前,她也很怕刘妈会提起从前事情,忙岔开来说了些别的话。刘妈便告诉她五太太去世的消息。小艾听了,也觉得有些怆然。虽然五太太过去待她并不好,她总觉得五太太其实也很可怜。
刘妈坐到她床上来,嘁嘁喳喳告诉她五太太临终的情景。
小艾的床前搁着一双鞋,刘妈坐过来的时候一脚踩在上面,便拿起来掸了掸灰,笑道:“哟!你自己做的呀?越来越能干了!”
那是一双青布袢带鞋,却仿照着当时流行的皮鞋式样,鞋底分三层,一层青布包的,上面衬着一层红布包的,又是一层淡灰色的。这双鞋,她自己很是得意。
她自从出嫁以舌,另是一番天地了,她仿佛新发现了这个世界似的,一切事物都觉得非常有兴味。她现在做菜也做得不坏,不过因为对于一切都有试验的兴趣,常常弄出很奇异的配搭,譬如洋山芋切丝炒黄豆芽。金槐起初也有点吃不惯,还是喜欢他母亲做的菜,但是冯老太因为有脚气病,在灶前站久了就要脚肿。
他们这阁楼的板壁上挖了一个相当大的方洞,从这窗户里可以看见下面的客堂。刘妈偶一回头,向下面看了看,便笑道:“你们金槐回来了。”金槐端了一张长板凳坐在他母亲斜对面,两人在那里说话,脸色都很沉郁。隔了一会,金槐便上来了,刘妈直让他坐,在这低矮的屋顶下,不坐也是不行。他在对面的一张床上坐了下来,便微笑着问小艾:“你今天怎么样?可好了点没有?”小艾笑道:“还是那样。”金槐微皱着眉毛向她脸上望去,他坐在那里,身子向前探着一点,两肘架在腿上,十指交挽着,显出那一种焦虑的样子。小艾倒觉得有点窘,心里想他今天怎么回事,当着人就是这样。金槐默然地坐了一会,便又下楼去了。他一走,刘妈便取笑小艾道:“你看金槐待你多好,为你的病他那么着急。”小艾只是笑。刘妈又坐了一会,便说要走了,小艾也没有十分挽留,她并不怎么欢迎刘妈常来,因为刘妈虽然人还不坏,但是有点快嘴,来得多了,说话中间不免要把她的底细都泄露出来,小艾很不愿意她同住的这些人知道她的出身,因为一般人对于婢等女总有点看不起,而她是一个最要强的人。
刘妈从梯子上下去的时候却有点害怕,先上来的时候还不很费事,现在站在门口低头一看,那条梯子笔直的下去,简直没法下脚,只得一坐坐在门槛上,然后一步一步的往下挨,冯老太在下面搀扶着她,到了地面上,便又笑着替她在背后拍打了两下,原来刚才那一坐,裤子上坐了一大块黑迹子。刘妈也笑了起来,自己也拍打了一阵子,便告辞出门,冯老太母子都送了出去。刘妈走了,冯老太便弯腰把地下晾着的青菜拾起来,却叹了口气,道:“早晓得少腌点菜了——又不能带走。”金槐道:“送给别人腌好了。”说着,便转身进去,匆匆地跑到阁楼上,向小艾说道:“我们那印刷所要搬到香港去了,工人要是愿意跟着去,就在这两天里头就要动身。”小艾“嗳呀”了一声,在枕上撑起半身向他望着。金槐是很兴奋,自从上海成了孤岛,虽然许多人还存着苟安的心理,有志气些的人都到内地去了,金槐也未尝不想去,不过在他的地位,当然是不可能的。到香港去,那边的环境总比这里要好些。
他又微笑着:“刚才我跟妈商量好了,你跟我一块儿去,她回乡下去。不过我看你这样子好像不能走,怎么办呢?”小艾怔了一会,便道:“我想不要紧的,又不是什么大病。”
金槐向她望着,半天没有做声,然后说道:“我看你还是不要硬撑着,路上一定要辛苦点的。还是我先去,你随后再来吧。”
小艾自己忖度了一下,只得笑道:“那也好,我一好了就来。”
金槐道:“也只好这样了。”他坐在她对面,把她床前的一双鞋踢着玩,踢成八字脚的式样,又给它并在一起。两人都默然,过了一会,金槐又道:“听见说香港的房子难找,我先去找好了地方也好。”
他们商量着什么东西应当带去,金槐说棉衣服可以用不着带,香港天气热。小艾叫他把一只热水瓶带去,金槐道:
“等你来的时候再带来好了,这两天你们还要用呢。”又笑道:
“你一个人跑到那里,又不会说广东话,等会给人拐去卖掉了。”小艾笑道:“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了?”
两人表面上只管说说笑笑的,心里却有点发慌,小艾拥着一床大红碎花布面棉被躺在那里,那黄色的电灯光从上面照射下来,在那船舱似的阁楼上,大家心里都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感想,大概就是浮生若梦的感觉了。
在金槐动身前的那天晚上,箱子、网篮、包袱都理好了,他忽然想起来,又把桌子上的抽屉抽出来,把里面的东西一阵子乱翻乱掀。冯老太在旁边看着,便道:“你在那儿找什么?”
金槐只含糊地应了一声:“我看看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去的。”
等冯老太走开了,金槐便问小艾:“那张照片呢?”他们很少拍照的,小艾除了他们结婚的时候合拍的一张便装照,也没有什么别的照片。这一天他问起来,小艾便笑道:“那张照片我送人了。”金槐便有点不大高兴,咕噜了一声,道:“只剩那一张了,怎么也给人了。”后来冯老太把他的手绢子全都洗干净了,烘干了拿来给他收在箱子里。金槐打开箱子,箱子盖里面有一个夹袋,他把一叠手帕向里面一塞,里面除了一把新牙刷,还有一样东西,摸着冰冷的,扁平而光滑,是一张硬纸片,这用不着看,也就知道是什么了。他把那张照片抽出一半来看了看,便望着小艾笑了一笑,小艾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了。
这一天夜里,金槐三点多钟就起来了。他知道他母亲和小艾也是刚睡着没有一会,所以也不愿意惊醒她们,轻轻地开了灯,把小件的行李先拎了两样,从梯子上下去,就在厨房里盥洗了一下,再上来拿箱子。略有点响动,小艾便惊醒了,挣所着要坐起来披衣下床,金槐忙按住她道:“你不要起来了,”她还有点睡眼蒙胧,只觉得他的脸很冷,有一股清冷的牙膏气味。然后他就走了。她听见他一路下去,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随着那一声“砰!”便有一阵子寂寞像潮水似的涌了进来。那寂静几乎是哗哗的冲进来,淹没了这房间。桌上的钟滴嗒滴嗒走着,也显得特别的响。
金槐到香港去了以后,不久就有信来,说那边房子已经找好了,月底又汇了点钱来。这里小艾也托楼下住的一个孙先生给写了回信去,又写了封信给乡下的兄嫂,叫金槐的哥哥出来一趟,把母亲接回去。一切布置就绪,小艾的病却是老不见好,心里非常着急。冯老太也说是看这样子大概是病不是喜。他们这附近有一家国药店,店里有一个医生常住在那里,诊金比较便宜,小艾便去看了一趟,吃了两帖药,也不甚见效。她那大伯冯金福倒已经来了。
小艾结婚后一直也没有回乡下去过,所以还是第一次见面。
金福来了少不得总有一两天的耽搁,也没有地方住,只得在楼下的客堂里搭了个铺。他们这客堂后面拦掉一半,作为另一个房间租了出去,前面却把一排~*扇全都拆了,扩展到天井里,占去半个天井,所以名为客堂,倒有一半是露天的,夜里风飕飕的,睡在那里十分寒冷。
金福有好些年没到上海来过了,他来的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碗泡饭,便说要到外面去遛遛。出去没一会,却退回来了,说外面乱得很,马路上走不通。冯老太正笑他不中用,小艾躺在床上,却说:“妈,你听,今天外头怎么这样闹嚷嚷的。”
住在客堂后面的孙先生是在一个洋行里做式老夫的,每天早上按时出去上班,这时候也退了回来,带来了惊人的消息,说日本兵开进租界了,外面人心惶惺,乱得一塌糊涂。
这一天大家都关着门守在家里,没有出去。孙先生到隔壁去借打电话,起初一直打不通,因为电话太忙碌。直到晚饭后方才接通了,也听到了一些消息,说日本人同日进攻香港,孙先生回来一说,小艾听见说香港已经打起来了,面上也还不肯露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反而用话去宽慰冯老太。虽说金槐在香港是举目无亲,单身一个人陷在那里,但是他们印刷所里这次去了那么许多职工,大家缓急之间总也有个照应。而且香港那么大地方,那么多人呢,不见得单是他就会遇到危险。说是这样说,急也还是一样的急。小艾别的不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