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东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曼璐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另是一层银皮纸,再把那银皮纸的小包打开来,拿出一只红宝石戒指。世钧一看见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颤抖了一下,也说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递了过来,笑道:“曼桢倒是料到的,她说沈先生也许会来找我。她叫我把这个交给你。”世钧想道:“这就是她给我的回信吗?”他机械地接了过来,可是同时就又想着:“这戒指不是早已还了我了?当时还了我,我当她的面就扔了字纸篓了,怎么这时候倒又拿来还我?这又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假使非还我不可,就是寄给我也行,也不必这样郑重其事的,还要她姊姊亲手转交,不是存心气我吗?她不是这样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难道一个人变了心,就整个地人都变了。”
他默然了一会,便道:“那么她现在不在上海了?我还是想当面跟她谈谈。”曼璐却望着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地说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钧顿了一顿,便红着脸问道:
“她是不是结婚了?”曼璐的脸色动了一动,可是并没有立刻回答。世钧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张慕瑾结婚了?”曼璐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她本来是抱着随机应变的态度,虽然知道世钧对慕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说曼桢是嫁了慕瑾了,因为这种谎话是很容易对穿的,但是看这情形,要是不这样说,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着茶杯,在杯沿上凝视着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着我细说了。”世钧其实到她这儿来的时候也就没有存着多少希望,但是听了这话,依旧觉得轰然一声,人都呆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隔了有一会工夫,他很仓促地站起来,和她点了个头,微笑道:
“对不起,打搅你这半天。”就转身走了。可是才一举步,就仿佛脚底下咯吱一响,踩着一个什么东西,低头一看,却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会手一松,滚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样厚,自然是听不见声音。他弯下腰去拾了起来,就很快地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闹了半天,还把那戒指丢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话呢。曼璐这时候也站起来了,世钧也没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种嘲笑的还是同情的神气,同样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地向门外走去,刚才那仆人倒已经把大门开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门口就回去了,依旧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钧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紧紧跟着。不一会,他已经出了园门,在马路上走着了。那边呜呜地来了一辆汽车,两边白光在前面开路。
这虹桥路上并没有人行道,只是一条沥青大道,旁边却留出一条沙土铺的路,专为在上面跑马。世钧避到那条骑马道上走着,脚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软一软的,一点声音也没有。
街灯昏昏沉沉地照着,人也有点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还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带回家去仔细看看,就可以看见戒指上裹的绒线上面有血迹。那绒线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迹是红褐色的,染在上面并看不出来,但是那血液胶粘在绒线上,绒线全僵硬了,细看是可以看出来的。他看见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像是侦探小说里的事,在实际生活里大概是不会发生的。世钧一路走着,老觉得那戒指在他裤袋里,那颗红宝石就像一个燃烧的香烟头一样,烫痛他的腿。他伸进手去,把那戒指掏出来,一看也没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医院里,他父亲因为他出去了一天,问他上哪儿去了,他只推说遇见了熟人,被他们拉着不放,所以这时候才回来。他父亲见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着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医院里来探病,坐得时间比较久,啸桐说话说多了,当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来。
自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医院里一住两个月,后来沈太太也到上海来了,姨太太带着孩子们也来了,就等着送终。啸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医院里。
春天,虹桥路祝家那一棵紫荆花也开花了,紫郁郁的开了一树的小红花。有一只鸟立在曼桢的窗台上跳跳纵纵,房间里面寂静得异样,它以为房间里没有人,竟飞进来了,扑啦扑啦乱飞乱撞,曼桢似乎对它也不怎样注意。她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病已经好了,但是她发现她有孕了。她现在总是这样呆呆的,人整个地有点麻木。坐在那里,太阳晒在脚背上,很是温暖,像是一只黄猫咕噜咕噜伏在她脚上。她因为和这世界完全隔离了,所以连这阳光照在身上都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亲切的意味。
她现在倒是从来不哭了,除了有时候,她想起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她要怎样怎样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这样想着的时候,就好像已经面对面在那儿对他诉说着,她立刻两行眼泪挂下来了。
十三
啸桐的灵榇由水路运回南京,世钧跟着船回来,沈太太和姨太太则是分别乘火车回去的。沈太太死了丈夫,心境倒开展了许多。寡居的生活她原是很习惯的,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简直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抱怀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心里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
因为家里地方狭窄,把灵榇寄存在庙里,循例开吊发丧,忙过这些,就忙分家的事情。
是姨太太那边提出分家的要求,姨太太那边的小孩既多,她预算中的一笔教育费又特别庞大,还有她那母亲,她说啸桐从前答应给她母亲养老送终的。虽然大家都知道她这些年来积下的私蓄一定很可观,而且啸桐在病中迁出小公馆的时候,也还有许多要紧东西没有带出来,无奈这都是死无对证的事。世钧是一贯的抱着息事宁人的主张,劝她母亲吃点亏算了,但是女人总是气量小的,而且里面还牵涉着他嫂嫂。他们这次分家是对姨太太而言,他嫂嫂以后还是跟着婆婆过活,不过将来总是要分的。他嫂嫂觉得她不为自己打算,也得为小健打算。
她背后有许多怨言,怪世钧太软弱了,又说他少爷脾气,不知稼穑之艰难,又疑心他从前住在小公馆里的时候,被姨太太十分恭维,年青人没有主见,所以反而偏向着她。其实世钧在里面做尽难人。拖延了许多时候,这件事总算了结了。
他父亲死后,百日期满,世钧照例到亲戚家里去“谢孝”,挨家拜访过来,石翠芝家里也去了一趟。翠芝的家是一个半中半西的五开间老式洋房,前面那花园也是半中半西的,一片宽阔的草坪,草坪正中却又堆出一座假山,挖了一个小小的池塘,养着金鱼。世钧这次来,是一个夏天的傍晚,太阳落山了,树上的蝉声却还没有休歇,翠芝正在花园里遛狗。
她牵着狗,其实是狗牵着人,把一根皮带拉得笔直的,拉着她飞跑。世钧向她点头招呼,她便喊着那条狗的英文名字:
“来利!来利!”好容易使那狗站住了。世钧笑道:“这狗年纪不小了吧?我记得从前你一直就有这么个黑狗。”翠芝道:
“你说的是它的祖母了。这一只跟你们家那只是一窝。”世钧道:“叫来利?”翠芝道:“妈本来叫它来富,我嫌难听。”世钧笑道:“伯母在家?”翠芝道:“出去打牌去了。”
翠芝在他们开吊的时候也来过的,但是那时候世钧是孝子,始终在孝帏里,并没有和她交谈,所以这次见面,她不免又向他问起他父亲故世前的情形。她听见说世钧一直在医院里侍疾,便道:“那你这次去没住在叔惠家里?你看见他没有?”世钧道:“他到医院里来过两次。”翠芝不言语了。她本来还想着,叔惠也说不定不在上海了,她曾经写过一封信给他,信里提起她和一鹏解除婚约的事,而他一直没有回信。他一直避免和她接近,她也猜着是因为她家里有钱,他自己觉得高攀不上,所以她总想着应当由她这一方面采取主动的态度。
但是这次写信给他他没有回信,她又懊悔,倒不是懊悔她这种举动太失身分,因为她对他是从来不想到这些的。她懊悔不是为别的,只是怕人家觉得她太露骨的,即使他本来有意于她的,也会本能地起反感。所以她这一向一直郁郁的。
她又笑着和世钧说:“你在上海常看见顾小姐吧?她好吗?”世钧道:“这回没看见她。”翠芝笑道:“她跟叔惠很好吧?”世钧听见她这话,先觉得有点诧异,然而马上就明白过来,她一定是从他嫂嫂那里听来的,曼桢和叔惠那次到南京来玩,他不是告诉他家人说曼桢是叔惠的朋友,免得他们用一种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桢。现在想起那时候的情景,好像已经事隔多年,渺茫得很了。他勉强笑道:“她跟叔惠也是普通朋友。”翠芝道:“我真羡慕像她那样的人,在外面做事多好。”
世钧不由得苦笑了,他想起曼桢身兼数职,整天辛苦奔波的情形,居然还有人羡慕她。
但是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家现在做了医院院长的太太,当然生活比较安定了。
翠芝又道:“我也很想到上海去找一个事情做做。”世钧笑道:“你要做事干什么?”
翠芝笑道:“怎么,你觉得我不行?”
世钧笑道:“不是,你现在不是在大学念书么?”翠芝道:“大学毕业不毕业也不过是那么回事,我就是等毕了业说要出去做事,我家里人也还是要反对的。”说着,她长长地透了口气。
她好像有一肚子的牢骚无从说起似的。世钧不由得向她脸上望了望。她近来瘦多了。世钧觉得她自从订了婚又毁约之后,人好像跟从前有点不同,至少比从前沉静了许多。
两人跟在那只狗后面,在草坪上缓缓走着。翠芝忽然说了一声:“他真活泼。”世钧道:“你是说来利?”翠芝略顿了一顿,道:“不,我说叔惠。”世钧道:“是的,他真活泼,我要是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去找他说说话,就真的会精神好起来了。”他心里想,究竟和翠芝没有什么可谈的,谈谈就又谈到叔惠身上来了。
翠芝让他进去坐一会,他说他还有两家人家要去一趟,就告辞走了。他这些日子一直没到亲戚家里去走动过,这时候已经满了一百天,就没有这些忌讳了,渐渐就有许多不可避免的应酬。从前他嫂嫂替他和翠芝做媒碰了个钉子,他嫂嫂觉得非常对不起她的表妹,“鞋子不做倒落了个样”。事后当然就揭过不提了,翠芝的母亲那方面当然更是讳莫如深,因此他们亲戚间对于这件事都不大知道内情。爱咪说起这桩事情,总是归罪于世钧的怕羞,和翠芝的脾气倔,要不然两人倒是很好的一对。翠芝一度订了婚又悔婚,现在又成了问题人物了。
世钧也许是多心,他觉得人家请起客来,总是有他一定有她。翠芝也有同感。她常到爱咪那里去打网球,爱咪就常常找世钧去凑一脚。世钧在那里碰见一位丁小姐,网球打得很好,她是在上海进大学的,和世钧还是先后同学。世钧回家去,说话中间提起过她几次,他母亲就借故到爱咪那里去了一趟,偷偷地把那丁小姐相看了一下。世钧的父亲临终的时候曾经说过,说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看见世钧结婚。她母亲当时就没敢接了这个茬,因为想着世钧如果结婚的话,一定就是和曼桢结婚了。但是现在事隔多时,沈太太认为危机已经过去了,就又常常把他父亲这句遗言提出来,挂在嘴上说着。
相识的一班年青人差不多都结婚了,好像那一年结婚的人特别多似的,入秋以来,接二连三地吃人家的喜酒。这里面最感到刺激的是翠芝的母亲,本来翠芝年纪也还不算大,她母亲其实用不着这样着急,但是翠芝最近有一次竟想私自逃走了,留下一封信来,说要到上海去找事,幸而家里发觉得早,在火车站上把她截获了,虽然在火车站上没看见有什么人和她在一起,她母亲还是相信她一定是受人诱惑,所以自从出过这桩事情,她母亲更加急于要把她嫁出去,认为留她在家里迟早要出乱子。
最近有人替她做媒,说一个秦家,是一个土财主的少爷,还有人说他是有嗜好的。介绍人请客,翠芝无论如何不肯去,一早就躲出去了,也没想好上哪儿去。她觉得她目前的处境,还只有她那表姊比较能够了解,就想去找她的表姊痛痛快快哭诉一番。沈家大少奶奶跟翠芝倒是一直很知己的,就连翠芝和一鹏解约,一个是她的表妹,一个是她自己的弟弟,她也并没有偏向着谁,因为在她简单的头