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的病,五太太说她是自作自受,也并没有给她医治。
五太太对小艾实在是有一点恨,因为她心里总觉得,要不是出了这桩事情,大家都过得和和气气的。现在给这样一来,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东流。
现在倒成了个僵局,五太太和忆妃一直也没见面,忆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紧,不许他上这边来。五太太总是在自己房里吃饭,他们这里的厨子本来也是忆妃用进来的。给五太太这边预备的饭菜一天比一天坏。同时陶妈也天天向五太太诉苦,说那些别的佣人怎样欺负她。陶妈在上海那时候一向是“自在为王”惯了的,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就极力的劝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却认为她跟着老爷过活,是名正言顺的,眼前虽然闹了这个别扭,还能老这样下去么?总有熬出头的一天。而且老爷拿了她的首饰,答应过她将来一有了钱就买了还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说不定还有点希望,虽然她心里明白,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简直没有了。但是五太太这一点苦衷却无法对陶妈说,因为那首饰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告诉陶妈,怕陶妈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妈又非常生气,她因为吃素,一向总给自己预备一两样素菜,不知道什么人有意和她过不去,给她在素菜里搀上几根肉丝,害得她整个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妈跑来向五太太诉说,闹着要辞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闹,也就认真的考虑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来,说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应当的。她便叫陶妈去通知老爷。她不愿意跌这个架子去请他过来,但是他倒自动的来了,说了几名很冠冕的话,赞成她回去。于是五太太在这以后不久就离开了南京,小艾的病还没有好。但是也把她带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虽然嘱咐过陶妈刘妈,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说出去,但是这种事情,到底也没法禁止人说,渐渐闹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佣们看来,无非是觉得这丫头不规矩,不免对她更是冷淡一些。家里几位奶奶太太们却另有一种好奇心,都说“年纪这样小就这样作怪。这五老爷也真是——怎么会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种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别注意的结果,果然觉得她外表上虽然不声不响的,骨子里有一种妖气,这是逃不过她们的眼睛的,于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爷少爷们都绝对不让她有机会接近。
当着五太太的面,当然谁也不去提起这桩事情,因为五太太对于这回事始终保持缄默,而且忌讳得非常厉害,别人谈话中只要偶尔提起一声小艾,五太太立刻脸色阴沉下来,一声也不言语,使人觉得好像吃馒头忽然吃到一块没发起来的死面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见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后来也就撑着起来做事了。五太太其实从前也并不喜欢她,不过总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挂在口边叫着,现在好像这名字叫不响亮了,轻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为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记忆中渐渐的和事实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对她也还不错,他亏待她的地方却都忘怀了,因此她越发觉得怨恨,要不是因为小艾,也不至于产生这样一个隔膜,他们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现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这样,虽然这样恨着小艾,也并不采取任何步骤或是遣开她或是把她怎么样,依旧让她在身边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后,因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从南京回来过两次。五太太听见说他这一向常常到上海来,但是过门不入,没有到家里来。现在又和上海的一个红妓女打得火热,要娶她回去。忆妃已经失宠了,她大概是什么潜伏着的毛病突然发作起来,在短短的几个月内把头发全掉光了。景藩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来在南京做官,自从迷上了现在这一个,就想法子调到上海来,却把忆妃丢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忆妃便到上海来奔丧,借着这名目来找五老爷。她来到老公馆里,刚巧景藩那天没有来,后来景藩听见说她来了,索性连做七开吊都不到场了。忆妃便到里面去见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旧恶,仍旧很客气的接待她。忆妃浑身缟素,依旧打扮得十分俏丽,只是她那波浪纹的烫发显然是假发,像一顶帽子似的罩在头上,眉毛一根也没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肤上用铅笔画出来亮莹莹的两道眉毛,看上去也有点异样。但是她的魔力似乎并没有完全丧失,因为她跟五太太一见面,一诉苦,五太太便对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里,两人抵足长谈,忆妃把她的身世说给五太太听,说到伤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泪。妯娌们和小辈有时候到五太太房里去,看见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说有笑的,还仿佛有点恭维着她,赶着替她递递拿拿地做点零碎事情,而忆妃却是安之若素。家里的人刻薄些的便说,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觉得自己这种态度需要一点解释,背后也对人说:“她现在是失势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负她。从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爷不好。”
小艾不见得也像五太太这样不记仇。五太太却也觉得小艾是有理由恨忆妃的,因此忆妃住在这里的时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为怕事,怕万一惹出什么事来。
忆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几个月,始终也没有见到景藩,最后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妈刘妈对于这桩事情都觉得非常快心,说:“报应也真快!”小艾却并不以此为满足。一个忆妃,一个景藩,她是恨透了他们,但是不光是他们两个人,根本在这世界上谁也不拿她当个人看待。她的冤仇有海样深,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才算报了仇。然而心里也常是这样想着:“总有一天我要给他们看看,我不见得在他们家待一辈子。我不见得穷一辈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后就分了家。五房里一点也没拿到什么,因为景藩历年在公账上挪用的钱已经超过了他应得的部分。五太太从老宅里搬了出来,便住了个一楼一底的小房子,带着前头太太生的一个寅少爷一同过活,每月由寅少爷到景藩那里去领一点生活费回来,过得相当拮据。五太太却是很看得开,她住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摆着几件白漆家具,一张白漆小书桌上经常有几件小玩意陈列在那里,什么小泥人,显微镜,各种花哩胡哨的卷铅笔刀,火车式的,汽车式的。她最爱买这些东西,又爱给人,人家看见了只要随便赞一声好,她就一定要送给他,笑着向人手里乱塞,说:
“你拿去拿去!”她实在心里很高兴,居然她有什么东西为人们很喜爱。她仍旧养着好些猫,猫喂得非常好,一个个肥头胖耳的,美丽的猫脸上带着一种骄傲而冷淡的神气忍受着她的爱抚。
她也仍旧常常打麻将。她在亲戚间本来很有个人缘。虽然现在穷下来了,而人都是势利的,但是大家都觉得她不讨厌。她头发已经剪短了,满面春风的,戴着金脚无边眼镜,穿着银灰绉绸旗袍,虽然胖得厉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说:“不懂五老爷为什么不跟她好。”
景藩有时候说起她来,总是微笑着说“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现在的境况也很坏,本来在上海做海关监督,因为亏空过巨,各方面的关系又没有敷衍得好,结果事情又丢了。渐渐的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现在的一个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欢年纪大一点的女人,这秋老四或者年纪又太大了一点,但是她是一个名人的下堂妾,手头的积蓄很丰富,景藩自己也承认他们在银钱方面是两不来去的,实际上还是他靠着她。所以他们依旧是洋房汽车,维持着很阔绰的场面。大概每隔几个月,遇到什么冥寿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车到五太太那里去一次,略微坐个几分种,便又走了。
寅少爷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爷出来见他,五太太就不下楼来了。难得有时候五太太下来和他相见,虽然大家都已经老了,五太太也不知为什么,在他面前总是那样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说不出话来,时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咙之间轻轻地“啃!”一声,接着又“啃啃”两声。
每回景藩来的时候,小艾当然是避开了。好在他也不是常来。小艾的病虽然已经好了,脸色一直有点黄黄的,但是倒比小时候更秀丽了。她的年龄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当初到南京去那时候是十四五岁,这时候总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没有谁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声言“不管她的事了”。不过这句话的意思,当然也并不是就可以容许她自由行动。
陶妈有一个儿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芜湖一爿酱园里做事,因为和人口角,赌气把事情辞了,到上海来找事。陶妈的丈夫死得早,就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非常钟爱。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这里,在楼下客厅里搭上一张行军床,睡在那里,白天有时候就在厨房里坐着,吃饭也是在厨房里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屡次同桌吃饭,也并没有交谈过。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里来,陶妈炒了碗饭给他吃。他们那扇后门上面空着一截,镶着一截子暗红漆的矮栏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黄色的破油纸伞撑开来插在栏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里吃饭,她坐在一旁和他说着话,问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经过。忽然小艾捧着个猫灰盆子走了来,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里,有根马上放下了饭碗抢着上前去把那把伞拿了下来,让她好走出去。他这种神气陶妈却是有点看不惯。她本来早就觉得了,他对小艾是很注意。陶妈也是因为小艾过去有那段历史,总认为她不是一个安分的人,因此总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儿子会被她诱惑了去。他们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点觉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儿的时候,她总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来,把两个小纸包递给她,嗫嚅着笑道:“我买了双袜子
还有一瓶雪花膏,送给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干吗那么客气。“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搁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见笑,东西不好。“小艾把两只手在围裙上一阵乱揩,便把纸包拿起来硬要还给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别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说着,已经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小艾拿着那两样东西,倒没有了主意,想拆开来看看,踌躇了一会,也没有拆开,依旧搁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见了会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楼去了,不料有根这一天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才回来。刘妈在桌上摆碗筷,看见那纸包,随手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双肉色长统女式线袜,便道:
“咦,这是谁的袜子?”陶妈也觉得诧异。小艾在旁边就没有做声,有根也没说什么,脸色却很难看,隔了一会,方才说了声“是我买的。”拿过来便向衣袋里一塞。陶妈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当时也没有说什么。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只猫不知跑了哪儿去了没有回来,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楼来,看见客厅里点着灯,房门半掩着,大概陶妈已经给有根铺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说话,只听见她一个人的声音,有根似乎一直不开口。陶妈虽然把喉咙放得低低的,显然是带着满腔怒气,渐渐的声音越说越高,道:“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你当她是个什么好东西,我娶媳妇要娶个好的!”小艾也没有再听下去。其实她一点也不是属意于有根,但是这几句话实在刺心。她走到厨房里,把后门开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并没有马上开口唤猫,因为怕自己一张开口来,声音一定颤抖得厉害,听上去很奇异。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来的时候是把后门虚掩着的,后门那扇门被风吹着一开一关,訇訇地响,却被有根听见了,他本来已经睡了,陶妈也已经上楼去了,他心里想着:“这是谁忘了关门,万一放了个贼进来,刚巧这两天我住在这里,丢了东西不要疑心我吗。”便又披衣起床,到后面去把门关上了。
等到小艾把猫找了回来,推门推不开,只得在门上拍了几下。又是有根来开门,他却没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蓝白芦席花纹的土布棉袄,脸上冻得红喷喷的,像搽了胭脂一样,灯光照着,把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