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刚才那个?打着大辫子,倒像我们年轻的时候的男人。后头跟着的是他家五少爷?”
“嗳,说是老五跟今天的戏提调吵架,非要把她的戏挪后。”
“不怪他们说是儿子们一定要唱这台戏。请了这些大角儿来捧她。从前是小旦,现在是女戏子,都喜欢打扮得不男不女的。”
她看见她儿子在楼下。从远处忽然看见朝夕相对的人,总有一种突兀感,仿佛比例不对。其实玉熹长得不错,不过个子小些,白净的小长脸,鼓鼻梁,架着副金丝眼镜,穿着马褂,在一排座位前面挤过去,不住地点头行礼,像个老头子一颗头颤动个不停。他那些堂兄弟们顶坏,老是笑他。到了他们这一代,大家都一身西装,一口京片子夹着英文,也会说两句上海话,只有他们二房保守性,还是一口家乡的侉话。
亲戚们背后也说他们一家都是高个子,怎么独有他这样瘦小,都怪她的菜太咸。因为省俭,就连老太太在世的时候,要在月费里省下钱来买鸦片烟,所以母子俩老是吃腌菜咸菜咸鱼,孩子长大了,又有哮喘病,是吃得太咸,“吼”住了。她听了气死了,哮喘病是从小就有,遗传的。他爹从前个子多小,连他们老太太也矮。不过大家从来不想到二爷,也是他们家向来忌讳,亲戚们被训练到一个地步,都忘了他。
“我们玉熹。”她笑着解释她为什么弯着腰向前看。
“噢……嗳。大人了。”口气若有所思,她听着有点不是味。又在估量着他个子矮,吃咸菜吃的?
“都二十了,还是像小孩子,怕人。”她说。
“所以他们说的那些实在可笑。”卜二奶奶带笑咕哝了一声。
“说什么?”她也笑着问,心里突然知道不对。
“笑死人了,说你们玉熹请吃花酒。”
“我们玉熹?你没看见他见了女人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所以好笑。”
“你在哪儿听见的?”
“是谁在那儿说——看我这记性!——说是有人碰见了三爷——”提起三爷来,眼睛不望着她,但是她知道人家特别注意她脸上的表情有没有变化。大家都晓得他们闹翻了,她打过他嘴巴子。据说是为借钱。就是借钱,这事情也奇怪,外头话多得很。要说真有什么,那她也不敢,三爷也还不至于这样穷极无聊,自己的嫂,而且望四十的人了。
“——说是三爷拉他去吃饭,说玉熹第一次请客,认识的人少,台面坐不满。他没去。”
“这话更奇怪了。我们跟三爷这些年都没来往。”
“我也听着不像。”
“怎样想起来的,借着个小孩子的名字招摇。”
卜二奶奶笑:“你们三爷的事——!”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少时候前头吧?这些话我向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是这话实在好笑,所以还记得。”
“第一他从来不一个人出去。”
“其实男孩子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跟着他三叔学——好了!”
“至少有个老手在旁边,不会上当。”
这句笑话直戳到她心里像把刀。“我就是奇怪这话不知道哪儿来的。”
“你可不要认真,不然倒是我多嘴了。”
“三爷现在怎么样?”
“不晓得,没听见说。三太太今天来了没有?”
“没看见。三太太现在可怜了。”
“她还好,”卜二奶奶低声说,“是我对她说的,还是这样好,也清静些。”
“她搬了家你去过没有?”
“去打牌的。房子小,不过她一个人也要不了多少地方。”
“三爷从来不来?”
“不来也好,不是我说。”
“这些年的夫妻,就这样算了?为了他在老太太跟前受了多少气。”
“你们三太太贤惠嘛。”
“就是太贤惠了,连我在旁边都看不过去。”
话说到这里又上了轨道,就跟她们从前每次见面说的一样。在这里停下来可以不着痕迹,于是两人都别过头去看戏。
她第一先找玉熹。刚才他坐的地方不看见他。她在人堆里到处找都不看见,心慌意乱,忽然仿佛不认识他了。现在想起来,他这一向常到陈家去听讲经,陈老太爷是个有名的居士,从前做过总督,现在半身不遂,办了个佛学研究会,印些书,玉熹有时候带两本回来。老太爷吃烟的人起得晚,要闹到半夜。怪不得……
三爷也不在楼下。不看见他。这两年亲戚知道他们吵翻了,总留神不让他们在一间房里。想必玉熹是在男客中间碰见了他,给他带了出去,也像今天一样,去了又回来,也没人知道。她就是最气这一点,他们两个人串通了,灭掉她,他要是自己来找她,虽然见不到她,到底不同。他这也是报仇,拖她儿子落水。上次她也是自己不好,不该当着人打他。当然传出去了叫人说话。幸而现在大家住开了,也管不了这许多。大房有钱,对二房三房躲还来不及。现在大爷出来做官,又叫人批评,更不肯多管闲事。这到底不像南京老四房的二爷,跟寡妇嫂子好,用她的钱在外头嫖。本来没分家,跟他太太住在一起,也不瞒人。大家提起来除了不齿,还有一种阴森的恐怖感。她事实是一年到头一个人坐在家里,佣人是监守人也是见证人。外头讲了一阵子也就冷了下来。她又没有别人。不然要叫他抓住把柄,真可以像他临走恫吓的,名正言顺来赶她出去。就怕他有一天真落到穷途末路,抽上白面,会上门来要钱,不让他进来就在门口骂,什么话都说得出,晚上就在弄堂里过夜,一闹闹上好几天。他们姚家亲戚里也有这样的一个。
她听见说三爷的两个姨奶奶打发了一个,又有了个新的,住在麦德赫司脱路。
“这一个有钱。”人家说着嗤的一笑。
“三爷用她的钱?”她问。
“那就不晓得了——他们的事……这些堂子里的人,肯出一半开销就算不得了了。”
“长得怎么样?”
“说是没什么好。”
“年纪有多大?”
“大概不小了,嫁了人好几次又出来。”
“他们说会玩的人喜欢老的。”越是提起他来,她越是要讲笑话,表示不在乎。
到底给他找到了个有钱的。也不见得完全是为了钱。虽然被人家说得这样老丑,到他们小公馆去过的都是男人,这些人向来不肯夸赞别人的姨奶奶,怕人家以为自己看上了她。
她相信他对这女人多少有些真心。仿佛替她证明了一件什么事,自己心里倒好受了些。
但是这些堂子里的人多厉害,尤其是久历风尘的,更是秋后的蚊子,又老又辣,手里的钱一定扣得紧。那他还是要到别处想办法,何况另外还有个小公馆。三奶奶那里他是早已绝迹不去了,自从躲债,索性躲得面都不见。亲戚们现在也很少看见他。她可以想象他一条条路都断了,又会想到她,也就像她老是又想到他,没有脑子,也没有感情,冷冷地一趟趟回去。这时候就又觉得那冰凉的死尸似的重量蠕蠕爬上身来,交缠着把她也拖着走,那么长,永远没有完,两条大蛇有意无意把彼此绞死了。
他有没有跟玉熹讲她?该不至于,既然这些年都没有告诉人。——那是从前,现在老了,又潦倒,难保不抬出来吹两句。正在拉拢玉熹,总不能开口侮辱人家母亲?也难说,在堂子里什么话不能讲?留他多坐一会,“怕什么,她又是个正经人。”她这一向并没有觉得玉熹对她有点两样,难道他这样深沉?他这一点像他爸爸,够阴的。她为什么上吊,二爷到底猜到了多少,她一直都不知道。
“呃!”楼下后排一声怪叫,把“好”字压缩成一个短促的“呃”,像被人叉住喉咙管。
那年在庙里做阴寿那天又回来了,她一个人在热闹场中心乱如麻,举目无亲,连根铲,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他哪里来的钱?没学会借债,写“待母天年”的字据?不过她不是从前老太太的年纪,家里也不是从前那样出名的有钱。偷了什么东西没有?她今天出门以前开首饰箱,没看见缺什么。
可会是房地契?
“呃!”“呃!”叫好声此起彼落。
她不能早走。有些男客向来不多坐,大家都知道他们是吃烟的人,要回去过瘾。那是男人。她也不愿意给卜二奶奶看见她匆匆忙忙赶回去。今天开饭特别晚,好容易吃完了,又看戏。她这次坐得离卜二奶奶远,坐了一会就去找女主人告辞。跟来的女佣下楼去找少爷,去了半天,回来说宅里的男佣找不到他,问人都说没看见。
“我们回去了,不等他了。”她说。
楼下已经给雇了黄包车。这两年汽车多了,包车不时行了,她反正难得出去,也用不着。而且包车夫最坏,顶会教坏少爷们。前两年玉熹出去总派个人跟着,不过现在的少爷们都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有这样大了,不能不顾他的面子,就有今天的事。
她一到家马上开柜子拿出个红木匣子,在灯下查点房地契,又都锁了起来。古董字画银器都装箱堆在三层楼上,这时候晚了,不便开箱子,要是他刚巧回来看见了,反而露了眼,生了心。而且她看也没有用,应当叫古董商来,对着单子查,万一换了假的。这些本事不怕他不懂,有人教。
她把佣人一个个叫上来问,都说不知道,这些人还不都是这样,不但怕事,等到事情过去了,他们自己人还是母子,反正佣人倒霉。而且这些年跟着她冷冷清清的,家里东西都不添一件,佣人也都无精打采的,虽然不敢对她阴阳怪气,谁肯多句嘴?
她亲自去搜他的房间。在暗淡的灯光下,房间又空又乱,有发垢与花露水的气味。墙角堆着一大叠电影说明书,有三尺高。他每天看电影总拿一大叠,因为印得讲究,纸张光滑可爱,又不要钱。他喜欢范朋克与彭开女士,说她文雅大方,所以明星里只有她称女士。是个黄头发女人,脑后坠着个低低的髻,倒像中国人梳的头。她有点疑心他是喜欢她不像他母亲。他喜欢坐在一排靠外的末端,近太平门,万一戏院失火,便于脱逃。他一向胆子小,这些都是人教的,真可恨,没出息。
她在烟铺上看见他走进来,像仇人相见一样,眼睛都红了。
“妈怎么先回来了?没有不舒服?”他还假装镇定,坐了下来。
“你到哪儿去了?”
“这时候刚散戏,一问妈已经走了,怎么不看完?什么时候走的?”
“刚才到处找你找不到,你跑哪儿去了?”
“没到哪儿去,无非是在后台看他们上装。”
“还赖,当别人都是死人,一天到晚跑出去鬼混,什么去听讲经,都是糊鬼。你说,你到哪儿去的?说!”她坐了起来。
“走过来。问你话呢。说,到哪儿去的?好样子不学,去学你三叔,他惹得的?不是引鬼上身嘛?为了借钱恨我,这是拿你当傻子,存心叫你气死我,你这样糊涂?”
他不开口,坐着不动。她一阵风跑过去搜他身上,搜出三十几块钱。
“你哪来的钱?说,哪来的钱?”连连几声不应,拍拍两个嘴巴子,像审贼似的。他气得冲口而出:
“三叔借给我的。”他知道她最恨这一点。
“好,好,你三叔有钱,你去给他做儿子去。你要像了他,我情愿你死,留着你给我丢人。打死你——打死你——”一面说一面劈头劈脸打他。“他的钱好用的?一共借了多少,带你到哪儿去,要你自己说,不说打死你。”
他又不作声了,两只手乱划护着头,打急了也还起手来。
老郑连忙进来,拚命拉着他。“嗳,少爷!——太太,今天晚了,太太明天问他。少爷向来胆子小,这是吓糊涂了,没看见太太发这么大脾气。少爷还不去睡觉去?”
她也就借此下台,让老郑把他推了出去。打这样大的儿子,到底不是事。要打要请出祠堂的板子打。就为了他出去玩,也说不过去。年轻人出去遛遛,全世界都站在他那边。
她叫人看着他不放他出去,第二天再问他,说:“不怪你,是别人弄的鬼。你说不要紧。”他还是低着头不答。追问得紧了,她又哭闹起来。对他好一天坏一天,也没用,他像是等她闹疲了,也像别的母亲们一样眼开眼闭。过了一向又想溜出去,要把他锁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叫亲戚们听见,第一先要怪她不早点给他娶亲。男孩子一出了书房就管不住,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